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偉駿
老家是典型的江南古鎮(zhèn),鎮(zhèn)上的那爿豆腐店會時不時地撩起我對童趣的眷戀。
店為前店后坊式,位于“下街”,也就是沿河那面。這樣的擇址大概是為了做豆腐時從河里取水方便的緣故吧。豆腐店和“上街”門面之間有瓦頂街棚連接,遮陽避雨,煞是好看,能入畫。店前是長寬規(guī)正的街沿石。金山石質(zhì)地,便于擺攤。
店堂就是制作工場了,后門通河,走過五十米左右,有個石砌小碼頭。水線和岸線的交界處鋪滿著灰黑的碎磚碎瓦,混雜著零星的黃色稻柴和綠白相間的茭白殼,時而發(fā)出微弱的拍岸聲。
每次經(jīng)過豆腐店,孩子們總會好奇地發(fā)現(xiàn)店里的“嗡嗡”聲隨人跑半條街,可以傳得老遠。大家都喜歡進去探個究竟。店家特別和善“慷慨”,通常來者不拒。因此,豆腐店成了孩子們玩耍的一個好地方。雖然店家不唬孩子,但作為孩子們鼓起勇氣走進豆腐作坊的“第一現(xiàn)場”,也是有點顧慮的。因為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里面一概黑徹徹、潮溻溻的。那沾滿油污和灰塵,沒有燈罩的電燈泡光和從爐膛里發(fā)出的紅光營造出一種神秘感覺。進去以后,眼睛需要慢慢適應黑暗,才能搞清那“嗡嗡”的聲音原來自鼓風機。是鼓風機不斷將空氣打入爐膛內(nèi),爐火噴薄之聲。灶頭上幾口大鍋里煮著東西,熱氣騰騰??諝饫飶浡姑旱奈兜?、酸胖氣和豆制品的味道渾然一體。偌大的作坊里工人不多,全都光著膀子,穿著齊胸的人造革“作裙”和高筒套鞋。有的在做“粉皮”,有的在做豆腐。
“粉皮”的制作是有看點的,十幾個紫銅小盆飄在幾口大缸的水面上,不斷地在旋轉(zhuǎn),師傅用勺將原汁舀入盆里,汁液隨后冷卻,慢慢凝結(jié)成灰綠色的一張半透明厚膜結(jié)在盆底,把它揭下來,那就是“粉皮”了。
制作豆腐工藝是復雜的,孩子一般看不懂,更說不清,但聽大人們說,北豆腐點鹵,南豆腐是放石膏。北豆腐老,有嚼勁,南豆腐嫩,入口即化。蘇州人做南豆腐,吃南豆腐。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蘇州女子水靈,話也糯,這興許不僅是因為蘇州水鄉(xiāng)有好水,也可能是因為魚米之鄉(xiāng)豐富物產(chǎn)帶來的營養(yǎng)滋養(yǎng)吧,試想,單她們吃的豆腐都是嫩的。
“出缸”是做豆腐一道最隆重的工序,浸軟的黃豆被從大缸中起出,待磨。只見師傅們費力地推動著一根十字型大杠,空中垂下的一根鐵鏈吊在兩根木杠的交叉點上,十字杠下面吊著一個碩大的白布包,活像一頭四腳綁起倒吊著的奶牛,熱氣騰騰地瀝著水,徐徐地升了起來,做豆腐這就么開始了。
豆腐開賣也是挺耐看的,躺在木格里的白豆腐蓋著紗布,冒著熱氣,紗布揭開時,師傅趾高氣揚,目不斜視,沒把周圍的顧客放在眼里,帶著一股說不明白的小小傲氣。那時豆腐不是隨便吃的,要憑“票”。“票”不是隨便能發(fā)到的,要戶口,城鎮(zhèn)戶口,即便有了戶口,也不是想吃就吃的,憑“票”定量供應,吃完本月的量須再等到下個月。
豆腐上紗布揭走后,布紋還印在豆腐的表面,有布紋的這一薄層略為老點,透過這層就是嫩豆腐了。豆制品花樣頗多,攤上除了白豆腐,還有素雞、百葉、豆腐干、大油豆腐、小油豆腐三角油豆腐,三者之間的材質(zhì)完全一樣,但據(jù)長輩們說形狀不同燒出來的味道是不同的。
豆腐可以做好多菜,最令孩子們高興的是涼拌豆腐。母親買菜回家,小心翼翼地拿出塊剛買的豆腐,用水漂洗過,放入碗中,用筷子鑿碎,拌入綠色的蔥花,放點細鹽,滴幾滴麻油,放少許醬油,端到孩子面前,孩子無不驚訝,“啊,這么快???”“生的,可以吃嗎?”在大人笑盈盈的眼光鼓舞下,孩子舀起一勺放入口中,頓覺涼涼的,鮮鮮的,好吃。
老家的豆腐店已經(jīng)隨著河道拓寬而銷聲匿跡了
豆腐不知何時還被人們賦予了新的含意?!皞櫚⑹鞘^船想撞伲豆腐船???”這是兩個發(fā)生爭執(zhí)時,人少勢弱一方的自我形容?!皞櫚⑹窍氤晕叶垢。俊?,這是在面對別人不恰當?shù)耐嫘蛴腥顺霈F(xiàn)圖謀不軌企圖時,女性用調(diào)侃口氣發(fā)出的警告。煞是有趣。
歲月如白馬過隙,如今老家的豆腐店已經(jīng)隨著河道拓寬而銷聲匿跡了。憑身份吃豆腐、憑票吃豆腐已經(jīng)成了歷史笑話。然而,那段遠去的記憶,卻永遠溫暖著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