張惠蘭
在沒能嘗到多少甜頭的村民看來,“共同致富”的承諾被悄悄置換成了“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現(xiàn)實。
官湖村突然紅了。
3月下旬,一則湛江富商為鄉(xiāng)親無償捐建別墅,卻因村民不斷提出“無理要求”難以分配的消息引爆輿論,一座看似欣欣向榮的粵西小村——湛江遂溪縣官湖村被推上風口浪尖。
從效果圖來看,規(guī)劃完成后的官湖新村形如一把鑰匙。
已經完工的一期138套別墅坐落于匙柄處,西溪河環(huán)繞,舊村場如匙桿,斜插入遂溪縣域海拔最高的烏蛇嶺山腳下。
由烏蛇嶺頂峰向西北望,視野前方,兩百多條或橫或斜的藍色頂棚醒目。頂棚之下,數萬只土豬等待被屠宰的命運,進而化作官湖村半數村民的財富之源。
別墅和豬舍,均出自一個名為陳生的富商之手。陳生用這場始自2012年的“城鄉(xiāng)共榮實驗”,讓家鄉(xiāng)在兩年內脫掉了“貧困村”的帽子。
相形之下,稍遠處夾于別墅和豬舍間的官湖舊村,顯得暗淡又破敗。
“你所看到的都是‘老板做的”
對于大家共同的“老板”陳生,村民們同樣態(tài)度復雜。
1980年,陳生考入北京大學經濟系,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他后來常說是鄉(xiāng)親們?yōu)樗I措上學的路費。1990年,他撂下公務員的鐵飯碗,下海經商,如今坐擁萬貫家財,名下的天地壹號飲料股份有限公司于2015年上市。
據媒體報道,早在十幾年前,陳生就開始反哺家鄉(xiāng),村口的官湖小學是他捐資重建的,老師們的筆記本是他配的,每人每月額外的1000元補助也是他給的。此外,他還為村里修了路,建了養(yǎng)老院。
2012年,陳生向時任官湖村村民小組組長的陳侯善提議,在村周圍的山頭建豬欄給農戶們養(yǎng)豬,再修葺別墅無償給村民們使用。
陳侯善說,當時大家聽到“老板”為村里所規(guī)劃的美好藍圖,都“好感動”。不久,陳侯善和其他村干部被陳生叫到湛江開會,陳生一出手就劃出5000萬作為建別墅的前期投入。
別墅于2013年4月正式動工,選址在村北一處坡地,突起部分削去,沿水的洼地被填平,工程項目部前的農田被改造成荷花池。陳生身邊人吳一梅透露,陳生特地請了某房地產商的設計院,光設計費就花了一兩百萬。
豬欄分配則要更早于此。照陳侯善的說法,2012年,村里出面交涉,把1996年前后25元一畝租給其他“老板”的地盡數收回,然后以250元一畝的價格租給陳生。2012年到2013年,有意愿的村民報名到陳生的公司學習生豬養(yǎng)殖,就這么先后分了幾批豬欄下去。公司不僅免費為養(yǎng)豬戶提供豬欄、豬苗、飼料,還承諾在土豬養(yǎng)到八個月后以穩(wěn)定價格回收。
據村民反映,養(yǎng)豬戶的年收入由幾萬到十幾萬乃至幾十萬不等,這取決于豬欄的多寡和養(yǎng)殖技術的高低。而在此前,占人口多數的以田地為生的村民,每年只能靠種稻谷和辣椒勉強糊口。
今年2月剛剛走馬上任的村民小組組長陳春強,也是陳生“造血式扶貧”的受益者。他養(yǎng)了600多頭豬,幾年前買了輛二十多萬元的小車。他說這些年,為了不讓沒經驗的養(yǎng)殖戶承擔損失,“老板”不但不去追究他們給公司造成的虧損,還會每月補助他們伙食費。
“你所看到的都是‘老板做的?!彼荒樧院?。
分歧從2015年開始。
在陳侯善的印象中,2014年,陳生準備再拿下兩個山頭建豬欄,轉眼到了第二年,因為環(huán)評沒通過,不得不擱置。部分先前已經報名的村民沒能養(yǎng)成豬,漸漸擴大的收入差距,讓希望落空的村民心生不滿。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年十月,強臺風“彩虹”登陸粵西,村里不少平房瓦房受損,有些村民準備起新房。“‘老板說很快就分了,不要蓋了,蓋了要敗錢。”他們就罵‘老板不讓他們蓋房子,(別墅)又還沒分下?!标惡钌苹貞洠敃r別墅主體已經完工,但綠化還沒完成,陳生原本預計春節(jié)前可以讓村民住進新房,“春節(jié)沒分,就這樣吵起來了”。
然而,拆房似乎是另一條更關鍵的導火索。
根據規(guī)劃圖,二期120套別墅,將在拆除舊村場后于原地落成。而許多村民表示,別墅修建之初,對此一無所知。
“建的時候說是無償的,就應該是免費送給我們了是不是?”陳明偉坐在自家院子里,反問道,“但是現(xiàn)在又聽說要把我這里拆了。”
陳明偉說這棟二層小樓是在父親手上建起來的,共有四廚八房四廳。他還有一個弟弟,在深圳做珠寶生意。陳明偉堅定,如果兩兄弟只能分到一套別墅,他寧愿住在這座老房子里。
對他來說,拆舊住新無疑是一種置換,已經背離了陳生無償捐建的初衷。
但如今,部分居住條件遠落人后的村民,也不滿拆除老房了。
陳文謀年逾花甲,他張口就細數起自己的家當:四臺摩托車,一臺打田機,三部抽水機,一部殺蟲機?!叭绻徇^去,我這么多東西就帶不了了。”他和老伴分住在堂屋兩側的臥房,里面堆滿了各式農用雜物。他說,自己的小孩怕沒地方睡,過年都不敢回來。
陳文謀有兩兒兩女,大兒子在遂溪縣城打工,小兒子在北京念研究生。他估計,夫妻兩人務農,光景好的時候一年也只收入1萬,為供兒子讀書,他常常要跟別人借錢。他與陳生母親的關系不錯,分豬欄時原本也有份,但因為當時大兒子在遂溪念書,而且身體又不太好,怕這樣兩頭奔波沒把豬養(yǎng)好,就暫時推了。因陳生原先承諾家家戶戶都有豬養(yǎng),陳文謀便計劃著等兒子畢業(yè)了再來領,不想如今落得一場空。
在必須靠耕地維持生計的情況下,像陳文謀這樣沒能分到豬的農戶,對拆老房的不滿更甚。他說,村里從沒開過大會跟村民們商量建別墅的事,雖然的確組織過村民全體簽字,但幾乎沒人看過文件詳細內容。
前幾天,村支書打電話來問對別墅分配的意見,陳文謀向他埋怨,當初為什么不開個大會說要搬舊村場。村支書無奈:自己2016年才調來這里,并不清楚當時的情況。村支書勸他,別墅更漂亮。陳文謀執(zhí)拗:“漂亮是漂亮,但是我是干農(活)的?!?h3>“共同致富”還是“先富帶后富”?
陳明偉是養(yǎng)豬戶之一,趕在豬欄分配的最后關頭,他領到360頭土豬,一年能進賬三四萬。除了養(yǎng)豬,他還和妻子做些小買賣補貼家用。
關于分豬欄,他也有苦水可倒。村里90多戶養(yǎng)豬戶,養(yǎng)豬多的有一千多頭,五六百頭的也不在少數,陳明偉不解,為什么自己千等萬等只等來三百多頭。
除他之外,不少村民都抱怨,有些家庭父親和幾個兒子也都養(yǎng)上了豬,甚至許多在外端著鐵飯碗的公務員也回村分豬欄。
“你跟他關系好一點,看得起你就這樣分給你,不是說你有技術沒有技術,沒有那樣,想分給誰就分給誰。”羅愛花懷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小兒子,說到分豬欄的事,氣就不打一處來,并把矛頭直接指向了陳生的弟弟陳景發(fā)——上任村民小組組長。她說自己家是第一批報名養(yǎng)豬的,等了6年還沒有分上豬欄,期間到陳景發(fā)家里求過幾次,但對方并不理會。
雖然對豬欄分配極其不滿,并且聲稱別墅動工前,村里并沒有來征求過他們的意見,但擔心今年的臺風快要來了,羅愛花著急住進別墅。
陳友義家的情況與羅愛花家相似。他也有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包括父母,一家七口住在五六十平米的瓦房,碰到壞天氣,小兒子還會打趣“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但和羅愛花不同的是,陳友義領了六百多頭豬,“好賺的時候一年十來萬,平均下來一年十萬左右”。在那之前,陳友義靠種田和在村里打點零工維持生計。
和羅愛花一臉愁苦形成鮮明對比,陳友義提到陳生便滿臉喜氣:“‘老板好!要不是‘老板,我還是在外面干活務農?!?/p>
陳生并不是沒有考慮到養(yǎng)豬戶和非養(yǎng)豬戶的分野。他繼續(xù)高價把大片桉樹林收回,改造成荔枝林分給村民。但荔枝種下后的頭幾年無法結果,經濟效益遠低于養(yǎng)豬。
在這些沒能嘗到多少甜頭的村民看來,“共同致富”的承諾被悄悄置換成了“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現(xiàn)實。
“別墅和豬欄是兩回事,不能相提并論?!?月5日清明節(jié)當天,在村委會值班的陳春強斬釘截鐵。他解釋,分豬欄是公司行為,理應有勞動能力的、有經驗者優(yōu)先,所以才造成了一部分人沒有拿到。他承認當時“老板”說過要讓每家每戶都有豬養(yǎng),但是無奈預備開發(fā)的兩個山頭環(huán)評沒過。他說,他已經向“老板”申請到外村尋找土地,叫“老板”再建,建好了再把有勞動力的安排到那里去。
“幫扶農村不是讓每一戶都富起來,而是先富帶動后富。”跟隨陳生多年的吳一梅,如此看待鄉(xiāng)村扶貧。她辯解,“老板”當初并沒有承諾過讓每一戶都有豬養(yǎng),而是一部分養(yǎng)豬的先富起來,其他再想辦法,因為“有的人真的養(yǎng)得好差好差”。她稱公司現(xiàn)在實行的是“末位淘汰制”,讓淘汰后的村民去種果林。
陳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曾表示:“為什么有人可以養(yǎng)豬而有人不可以?因為能力不一樣。我如果給沒能力的養(yǎng),我就可能破產?!?h3>“我們都是官湖村人”
目前看來,這場“城鄉(xiāng)共榮實驗”中,最得意者恐怕要數剛剛當選副村長的陳朋生。
他有12年養(yǎng)豬經驗,陳生計劃在村里建豬欄時,陳朋生恰好在鄰村山頭承包了大片土地。他成了村里最大的養(yǎng)殖戶,養(yǎng)殖規(guī)模達5000頭。
不久前,吳一梅問起,陳朋生告訴她,自己這幾年賺了有兩三百萬。4月6日,陳朋生透露,前年4月,全家去泰國旅游了一趟,二十多天,光他和弟弟就花費了十幾萬。
而另一邊,豬欄和別墅攪亂的,還有早早被排除在分配名單外的人心。
4月5日,在遂溪縣城中心的一家連鎖快餐店,陳保強拿出一封名為“我們都是官湖村人”的聯(lián)名信。標題下特地提煉出所書的中心大意——“我們不要空中公寓,只要帶地房子”,落款是39名官湖村籍遷出戶的簽名和紅手印。
陳保強年逾不惑,9歲時,跟著進城謀生的父母遷出官湖村,說如今兄弟姐妹三個在外謀生不易:“我們不享受公務員的待遇,沒有工資領,出來了村里沒有田地給我們,所以我們這些人是最慘的。”聽說陳生要回鄉(xiāng)建別墅,但遷出戶只能分到公寓,陳保強便聯(lián)合幾十位在遂溪、湛江工作的老鄉(xiāng),向鎮(zhèn)政府和陳生提交了這封聯(lián)名信。
陳保強們有自己的邏輯,村里的房子是自己的祖業(yè),如今村里不讓他們在原地修葺新房,又不肯分別墅給他們,將來父母老了回鄉(xiāng),住在公寓無異于“浮萍”,“我們就是要求有地,沒有地就沒的商量,因為這是我們的祖業(yè)。我們生在這個地方,說句不好聽的,以后也可能死在這個地方。農村人就是有這種思想?!?/p>
然而,廣東省現(xiàn)行的農村宅基地政策,并不鼓勵戶口遷出的村民繼續(xù)享受宅基地的使用權。陳保強不能理解:“再怎么規(guī)劃都好,但是我們不是公務員,也不是種田的農民,怎么辦?”
76歲的陳天鶴同樣在別墅分配的計劃之外。他是村里的五保戶,他說,自己年紀大了干不動農活,2012年,他把客廳改造成小賣部,但因為開在巷弄,生意寥寥。別墅動工這七八年,沒人來找過他。
陳春強說,2013年村委會曾對村民戶數做過統(tǒng)計,之所以沒有把五保戶納入其中,是因為五保戶通常年紀都很大,“又不娶老婆又不生孩子”,分一套別墅不切實際,但村里一定會有安排,不會讓他們流離失所。
截至4月12日,官湖村別墅分配方案還未落定。4月4日,陳侯善透露,根據村委會最近一次的摸底調查,滿足了這幾年村民分戶之后增加的住房需求,一、二期258套別墅還能剩下三十多套。但方案未公示,村民們仍舊猜疑不斷。
(文中人名除村干部外,均為化名)
(若琪薦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