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傳銘

中國有句老話叫“人以群分”，大凡聲名在外的人常常也是物議非非的人。然而這句話在蘇軾這里不靈了。地?zé)o分南北，人無分長幼，財無分貧富，職無分貴賤，幾乎無人不喜歡東坡。林語堂感嘆，“深幸有一、不望有二”，是對這個意外多么深深的嘆惜??！我常常想，什么樣的因緣際遇才造出蘇東坡這樣一個“唯一”？是他學(xué)養(yǎng)的深度、境界的寬度、情感的溫度？還是人格的硬度、生活的適度？天機(jī)怎可說破！論人必此人，定知非正論。若說東坡之于我，恰如皓月臨空，既可仰望在天，又可俯拾在衣。盡管這個比喻多少有些俗套。

我曾經(jīng)說過人難逃一死，不過偉大的人卻能死三次。

第一次死亡是停止呼吸由醫(yī)生宣布的。第二次死亡是親朋凋零，世人遺忘。第三次則是此人的所有生活印記，包括財富、功名、文章、學(xué)術(shù)、政績等等均被歲月蕩滌一空。

死神不問鴻毛泰山之輕重，時光只信奈何忘川之無情。故世人無不死，唯求不朽。只是一個將詩思飽滿快意人生溶入文明長河血脈的人怎么會死？怎么會朽？怎么不令世世代代珍惜！

大家愛東坡是史實，但我以為“愛之者眾，知之者稀”也是事實。自古至今，“非其鬼而祭，非其神而拜”的荒謬普遍存在。只有知之愈詳，才能愛之愈深，所以后世情感寄托的“壽蘇會”應(yīng)該有一個新使命，勿使朗月蒙灰，爽笑變聲，那便是“還原東坡真相”。這一點東坡先生當(dāng)然不會計較，因豁達(dá)如先生者早已參透了“何以息謗、曰無辯”，笑罵由人，毀譽(yù)任他。只是我們不能缺失對先賢的敬意，把東坡也當(dāng)成一頓文化消費(fèi)快餐，當(dāng)成一塊甜軟香膩的“東坡肉”。

劉傳銘先生

不少人愛吃杭幫菜中的名菜“東坡肉”，坊間傳聞還說這是紀(jì)念蘇軾杭州仕宦時的愛民情懷與疏浚西湖的政績。于是人們便心安理得甚至嬉皮笑臉、口角流涎地大吃特吃“東坡肉”時，還一邊輕薄為文說些東坡先生的閑話。我也喜歡吃肉，家人戲稱我是“食肉動物”。然而每每面對“東坡肉”的色香誘人，無論如何都是難以下箸，這會讓我想起《西游記》中寫的“唐僧肉”，唯妖魔貪食。如此怪相折射出的豈不正是世風(fēng)不古和扭曲以及假借紀(jì)念東坡之傖俗？紀(jì)念耶、淡忘耶、慈悲耶、屠殺耶？誤讀東坡可見一斑。

東坡先生給人帶來的是超然物外的深情

我為這次展覽寫了“羽扇綸巾”4個字。這是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中的名句?！啊b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梟雄曹孟德，率大軍飲馬長江，欲滅吳、蜀，于是少年英雄周瑜和孔明聯(lián)手，火燒連營，大敗魏軍于赤壁之下，鼎定了三分天下之政治格局。這里蘇軾寫的“羽扇綸巾”明明是指大都督周公瑾，然而不知從何時起，《三國演義》中的周公瑾變成了諸葛亮。由于明朝羅貫中的小說家言枉顧歷史，輕謾東坡，歷史錯誤一直延續(xù)至今。于是我們在幾百年的后世文藝作品中看到的便是手搖羽扇頭戴烏巾的諸葛孔明。這樣“周冠孔戴”的滑稽戲何時可以休矣？

此處還有一錯，那便是何為“綸巾”？綸巾不是烏絲做成的帽子，而是自西晉時便流行的一種“休閑服”，是一塊披在身上的絲巾。孫位的《高士圖》讓我們見到了“綸巾”的樣子，同時也為服裝史研究提供了佐證。設(shè)想一下，于大軍壓境萬分火急之際，兩位少年英雄氣定神閑地虎帳談兵，手上也許還捧著一壺溫?zé)岬南悴?，談笑間滅敵于“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之大江，這是何等風(fēng)雅？又是何等驚心動魄？故而東坡才拍舷而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

林語堂說“蘇東坡是稟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工程師，是假道學(xué)的反對派，是瑜伽術(shù)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癮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愛開玩笑的人……”，我們還可以一一羅列下去，66歲的豐富人生著實令人人眼花繚亂。如果讓我來給東坡下結(jié)論，那么只需三個字：“扳道工”！一位改變中國歷史列車方向的人。

從北宋太宗開始，仁、英、神、哲、徽5位皇帝都曾編織在東坡政治生命的經(jīng)脈里；玄、佛、道、儒的思想流淌在東坡的血液里；詩、酒、茶、花的芬芳流連在東坡駐杖的行旅里；悲、欣、沉、浮的體味消逝在東坡能將毒藥化甘泉的釋然一笑里。三次流放，三起三伏。當(dāng)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跨過了御使監(jiān)獄死亡門檻的人來到黃州，蘇軾才變成了“東坡”，東坡在這里寫出了凄風(fēng)苦雨的“寒食詩”，也寫出了“二賦一詞”的雄風(fēng)絕唱。經(jīng)歷了冰火兩重天，才會有真正的生命“歡樂頌”。這一切于個人雖是難分幸與不幸，于家國卻是開啟了“流放文學(xué)”和“流放政治”之先河。

在此之前，歷朝歷代的政治犯和思想罪多是被滅門九族，屠戮于階前?？v使事后沉冤得白，也已鑄成無可挽回之悲劇。盡管東坡只是一位“被流放”的刑余之人，萬里投荒、步履蹣跚，然而他的一小步卻走出了“文官無死罪”的政治清明的一大步。

蘇子的筆跡呈現(xiàn)出一種灑落的胸懷

書生本色的功業(yè)當(dāng)然還是在詩文書畫、道德文章里。僅就繪畫而言，東坡以前的中國畫是青綠與水墨并重，工筆與寫意同輝，極致的工筆與愜暢的寫意二水分流、雙峰并峙，同時又二而一、一而二地對立統(tǒng)一在一起。前朝雖有王維等提倡渲淡一路，但直至以東坡為首的“宋四家”才確立了“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的中國審美不二標(biāo)準(zhǔn)，確立了中國式“形神論”的頑固美學(xué)。這難道不又是一個“扳道工”的“豐功偉業(yè)”嗎？

不少人是愛其才而愛其人，更多的人是愛其人而不知其才。很少有人能冷峻到“世人皆欲殺，吾意獨(dú)憐才”。那么東坡是什么樣的魔力使人們無分?jǐn)秤眩宦杉葠燮洳庞謵燮淙四?？傳銘認(rèn)為，除了天才熠熠閃灼的光華，便是充盈其一生的道德的力量。他揮動如椽之筆，如同兒戲一般出沒于詩文詞賦之間，能狂妄怪癖，也能正經(jīng)補(bǔ)史；能戲謔玩笑，也能鄭重莊嚴(yán)；能享受飲宴歌舞、江湖放舟，也能畫餅充饑、自我調(diào)侃；能一往情深，亦能隨遇而安……如此，方能在“十之八九不如意的人生中”過得快樂，無所畏懼。

蘇東坡曾對弟弟蘇轍說過：“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一句不經(jīng)意的話成了我今天解碼東坡的鑰匙。

世有善惡忠奸，怎么會個個都是好人，一個壞人惡人也沒有呢？在東坡看來，日常生活中沒有必要區(qū)分什么左中右，更沒有必要在“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中去獲得其樂無窮。生活，沒有什么是不能原諒的。既原諒家人和朋友，也原諒敵人與對頭，包括一些政見不合的冰火死敵。因為，有時候敵人比朋友還要珍貴。誠如佛家所言：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他是來渡你的”。西哲尼采也說過：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

蘇軾26歲參加科舉應(yīng)試，政見曾被王安石批駁。后來，一為變法新黨領(lǐng)袖，一為仁政舊黨中堅。如此定位，注定兩人是政壇上的宿敵。王安石多次上疏在皇上面前提議罷黜蘇軾，認(rèn)為蘇是一匹“惡馬”，一定要“少俸祿，多鞭打”。蘇軾也曾多次反唇相譏，蘇軾的父親更是以一篇《辨奸論》，斥責(zé)王安石為奸佞小人。

恩怨20載，傾軋不勝數(shù)。沒想到元豐七年七曰，離開黃州的東坡便急匆匆趕赴江寧看望此時已經(jīng)下野退隱政壇的王安石。此次拜訪，蘇軾對過去的恩怨?fàn)柸暌蛔植惶?，二人談天說地，暢聊詩文，幾日相處，彼此傾慕，勝卻人間無數(shù)！東坡有詩記之：“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 覺十年遲”。王安石送走東坡后也對人說：“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惺惺相惜，留下千古佳話。

心靈是一個有限的容器，裝滿了仇恨，就放不下愛與溫暖。比原諒敵人更難的就是原諒自己，聰明人尤其不易做到。所謂抱恨終身，往往就是不原諒自己。蘇軾被貶黃州時也曾寫：“長恨此身非吾有，何時忘卻營營”。放逐之人，原以為可以寄情山水，逍遙自在?？墒欠挪幌鹿γ释H朋牽掛，到頭來依然是心火灼燒，呼酒買醉。直至得見赤壁，得悟“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直至真正讀懂了“山間之明月，江上之清風(fēng)”才在躬耕田畝，鞭打牛角的釋然中，變被動煎熬為主動閑適，才終于明白了那個最最簡單的道理：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放棄自我，才能重獲新生，才能擁抱一個嶄新的自己。

東坡之所以為東坡？如果據(jù)此便認(rèn)為他是一位沒有原則的“爛好人”那就錯了，有人譏其是老而氣餒喪失了斗志，則更是大錯特錯！《論語》第十一篇中有“四子言志”一章。講的是孔子和學(xué)生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閑坐論道。夫子讓四人各言其志。在聽完了子路的強(qiáng)兵壯國，冉求的經(jīng)濟(jì)富國，公西華的禮樂教國的治國方略之后，孔子不是訕笑便是不置可否。只有聽到曾晳說出：“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翻譯成今文是“暮春時節(jié)，穿好春裝，匯同五六個青年，帶上六七個兒童，在沂水里洗洗澡，在岸邊跳跳舞吹吹風(fēng)，然后踏歌歸去……”）這句話時，孔夫子才長嘆一聲說“我贊賞曾點的志向”！為什么呢？難道徜徉山水，步舞春風(fēng)就是孔子的家國情懷雄心壯志嗎？

傳銘曾在《論語注我》一書中寫道：“本章夫子與學(xué)生的對論中，顯然‘吾與點也’之嘆是關(guān)鍵。故甚為宋明儒所樂道，甚至謂曾點所為有‘堯舜氣象’。曾晳的生活如同道家的隱士，不屑與別人同流合污，孔子基本上欣賞這種典型。因為曾晳的志向顯示出自由的生命情調(diào)，不受任何限制。如果志向被別人限制，就是身不由己。身處亂世，就必須自己設(shè)法配合天時、地利、人和，讓自己快樂，這當(dāng)然是人生的美妙境界。但因‘深染禪味’而又為一些大儒所棄。朱注《論語》原本亦采其說，然此后《語類》所載已不同。傳聞朱熹晚年深悔未能改注此節(jié)留為后學(xué)病灶?！笨鬃犹K子，隔空守望，雖未對話，然心有戚戚焉。其中深意不僅不足為外人道，甚至永遠(yuǎn)也無法言明。誠所謂“論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這就是中國智慧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有規(guī)律而無定法”之顯著特征。

幾年前應(yīng)友人之請，為海南三亞的珠崖府撰寫府記。這里是天涯海角，也是東坡生命的終點（東坡死于海南流放返京途中的常州）。我在《珠崖府記》中寫道：“遙想東坡當(dāng)年，渡海投荒。身陷僻壤蠻瘴地，罪加貶謫文曲星。求簞食而不得，思瓢飲抑未能。然豪杰自有過人節(jié)，圣賢處困而不餒。畫餅充饑博一笑，巧手入廚玉糝羹。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奶更全清。無肉也葷腥！

嘗思今日若得蘇子同座，豈非‘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藥，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嗟呼！順逆滄桑變，杯酒論英雄。珠崖府內(nèi)思前賢，爐火閃爍意融融。憑欄看盛世，達(dá)觀古今同。四美今朝俱，二難復(fù)從容。吾面朝大海，汝心照花紅。夜闌更秉燭，進(jìn)退笑談中……是為記?！编岛?！

蘇子早已乘風(fēng)歸去，去了眾神之所在的天空；他那爽利的笑聲一如朗月清輝，一無例外地照耀著天下人華燈盛宴的歡樂和天涯逆旅的愁苦；

蘇子早已零落成泥，呵護(hù)著春蘭秋菊、夏荷冬梅，還有那故鄉(xiāng)的海棠和嶺南的荔枝，繪成了大自然一道道不敗的風(fēng)景；

蘇子早已涓滴匯河，將他文心糾結(jié)，情感震顫的濺花之淚幻化成一泓泓生意之汩汩清泉，接連起屈大夫、司馬遷、李太白、杜子美、韓退之、顏魯公、吳道子與范仲淹、辛棄疾、李清照、龔自珍那一聲聲澎拜的和弦；

蘇子早已沉默如山，后人只需掬起一抔泥土，便可摶之成一壺在手，捧出八百里太湖，三千年江山，和歲月里的一團(tuán)溫?zé)?，無邊滋味……

想想這些我們都會感到幸福，愛東坡還需要理由嗎？我和林語堂的心是相通的，美文美景美詩美畫美食美酒美情美思美人美事，心之向往、情之寄托，一同古今。不過美事難全，連“慈悲無相、渡人無己”之菩薩也祈禱“功德圓滿”呀！然而東坡收獲了一切，并讓蕓蕓眾生同喜。

東坡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