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劍敏
摘 要:王陽明是我國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和軍事家。文章以王陽明佚文《夏仙思公祠碑》為背景,依據(jù)相關文獻,粗略考證碑記作者、撰寫年代、夏仙思后裔和越王崢遺跡等相關問題,為進一步做好越王崢文物保護和利用工作提供更加豐富翔實的資料。
關鍵詞:王陽明;佚文;夏仙思;越王崢;文化內涵
前不久,筆者因參加王陽明(王守仁)墓地陳列館陳列方案編寫工作,在查閱《民國紹興縣志資料》第二輯(原始資料稿)時[1],于第四類《建置》中發(fā)現(xiàn)一篇王陽明撰寫的《夏仙思公祠碑》記文(圖1、圖2)。該文為《王陽明全集》[2]《王陽明佚文輯考編年》[3]未收錄和提及的,是一篇與柯橋區(qū)文物保護單位越王崢有關的重要佚文。茲抄錄如下,并略作考釋。
夏仙思公祠碑
山棲嶺者,山邑之險道也。其嶺因越王保會稽時,棲息其中,遂名越王崢。漢唐以來,林深箐蜜(“蜜”應系“密”字之誤——筆者注),人跡稀少。迨南宋時,有猛虎毒蛟盤踞其地,居民苦之。夏氏仙思公勇而好義,仗劍入山,覓蛟與虎而斬之。開辟荒山,遂建深云寺。至公歿后,塑像于寺之傍廡。每歲正月初二,夏氏子孫上山拜謁,寺僧設齋款待,不忘仙思公之德也。昔晉周子隱,斬蛟長橋下,刺虎南山中,功施社稷,卒贈孝侯。公后人因建斬蛟臺于其地。溯仙思公之斬蛟刺虎,與孝侯無異,雖不獲功施社稷,而澤被生民,其烈一也。予平寧藩后,寄跡西湖,嘉其裔孫之請,爰綴數(shù)語,以示后人。大明正德五年 月 日,古姚王守仁撰。
王陽明佚文《夏仙思公祠碑》(以下簡稱“王文”)是民國七年(1918)紹興縣修志采訪處為續(xù)修民國紹興縣志需要,組織專業(yè)人員采錄于越王崢深云寺內王文原碑(此碑今已不存)。佚文雖寥寥233字,但內涵卻十分豐富,它的發(fā)現(xiàn)至少為我們提供了以下四方面的史實。
1 碑記作者
民國《紹興縣志資料第一輯》中《山棲嶺》載:“《夏仙思公祠碑記》:山棲嶺者,山邑之險道也。其巔因越王保于會稽時,棲息其中,遂名越崢。漢唐以來,林深箐密,人跡稀少。迨南宋時,有猛虎毒蛟盤踞其地,居民苦之。夏氏仙思公勇而好義,仗劍入山,覓蛟與虎而斬之。開辟荒山,遂建深云寺。至公歿后,塑像于寺之旁廡。(按)此碑現(xiàn)在深云寺內?!盵4]該條目所引碑文,未注明作者,但若與“王文”相比照,不難看出除個別文字略有出入外,幾乎毫無二致,采自深云寺內“王文”原碑的前半部分。近年出版的《夏履鎮(zhèn)志》[5]亦依據(jù)《民國紹興縣志資料第一輯》移錄此文前半部分,但作者署名卻為“毛奇齡”。查清毛奇齡著《西河集》中有關越王崢的碑記,僅見《越王崢創(chuàng)置寺田碑記》一文[6],內容與“王文”無涉。因此,《夏履鎮(zhèn)志》將《夏仙思公祠碑記》視為毛奇齡著作實屬訛誤?;凇断穆逆?zhèn)志》之誤,某些報刊上發(fā)表的有關越王崢的文章也因循沿襲,以訛傳訛。因此,“王文”的發(fā)現(xiàn)為我們澄清了這樣一個史實,即《夏仙思公祠碑》記文的作者應為王陽明,而非毛奇齡。
2 撰文年代
在“王文”中,有“予平寧藩后,寄跡西湖,嘉其裔孫之請,爰綴數(shù)語,以示后人”之語,而落款年代署“大明正德五年”,兩者似自相矛盾。
查《王陽明全集·年譜一》,正德五年(1510)條下有載:“先生三十九歲,在吉。升廬陵縣知縣。先生三月至廬陵?!薄岸幸辉?,入靚。先生入京,館于大興隆寺。”“十有二月,升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盵7]是年,王陽明的為官與行蹤均與該佚文中“予平寧藩后,寄跡西湖”之句不合。又查《王陽明全集·年譜二》,正德十四年條下載:“己卯六月乙亥,寧藩濠以南昌叛,稱兵向闕,破南康、九江,攻安慶,遠近震動。七月辛亥,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復南昌,宸濠擒,余黨悉定?!薄熬旁率蝗眨壬I俘發(fā)南昌?!薄胺Q病西湖凈慈寺?!薄笆辉?,返江西?!盵8]錢明著《儒學正脈——王守仁傳》中《王守仁大事年表》亦云:“1529年(明正德十四年)48歲。起義兵,擒寧王宸濠;疏諫親征,武宗南巡,守仁獻俘錢塘,以病留?!盵9]這就明確告訴我們,王陽明“平寧藩”事件發(fā)生于明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至七月,而“寄跡西湖”則在是年九月至十一月。因此,“王文”的撰寫時間當在明正德十四年其平定朱宸濠之亂后暫住杭州西湖凈慈寺的九月至十一月間。但考慮到文稿寫畢后發(fā)送及碑石的定制和鐫刻尚需一段時間,故王陽明便將撰文年代定為明正德十五年(1520)。
由此可見,當年紹興縣修志采錄者將“王文”落款寫成“大明正德五年”有誤,應在“五”字之前加一個“十”字。究其致誤原因,不外乎兩種:一種是抄錄時的疏忽遺漏;另一種則是由于原碑年代久遠,字口局部剝落無辨。如兩者作一比較,前者的可能性似更大。
3 仙思后裔
越王崢所在的越王崢村由北塢、南塢和埠頭三個自然村組成。其中的北塢村為夏姓聚居之地。該村舊有民國年間纂修《夏氏宗譜》,“文革”中遭毀。今據(jù)《夏履鎮(zhèn)志》載,北塢夏氏“始祖由寧波江廈遷入”“分大、二、三、四房”。當?shù)叵男沾迕褚嗫诒鄠?,夏仙思為其祖上。關于夏仙思之名,今人亦作夏仙師、夏先師,但筆者以為應以“王文”所稱為準。
至于夏仙思公祠的始建年代,據(jù)“王文”中夏仙思死后即塑像于越王崢深云寺之“傍廡”,說明后人對其供奉始于南宋。《民國紹興縣志資料第二輯·越王崢》云:“明天啟間,夏氏后裔捐田以祀,有碑記。清咸豐元年(1851)重立,在寺左財神殿中?!盵10]北塢自然村內建有夏氏宗祠,堂號“尚忠堂”,祠內亦奉祀夏仙思等神像。經調查,該宗祠坐北朝南,共有兩進三開間平屋,中設天井,第二進為正殿,明間前檐設垂帶踏跺,梁架結構為五架抬梁式帶前后單步廊,次間梁架結構為七檁五柱穿斗式。圓形木柱,柱礎呈鼓形??傉嫉孛娣e約300平方米。20世紀90年代初,夏氏宗祠門屋因年久失修,瀕臨倒塌,由當?shù)卮迕癯鲑Y重建。
4 越崢遺跡
越王崢位于紹興市柯橋區(qū)夏履鎮(zhèn)越王崢村北塢自然村西北隅山頂,西與杭州市蕭山區(qū)所前鎮(zhèn)接壤,北與柯橋區(qū)楊汛橋鎮(zhèn)大尖山相鄰,海拔354米,有石級盤旋而上。其地有九條山垅匯聚,故稱“九龍盤頂”。山巔為盆地,面積約3000平方米,東、西、北三邊略呈弧形帶狀,南面有饅頭形山崗,名曰饅頭山,俗稱飯籮山。晴天佇立山崗,可遠眺錢塘江和杭州城?!巴跷摹狈Q之為“山邑之險道”,可謂名副其實。
關于越王崢之名,王文中提及的有“山棲嶺”和“越王崢”,明萬歷《紹興府志》、清乾隆《紹興府志》中有“棲山”“越王山”[11],清雍正《浙江通志》中有“越棲峰”[12],清毛奇齡《越王崢創(chuàng)置寺田碑記》中簡稱“越崢”[13],紹興民間還有“越王寨”,皆與越王勾踐于此厲兵秣馬有關。據(jù)《左傳·哀公元年》載:“吳王夫差敗越于夫椒,報檇李也。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會稽?!盵14]清胡天游《越王崢歐兜尊者道場銘》云:“越州越王崢者,蓋勾踐保拒之遺也?!薄拔迩Ъ讟J,先窮會稽之棲?!盵15]明紹籍書畫家陳洪綬《登越王崢禪寺有感》詩中有“此地曾旌君子軍”[16]。明來宏振《春日登越王崢》詩中有“青山滾滾樹層層,勾踐當年此困兵”[17]。這些詩文都將越王崢與越王勾踐圖謀霸業(yè)的史實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并將其視為越國的一處軍事堡壘。1985年,紹興縣文物保護管理所在越王崢山巔開展考古調查時發(fā)現(xiàn)一處春秋時期遺存,雖分布范圍不大,但地表仍可采集到不少印紋硬陶罐和原始瓷碗類碎片、夾砂陶鼎足、硬陶紡輪等遺物。印紋硬陶紋飾有方格紋、席紋、米篩紋、重回紋、云雷紋等多種;原始瓷表面施青黃色薄釉,釉層不均。由此更進一步證明,上述詩文所載絕非空穴來風、子虛烏有。
然而,自吳越戰(zhàn)爭后,越王崢卻歸于沉寂逾千年之久,誠如王文所言,“林深箐密,人跡稀少”,淪為虎、蛟(蛇)盤踞之地。地方文獻中亦鮮有其記載。到了南宋時期,因有夏仙思刺虎斬蛟(蛇)壯舉,遂開荒修路,始建深云寺,越王崢才重新顯山露水,熱鬧起來。南宋末年,有名士葛慶龍在此隱居修道[18],后人以為其羽化成仙,使越王崢蒙上了神秘的道家色彩。到了元至正年間,又有僧甌(歐)兜“結茅于崢之巔”,能使煮熟的筍、螺再生,且圓寂后又肉身不朽的近乎神話般的傳說[19],更讓越王崢聲名遠播。
如今,越王崢上尚存走馬崗、伏兵路、洗馬池、淬劍石、秋巖、深云寺等歷史遺跡,1987年公布為紹興縣文物保護單位?,F(xiàn)已成為集古越文化、宗教文化、生態(tài)文化于一體的休閑旅游勝地。
走馬崗、伏兵路在越王崢近山頂西北側嶺道,全長4.5千米,地勢迂回曲折,傳為越軍練兵、設伏之處。明紹籍文學家、書畫家徐渭《走馬岡》詩云:“綠苔連紫線,古泥亙百步。下埋數(shù)尺沙,云是舊時路。路上亦何為,躍馬于此處。當時鳥喙人,萬蹄嘶一顧?!盵20]清紹籍文學家李慈銘《蘿庵游賞小志》亦曰:“山中有盤馬崗、洗劍池,皆勾踐以甲楯五千棲此時遺跡也。”[21]
洗馬池在越王崢山頂,傳為越軍放牧和飲洗戰(zhàn)馬之處。池的平面略呈圓形,直徑約8米,池水清澈甘洌,終年不涸不溢。清王燮陽《城山魚》詩中有“鐵騎圍環(huán)洗萬馬”[22],即指此池。
淬劍石在越王崢山頂,俗稱磨刀場,傳為越國冶煉之處。其地三面山峰環(huán)抱,中為平地,亂石成堆,其中一塊巨石足有十多噸重。明萬歷《紹興府志·山川志三》云:“淬劍石,在越王山?!盵23]明來三聘《越王崢》詩中亦有“莫邪三尺試雄風”[24]之句。
秋巖在越王崢頂西北角,是一塊高約5米的孤巖(圖3)。巖上鑿有仙人洞,洞口呈長方形,高1.38米,寬1.46米。洞內寬3米,深1.53米,底面較平整。明嘉靖《山陰縣志·山川志》載:“秋巖洞,去縣西八十五里越王山上,俗呼仙人洞,葛慶龍藏修之所,后卒,葬于此。”[25]清雍正《浙江通志·山川七》云:“仙人洞,《霏雪錄》:在山陰縣西北六十里越棲峰下,乃宋九江葛秋巖慶龍游息之所。王君理得函骨于石洞,至今號葛仙洞。”[26]葛慶龍,字秋巖,號寄漁翁,又號江南野道人,南宋末年江州(今江西九江)人,早年學佛,中年后修道,晚年流寓越中。明紹籍文人劉績《霏雪錄》中稱其“放浪江湖中,名公鉅卿,酒徒劍客,往往多與之游。好為詩,落落有氣概”[27]。其詩存世不多,僅見七首。清全祖望《葛仙人洞記》文敘述葛慶龍生平事跡甚詳。
深云寺,又名越王寺、云深庵,在越王崢頂盆地上(圖4)。其始建年代今存兩種說法:一種說法為宋代。依據(jù)“王文”,夏仙思刺虎斬蛟(蛇)后,“開辟荒山,遂建深云寺。至公歿后,塑像于寺之傍廡”,可知深云寺濫觴于南宋時期?!睹駠B興縣志資料》第二輯《深云寺(越王崢)》亦將其創(chuàng)建年代定為“宋”[28]。新編《紹興縣志》[29]從此說,但將“深云寺”誤作“深遠寺”。第二種說法為元代。清毛奇齡《越王崢創(chuàng)置寺田碑記》云:“元至正間,有甌兜禪師從錢塘來,其師雪庭授以橙,囑之曰:‘當向月行。既渡江,聞越崢名,曰:‘師命我矣。遂結茅于崢之巔?!盵30]《紹興寺院·越王寺》[31]《夏履鎮(zhèn)志》等亦持相同觀點。筆者以為,“王文”是現(xiàn)存記載深云寺的早期文獻,從史源學角度來看,應予采信。深云寺在明萬歷十六年(1588)由僧寶峰及徒慈舟“開山伐石、架木”[32]重建,供越王勾踐和文種、范蠡二大夫以及甌兜祖師、夏仙思等像。據(jù)說,深云寺最盛時有三進寺院,房舍達99間之多[33]。明亡后,紹籍文學家張岱為躲避清兵通緝,曾隱居越王崢兩個多月,其所作《避兵越王崢留謝遠明上人》詩中“僧房幽且深”“寺僧百余人”等句[34],亦足以資證當年深云寺規(guī)模之大、僧侶之眾。后寺漸衰,清康熙年間,高僧遠明募設寺田若干畝,以供香火。民國初年,深云寺尚存寺舍32間。寺額隸書“深云寺”三字為明末學者、書法家黃道周所題[35]。民國三十二年(1943),深云寺被日軍燒毀。民國三十四年(1945),僧藏青募資重建殿宇13間,砌石極為精致。“文革”中寺又遭毀,僅存地基。20世紀90年代以來,經當?shù)匦攀慷啻纬鲑Y重建、擴建,深云寺始呈今貌。
綜上所述,王陽明撰寫的《夏仙思公祠碑》是現(xiàn)存最早記述夏仙思事跡的珍貴佚文,它的發(fā)現(xiàn)對進一步豐富王陽明的詩文內容、填補紹興地方文獻資料的空白、挖掘越王崢的歷史文化內涵、做好越王崢的文物保護管理和利用工作具有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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