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代著冬（苗族）

聚奎的樹

那個地方叫白沙。早兩年，我有機會駕車路過成渝高速公路復(fù)線，在去江津城區(qū)三十多公里處，迎面有一藍底白字路牌，路牌上有白沙二字。單看這個名字，就知道白沙是個水碼頭。水碼頭的人少不了行船走浪，吃四方飯，見八方客，想必在如蒼龍伏波的老街舊巷里，遺有不少奇異風(fēng)物，江湖軼事。路過兩次，就生出了尋機去那個地方看看的念頭。一晃，兩年過去了。

戊戌年三月初，元宵節(jié)?！睹褡逦膶W(xué)》在重慶江津區(qū)頒發(fā)年度獎，一時群賢會聚，高朋滿座。天公也成人之美，連日艷陽朗照；組織者更善解人意，上午頒獎，下午即組織與會眾人赴白沙鎮(zhèn)鬧元宵。拿到日程安排，我自然竊喜，終于要去白沙鎮(zhèn)了。

車出江津城區(qū)，一頭扎進大片春意。車窗外，山矮肥，樹瘦聳。三月天，油菜花黃了，起伏如波濤翻滾的莊稼地里，有好些斷續(xù)如孤島的明黃色小塊。黃花之上，偶有一兩株早開的梨花或李花，軟如積雪。極目遠處，則是那些圓潤的山嶺在日光的照耀下，如同縹緲的云煙，隱隱地貼在藍天的邊際?？彰傻那鹆曛?，偶爾會浮出一兩聲雞鳴、鳥叫或者犬吠。

車下高速，我才看清，原來我誤以為是莊稼的大塊綠色，并非越冬作物，而是成片的花椒樹。江津種植花椒，始于元朝，有六百多年歷史。江津花椒是中國國家地理標(biāo)志產(chǎn)品。多年前，我曾有機會參觀過江津的花椒種植，當(dāng)?shù)厝俗院赖馗嬖V我，別小看了這株盈尺的樹，它可是江津的一大產(chǎn)業(yè)，不少農(nóng)戶就是靠了這株小小的樹，走上了脫貧致富的道路。此時，田野上陽光一片金黃，花椒樹如同綠色的流波在坡地起伏，在洼地聚集，在山岡流淌。它們顯然經(jīng)過了農(nóng)人的經(jīng)心打理，樹身低矮，冠蓋豐肥，猶如大片綠云伏地而走。

一路看著花椒樹，看著田野上斷續(xù)泛起的菜花的黃和李樹的白，看著白墻黑瓦的村落和氤氳的初春日光，我的思緒還沉浸在對白沙古鎮(zhèn)的憧憬里，卻不期與另外一群大樹撞了個滿懷。是的，那些樹就是聚奎的樹。

我們?nèi)グ咨虫?zhèn)，先沒去街市。汽車在山灣拐了一下，順著一道斜坡，去了鎮(zhèn)外的聚奎中學(xué)。聚奎中學(xué)坐落在黑石山景區(qū)。顧名思義，黑石山少不了遍布黑石。但是，此黑石并不常見，大如房，黑如墨，圓如菇。其形狀如奔牛，亦如伏蛙。石頭在山上壘疊、陳列、錯綜，形成無數(shù)曲徑，洼谷，高臺。人們以形會意，以貌取名，得了“雙蛙對語”“函谷”“一夫當(dāng)關(guān)”等稱謂。景點以九曲池為中心，呈弧形展開，有“問梅”三亭，“仙鶴”三橋，“綺笙”二池。人們踩著斑駁的陽光，往景深處走去，世界愈發(fā)靜了。偶有求偶的鳥鳴從空中凌厲傳來，似乎是在呼應(yīng)寂靜中的某種細密聲響。在我看來，那些聲響里，有落葉，有流水和輕風(fēng)，也有由過往的時間堆疊起來的，屬于聚奎中學(xué)的豐厚歷史文脈。

我在景區(qū)閑走，聽人說著旁邊的景，眼里裝的卻全是散布于亂石間的樹。聚奎的樹以香樟為最多，間或也有羅漢松，海梔子，四季桂，皆為十七世紀(jì)到十九世紀(jì)間種植。一兩百年的時光，如同一柄不老的刻刀，將那些樹雕刻得斑駁粗糲，也雕刻得高大肅穆，它們宛如一群須發(fā)懸垂的百歲老者，一臉深邃，滿面慈祥。

據(jù)陪同我們的聚奎中學(xué)老師介紹，聚奎中學(xué)前身是聚奎書院。書院始建于同治九年，是川渝兩地僅存且保留完好的清代書院。近一百五十年間，書院孕育了被稱為聚奎三絕的白屋詩人吳芳吉、國畫大師張采芹、書法大家鄧少琴，以及科學(xué)家周光召等大批杰出英才。在他如數(shù)家珍的介紹中，我仿佛看見了陳獨秀、于右任、梁漱溟、馮玉祥等知名學(xué)者顯要來書院講學(xué)時的盛況。彼時，合院式建筑大廳的講學(xué)處，人頭攢動，目光切切，正應(yīng)了大門上的那副楹聯(lián)：“知國家大事尚可為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此時，游走于景區(qū)曲徑之上，徜徉于書院掌故之中，透過碎金般的陽光，看著散布在林中的聚奎三絕的墓地，我眼中的樹就已經(jīng)不是樹了，而是一池凜然的夫子啊。一百五十年來，他們站在這里授業(yè)解惑，教化育人，他們把自己融進了時間，而后人也通過曾經(jīng)陪伴過他們的大樹，讀出了一代夫子的偉岸。

飲者的酒

因不諳炊事，便常去小飯館敷衍。一來二往，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哪家肝腰合炒油厚，哪家泡椒肚條味大，哪家豆花老嫩適中，哪家米飯軟硬合口。時間一長，腦子里就有了一張飯事圖，到了肚饑時間，隨性而走，一般都能滿載而歸。

大概是最近三五年吧，一夜春風(fēng)似的，我去的小飯館無一例外，墻上多了幾張招貼畫。畫上別無他物，只著一大眼卡通小子，斜插衣兜，睥睨眾人，神情自得，人前另有小字兩行：“我是江小白，生活很簡單”。不知這畫何意。往來多了，見有年輕飲者，手持一扁肚磨砂玻璃瓶，就著一二小炒，慢慢啜飲，神態(tài)與卡通小子無異。再看那約莫能裝二兩的扁肚玻璃瓶上，赫然印著“江小白”三字。于是我知道，江小白是一種酒。可是，它為什么叫江小白呢？我望文生義，以為是江津生產(chǎn)的小瓶裝白酒，叫江小白。

由于不善飲，對酒事不關(guān)注，雖然小飯館還常去，招貼畫還常見，也能遇著一二飲者，對著瓶口吃那酒，已然熟視無睹。有時遇到等菜，靠看墻上的卡通畫打發(fā)時間，看得多了，便生出幾分好奇。我常去的小飯館多居偏街僻巷，小門窄臉，要在碩大的重慶城區(qū)滿城貼上那個卡通小子，得下多大功夫??？好奇心也僅此而已。

到了白沙鎮(zhèn)我才知道，原來生產(chǎn)江小白的江記酒莊就在白沙工業(yè)園區(qū)。進入園區(qū)，我先沒關(guān)心酒莊，而是看了園區(qū)的介紹。整個工業(yè)園區(qū)總體規(guī)劃九平方公里，分兩期建設(shè)，目前已有百余家企業(yè)入駐。一個小鎮(zhèn)，擁有如此龐大的工業(yè)園，不能不令人感慨。嘆畢，想起自己見識過的江小白，一問才知道，江小白名稱的來歷，并非如我猜度，源于江津生產(chǎn)的小瓶裝白酒之故，而是江邊生產(chǎn)的小曲白酒的簡稱。江邊生產(chǎn)？長江連波萬里，江邊生產(chǎn)有啥夸耀的呢？我的好奇心被調(diào)動起來了，在后來參觀釀酒槽坊時，我對古色古香的槽坊、酒香四溢的窖池沒上心，卻一門心思找當(dāng)?shù)厝舜蚵牻虻尼劸剖贰?/p>

江津釀酒歷史悠久。那時，江津縣治駐地，正在白沙，所以說江津白酒，指的就是白沙白酒。白沙鎮(zhèn)西，有一水，叫驢溪河，河水清澈，少礦物質(zhì)，最宜釀酒，于是從南宋起，白沙酒業(yè)就開始在驢溪河邊萌芽了。白酒經(jīng)過元、明兩朝的發(fā)展，到了清末民初，江津已是四川著名的產(chǎn)酒縣。那時，槽坊連椽，酒肆連街，到繁盛時，沿溪興建的槽坊多達三百余家，綿延里許，蔚為壯觀。

江津白酒，原料是高粱和水。經(jīng)過蒸糧、攤晾、下曲、培菌、發(fā)酵、起窖和蒸餾，一線醇厚芳香、回味甘爽的透明液體便從甑桶里涓涓流出。它與其他白酒的相異之處，據(jù)識酒者們說，有二。一是它屬清香型，有別于濃香型和醬香型；二是它多為低度輕口味，不同于高度重口味。在釀酒槽坊參觀時，不時有同行者被主人邀上展示臺，坐在桌前舉碗，做喝酒狀。他們所舉之碗，為土制陶碗，碗身平坦，面目黝黑，他們手里的碗和假裝飲酒的行狀，讓我想起了我的一個善飲的朋友。

此友長我十歲，嗜酒，也嗜古詞，不時弄點《沁園春》或《如夢令》發(fā)在手機上，請大家斧正。他善飲，不出兩月就得托江津朋友給他帶白酒，我便是從他那里，知道江津有三大特產(chǎn)，廣柑，白酒，米花糖。我多次見他自飲，他飲酒不用杯，而用盞。盞是真盞，坦腹，土陶，一盞能裝二兩。據(jù)他說是從一家生產(chǎn)糧食酒的酒廠里搞來的。酒來，傾入盞中，快溢出時打住，正好二兩。飲酒必有佐菜，菜不多，二三盤，葷素不論。他每次只飲二兩，絕不多吃。但用時卻不短，就著二兩酒，二三菜，能吃很長時間。我不解，有時勸他，又沒吃醉，你何不多吃一點？他說，我又不是酒鬼。我有時又建議他改換門庭，弄點有些名聲的好酒喝喝，他說，我是飲酒，又不是飲別的東西。我覺得他說得沒道理，難道喝別的酒就不是飲酒，而是飲別的東西？莫名其妙。后來想想，又覺得有些意思，誰敢保證喝那些大牌的酒就不是喝錢和名氣呢？于是我從飲酒朋友那里知道，江津白酒平民化身份，使它成為好飲者的酒，真飲者的酒。

在我眼里，飲者是飲者，酒鬼是酒鬼。一個嗜飲，一個嗜醉。我時常于小飯館里遇見豪飲者，十余分鐘，一瓶烈酒，三拳兩爪，把自己搞得爛醉如泥，這就是酒鬼。飲者不同，二三兩，氣定神閑，細品慢飲，飲的是度。這個度，既是風(fēng)度，也是態(tài)度。遺憾的是，現(xiàn)在酒鬼到處都是，飲者卻越來越少了。

燃燒的鐵

在我印象里，鐵以農(nóng)具存在于村莊，鋤頭，鐮刀，犁耙，斧頭，柴刀。鐵也以物品存在于城市，鐵鍋，磅秤，軌道，管道，零件。鐵在我眼里，陰鷙，生硬，冷漠，像一個無法擺脫的無趣鄰居，與我們一生相伴，又無話可說。我們用著鐵，守著鐵，鐵還是會一點點地消失。做農(nóng)具的鐵被土地慢慢舔走，鐵走了，農(nóng)具就成了廢物，它們默默無聞地躺在角落里，像個鰥夫終老一生。做物品的鐵待在城市，享受風(fēng)花雪月，以為沒有泥土咬它們，鐵就安全了。其實不是，城市里有時間和風(fēng)，風(fēng)跑過來，對著鐵猛吹，就像吹一個傻瓜。很快，鐵被風(fēng)吹老了，吹瘦了，被吹走的鐵成為時間的銹，跟著風(fēng)跑了。鐵跑了，也就是時間跑了。

我們一直跟鐵打交道，一直用鐵，看著一件件鐵器帶著初生的驕傲表情，融入我們的生活；又看著它們被用舊后，垂頭喪氣地離開。在這個過程里，鐵沉默寡言，不茍言笑——菜刀遇到再可口的食物，也不會笑；鐵錘被無故摔打了很多次，也不會哭。我以為，鐵是冷漠的，沒有表情，但當(dāng)我來到白沙鎮(zhèn)，我才知道，鐵也會笑，也會尖叫。夜色里，我看見無數(shù)燃燒的鐵帶著笑容，像花朵一樣盛開。

我們進入白沙鎮(zhèn)時，下午劃花船、舞蚌殼、扭秧歌的隊伍已經(jīng)過去了，街巷里只剩下從外地趕來鬧元宵的十多萬游客，帶著喧嘩和心滿意足的表情，在街頭伸出剪刀手，與燈籠、街景和流光溢彩的燈飾合影。如果把這突然涌入的十萬人放到任何一個小鎮(zhèn)，都足可以梗死鎮(zhèn)上的每一條血管。白沙鎮(zhèn)不一樣，它雖然是一個鎮(zhèn)，卻是一個擁有十四萬人口的小城，有足夠的空間稀釋忽然涌入的巨大人群。

白沙鎮(zhèn)依江而建，大街小巷如數(shù)十條臥波蒼龍，沿山脊馳下，匯聚在朝天嘴碼頭，如同一把折扇的眾多扇骨。碼頭外，千里長江帶著一池浩瀚，在鎮(zhèn)外拐了一個急彎，形成一個巨大的C字，形成扇柄。順著這把折扇緩緩打開的，有吊腳樓民居、洋樓、書院、會館、寺廟、商鋪、戲臺、飯館。折扇上，既有活色生香的市井風(fēng)情，也有起伏跌宕的古往今來。

白沙鎮(zhèn)被評為中國歷史文化名鎮(zhèn)，不僅僅是因為它保存著形態(tài)完整、傳統(tǒng)風(fēng)貌連續(xù)的歷史街巷，擁有夏公館、朝天嘴碼頭、流水寺、張爺廟等重要歷史遺跡，還在于它保存著完好的民間文化習(xí)俗——正月十五鬧元宵就是其中之一。

我們?nèi)グ咨虫?zhèn)，就是去鬧元宵。既然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下午的熱鬧，當(dāng)然就不能錯過晚上的歡欣。當(dāng)我們一行人蜿蜒過人群，來到焰火晚會現(xiàn)場，登上二樓陽臺，眼前的景象著實讓我這個烏江蠻子悚然一驚。十字街頭，彩燈之下，如波濤般往遠處排排涌去的竟然全是密密麻麻的人頭。人頭之下，手機熒屏全部在夜色中亮開了，仿佛密集的螢火蟲勾勒出一塊寬大的銀白色帶子，宛如創(chuàng)可貼敷住了夜色的傷口。

所有手機都在閃光，它們像向日葵一樣朝向十字街頭圈出的空地，拍攝那里正在翻滾的四條蛟龍。龍身分別呈明黃、金黃、粉紅諸色，舞龍者裹頭巾，著對襟，蹬布靴，亦以紅黃著色。它們時而四龍盤纏聚于街首，時而分據(jù)四方各顯英姿。這時，鬧元宵的第一波高潮就到了。

白沙鎮(zhèn)鬧元宵的第一波高潮，是由打鐵水帶來的。打鐵水，就是把鐵在爐子里熔化，一人持一長柄特制舀兜，從爐子里舀出一坨元宵大小的熔鐵，猛然拋入空中，另一人則持一短柄板狀之物，迎面奮力一擊，如打板球。剎那間，熔鐵四下迸濺，如煙花一般燦爛。那些在夜空里飛翔的鐵啊，它們像盛開的巨大花朵，在夜空里歡笑，在喧鬧處喊叫。這一次，我看見了鐵的表情，看見了鐵的溫柔和鐵的笑臉，它們帶著新時代沸騰生活的滿面歡愉，在白沙古鎮(zhèn)盡情地燃燒。

鐵花四濺中，我看見一輪滿月從驢溪河對岸升上了樹梢。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月亮呈現(xiàn)出滿面暗紅，它像一個喝醉酒的飲者，蹲在尚未長出新葉的落葉喬木上，醉眼矇眬地看過來，一眉眼的笑意。不知是歡樂的鐵水染紅了月亮，還是月亮的紅光映紅了街巷?？傊?，那時人們的笑臉、燈籠、樓房、舞者，無一例外，滿面彤紅，整個古鎮(zhèn)如同一個醉徒，踉踉蹌蹌，且歌且舞。歌舞處，歡聲如潮。

鬧元宵的第二波高潮，是由焰火帶來的。隨著數(shù)聲如同沉悶的鐵炮在驢溪河對岸響起，幾團耀眼的火球帶著發(fā)光的尾巴，宛如流星躥至半空，又在空中次第炸開，如同鮮花在大地綻放。一時間，在紅月的照耀下，空中呈現(xiàn)出梨花的白，桃花的粉，玫瑰的紅，鳶尾的藍，菊花的黃，杓蘭的綠，以及紫羅蘭沁人心脾的紫。

戊戌年元宵那夜，我有幸在白沙看見了姹紫嫣紅，看見了古鎮(zhèn)一波接一波的歡樂。我的目光由近及遠，依次看到鐵花飛濺，蛟龍翻滾；禮花升騰，萬紫千紅?？粗h處一輪滿臉醉意的圓月，我暗自想，俗語說，瑞雪兆豐年，在渝西丘陵地帶，元宵節(jié)是見不到雪的。但是，古鎮(zhèn)的生活快樂到連鐵都能燃燒和尖叫，難道還預(yù)兆不出那個觸手可及的豐年嗎？我的答案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