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坐在去石家莊的汽車上,透過車窗看到外面一大片棉花地,白花花的棉花一朵朵從“棉花碗兒”里膨出來,不由得想,這是誰家的棉花?怎么還不摘呢?再不摘就開“大”了??!這個想法一冒出來,竟?jié)M心焦灼,恨不得喊司機停車,奔到棉花地里,幫人家摘了那棉花。
長這么大,只摘過一回棉花,卻獨自回味過一萬回。那一年,我剛上初中,在一個叫南旺的村子里,哭著喊著要表姐帶我去摘棉花。表姐拗不過,便帶我去了。秋陽之下,好一片望不到邊的棉海!在地頭,表姐為我在腰里系了個藍白格子的包袱皮兒,貼腰的那面勒得緊,外面則松松地張了口,以便往里面裝棉花。表姐邊摘棉花邊為我講解摘棉花的要領(lǐng)——下手要準,摳得要凈,棉花碗兒里不能丟“棉花根兒”。我一一記下,心想,這不忒簡單!開始摘了,手卻笨笨的,一摘就把棉絮抻得老長,棉花碗兒里還丟了不少的棉花根兒。整個半晌,我光顧著叫喚“這朵棉花大”“那朵棉花美”了,收工時竟沒有摘滿一包袱棉花,手卻被扎得稀爛。
離開那片棉田許多年后,我依然會做摘棉花的夢。我夢見自己彈鋼琴般地彈著潔白的云朵,手指如飛地采摘著棉花。在遠離棉田的地方,我操作著電腦,帶一群美術(shù)生欣賞齊白石的畫作。講到《棉花》時,我動情地說:“你們可以忘掉今天的課,甚至可以忘掉我,但是,我拜托你們一定記住齊白石這幅《棉花》的題款——‘花開天下暖,花落天下寒。在這個世界上,能畫棉花的人很多,能說出這一妙語的卻只有齊白石。在我看來,只有一個真正懂得感恩的人,才能對棉花唱出這么美妙的贊歌。棉花,是一種站在窮人立場上對嚴寒大聲說‘不的花,是一個還沒有學(xué)會涂脂抹粉的鄉(xiāng)下女孩兒,是大地獻給人類的至寶。”
一位母親帶著她的兒子去鄉(xiāng)下,回來告訴我說:“我兒子摘了一朵棉花,舉到我面前說,媽媽,我敢肯定,它是純棉的!”我跟了一聲笑,又蹙了一下眉。想起“的確良”剛面市的時候,我多么鐘愛這種跟棉無關(guān)的神奇織物??!穿了一件豆綠色的的確良繡花上衣,美得不行。學(xué)校讓搬磚,我把一摞紅磚遠遠地端離了新衣,吃力地跩著走。偏偏班主任是個“X光”眼,一眼就看穿了我惜衣心切,在班會上對我百般奚落……的確良被丟在了歲月的轍痕里,今天的我多么迷戀純棉。一想到身上的絲絲縷縷原是田間一朵朵被陽光喂得飽飽的花,心中就漲滿暖意。
一次跟兒子打越洋電話,我說心情差。他說:“去旅游吧,山水最能撫慰人?!蔽艺f:“我怎么突然就理解你三舅姥爺了——他心里一難受,就從廣州飛回老家,跑到谷子地里去,跟谷子們說話兒。”兒子笑起來:“喲,老媽,莫不是你起了歸農(nóng)之意?”
嗯,反正要是能讓我到甭管誰家的地里去摘上半晌棉花,我會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