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滿星
張奚若,他矗立教壇半個世紀,心寄黎民,眼觀風云,敢講真話、硬話,憑著知識分子炙熱愛國憂民之心,將秦人剛直之風發(fā)揚到了極致,可謂近現(xiàn)代集志士與學者于一身的豪士。
【“中國的拉斯基”】
張奚若生肖屬牛,一生性格倔強,如他故鄉(xiāng)的秦川牛,誰想用繩索穿他的“牛鼻子”可不容易。
張奚若,原名耘,字亦農(nóng),號熙若,后改為奚若,于清末己丑年(1889年)出生于陜西省朝邑(今大荔縣東部)黃河岸邊一個中醫(yī)世家。張家當年在朝邑縣城開了間中藥鋪,其祖父還當過朝邑縣商會的會長。18歲時,他考入位于三原縣的陜甘最高學府宏道書院求學,與一代國學大師吳宓是同學。在清末,三原縣為陜、甘重要的文化教育中心。早在明代,就有鹽商世家王恕、王乘裕父子創(chuàng)辦了宏道書院;到清末的戊戌變法時期,有“南康北劉”之稱的北方領(lǐng)袖劉古愚,擔任宏道書院主講暨院長,將味經(jīng)書院、崇實書院并入,陜西學政亦駐扎于此。于右任、張季鸞、李儀祉、習仲勛等近現(xiàn)代陜甘各界名人,都出自這所學堂。
張奚若19歲時,帶頭在一次學潮中趕走了兩名日籍教師,被迫出走上海,就讀中國新公學,曾受教于胡適。胡適在《四十自述》中回憶說,1908年中國公學發(fā)生學潮,他曾以學生身份兼任英文教員。當時,他不僅在學校里教過饒毓泰、楊杏佛、嚴敬齋等著名人物,還在校外收了幾個英文生,其中有一個就是張奚若”。在十里洋場,張奚若追隨師爺劉古愚的親炙學子、陜西大儒于右任、井勿幕、楊西堂等,從事反清活動。辛亥志士楊西堂見他是校友,自然有親近感,再看這青年不到20歲,年輕有為,相貌堂堂,就托人介紹,將長女楊景任許配給他。后來,張奚若跟同盟會的宋教仁、黃興、譚人鳳、陳其美等熟悉,還曾親聆孫中山的演說,張奚若曾回憶見到孫中山的情景:“孫中山的演說,你聽著聽著就跟了他走下去了?!倍螅斯K身崇尚民主政治,心甘情愿被這根“牛绹”穿了鼻子隨著走。
辛亥革命前夕,西北同盟會領(lǐng)導(dǎo)人井勿幕派張奚若前往日本購買軍火,準備舉義。不料,武器還沒運回來,武昌起義爆發(fā)了。不久,張奚若再去日本,將軍械運回陜西,成為陜西辛亥革命的功臣。辛亥革命期間,此公飽嘗風露,足跡所及,遍布陜、豫、滬、寧等地,為實現(xiàn)民主共和鼓與呼,甚至被清軍逮進監(jiān)獄兩月,幾乎遇難,可謂歷盡艱辛。南北議和后,袁世凱竊權(quán),孫中山被排擠流亡日本,國事更加不堪。張奚若認為:辛亥革命“除了推翻清室,把君主立憲換成所謂共和政體之外,革命徒有其表的?;实蹞Q了總統(tǒng),巡撫改稱都督,而中國更沒有更現(xiàn)代化一點”,不免興嘆:由武昌到上海,沿途所見很難令人滿意。當時我感到革命黨人固然富于熱情和犧牲精神,但是對革命后如何治理國家,建設(shè)國家,在計劃及實行方面就一籌莫展了?!睆堔扇粽J為,能用知識去辦大事的人才叫知識分子,遂萌生了出國留學的念頭,到歐美的高等學府去“學些實在的學問,回來幫助建設(shè)革命后的新國家”。
1913年7月,24歲那年,張奚若買舟泛洋赴美,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初打算專修土木工程,后因為對數(shù)學不感興趣,權(quán)衡再三,選擇了政治學專業(yè)。同時在哥大的同學還有胡適、陶行知、蔣夢麟、宋子文、孫科等人。胡適曾記述了一件事:張奚若和他一起,曾在紐約第五街觀看紐約女子參政的游行活動,足足三個小時。有民國留學生資料記載,張奚若學問之精深,在留學生中首屈一指,被譽為“中國的拉斯基”西洋政治思想史專家”主權(quán)論權(quán)威”。
在30歲左右時,張奚若的思考漸趨成熟理性,早在“五四”前夕,他就常收到胡適從國內(nèi)寄來的《新青年》《新潮》和《每周評論》等報刊,張奚若閱讀之后,曾回信中毫不客氣地批評:在我看來,“此等維新家大弊,在對于極其復(fù)雜的社會現(xiàn)象,純以極簡單的思想去判斷。這種簡單化的思想方法雖然在打擊頑固派和破壞舊秩序方面好象是孔武有力,但是從建設(shè)的角度來看,這些一知半解、不生不熟的議論,簡直比一味守舊的保守派還要危險”。他已經(jīng)能夠在一片狂熱中理性注意到新文化運動的某些偏頗,并對其中一些關(guān)鍵問題有所反思。
1925年,張奚若回國,與胡適等人創(chuàng)立《現(xiàn)代評論》雜志,后應(yīng)蔡元培邀請,先后任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國際出版物交換局局長、高等教育處處長,同時任中央大學教授。南北一統(tǒng),張奚若北上北平,從1929年8月開始,任清華大學法學院政治學系教授,開設(shè)《西洋政治思想史》《柏拉圖政治哲學》《盧梭政治哲學》等課程。張奚若授課,側(cè)重經(jīng)世致用,分析西方政治家、思想家的精神背景及走向,兼及時代特征,讓學生理清了解西方政治思想的來龍去脈,與清華國學院的陜西同學吳宓聯(lián)手,為中國現(xiàn)代民主政治播下啟蒙的種子。
張奚若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一方面教書,一方面不斷用言論開啟民智。他與同時代一批京滬學者聯(lián)系密切,關(guān)注現(xiàn)實,抨擊時弊,參預(yù)社會變革,很快以學問和人品在清華的教授中嶄露頭角,受到敬重,躋身北平社會名流。張奚若每天下午4點后在自家客廳熱情接待各方賓客,大家圍坐一起,聽其談?wù)摃r事,臧否人物,討論課業(yè),啟迪心靈。同為清華教授的妻子楊景任總是悉心接待客人,家里人來人往,很是熱鬧。
【倔牛處處顯“硬”角】
在軍閥混戰(zhàn)的年代,張奚若提出國家建設(shè)四方面現(xiàn)代化增強國力的主張,顯得不合知識界空談主義的流俗,開始表現(xiàn)得出奇地硬,如他故鄉(xiāng)華山巖石上長出的青苔一樣。
新月派詩人徐志摩,與張奚若訂交,是在美國留學時。初始,他們都互相無好感。豈料后來交往中,徐很快就被張的學問以及他那一絲不茍的治學態(tài)度所征服。徐志摩回國前,將用過多年的一本韋氏英語詞典留下,張奚若后來一直珍藏著帶回國內(nèi)。1925年10月,北京《晨報副刊》正式改版,徐志摩出任副刊主編,并邀請一大批知識分子作為撰稿人時,剛回國的張奚若,受邀加盟,立即成為“一位有名的炮手”。對于國內(nèi)思想文化界之沉悶?zāi)酥翂櫬?,整日無所事事空談,張看得很清,以《副刊殃》為題寫一篇千余字的短文,放了一炮:鑒于當今思想界的墮落,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如何拯救副刊,而是應(yīng)該一把火把它們燒掉。
為配合張奚若火藥味很濃的千字短文,徐志摩率然以一倍半的篇幅,為該文寫了個長長的“附注”予以推介。其中一段文字,堪稱“張奚若畫像”:
奚若這位先生,如其一個人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是個“硬”人。他是一塊巖石,還是一塊長滿著蒼苔的,像老頭兒的下巴;這附生的青綠越顯出他的老硬,同時也是他的姿態(tài)。他的身體是硬的,但絕對不是僵硬,還會跳舞;他的品性是硬的,有一種不可侵不可染的威嚴;他的意志,不用說,更是硬的。他說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說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他說的話也是硬的,直挺挺的幾段,直挺挺的幾句,有時候這直挺挺中也有一種異樣的嫵媚,像張飛與牛皋那味道;他的文章,更不用說了,不但硬,有時簡直是僵的了!所以至少在寫文章里,他的硬性不完全是一種德性。但他,我一樣側(cè)重地說……他是可親可愛的,同時也是可敬可畏的……我最初在紐約會著他時,我只把他看成一個死僵的乏味的北方佬——同時他看我當然也是百二十分的看不起——一個油滑的“南邊人”。
徐志摩所稱道張奚若之“硬”,乃是秦人之質(zhì)直和知識分子之剛正糅為一體。字里行間處處可見徐對張的激賞。
張奚若欣賞英國哲學家洛克一句話“所謂人格,就是有思想、有智慧的一種東西”,他除了教學、研究之外,還用通俗銳利的筆調(diào),在報刊上寫了大量的時評和政論。
20世紀30年代初,國民政府汪精衛(wèi)一派開始全盤西化否定中醫(yī)等傳統(tǒng)的關(guān)鍵時刻,張奚若發(fā)表《全盤西化與中國本位》一文,指出“全盤西化”論與“中國本位文化”論兩種主張都是錯誤的、危險的。理性提出吸收西方文化為“今日的所急需”,但“民族自尊心不可放棄”,“盲目的保守固然不對,隨便亂化也是笑話”。
20世紀30年代中期,日寇全面侵華,救亡壓倒啟蒙。張奚若卻選在這個十分重要的節(jié)點,在胡適創(chuàng)辦的《獨立評論》上,接連發(fā)表兩篇關(guān)于國民性的文章——《國民人格之培養(yǎng)》和《再論國民人格》。他強調(diào),個人解放是現(xiàn)代文明的基礎(chǔ),個人主義的優(yōu)點能夠培養(yǎng)出忠誠勇敢的人格;立國本、救國難,有賴于許許多多健全的個人挺身而出,而非烏合之眾一哄而上。
【宅心仁厚,棱角分明】
張奚若個頭不高,總是衣著整潔。有書描述說,“他的嘴就像紫禁城的城門,似乎永遠是緊閉著的”,一旦開口,方顯“硬漢”本色。張奚若多次對學生說,攻讀政治學決不要為了做官,要立志當一個社會改革家為上策,立志當一個正派的政治學者為中策,如果這二者都當不成,就當個普通人,趨炎附勢、鉆營求官為下策。
作為學者,張奚若治學嚴謹。國際法學家王鐵崖說,張先生上課不帶課本,也沒講稿,只拿著幾張英文寫的卡片:“他坐下來,提一提上一課的結(jié)尾,就滔滔不絕地講下去,直到下課鈴響?!?/p>
張奚若平日出行頭戴禮帽,手拄文明杖,一副黑色的寬邊眼鏡穩(wěn)架鼻梁,保持從容自然的紳士風度,嚴整之中頗見平易。他這樣,是為了處處給學生做示范。其性格雖然棱角突出,但處處表現(xiàn)出厚道質(zhì)樸的本性。他對學生愛之愈切,要求越高,言之愈真。常常告誡學生,做學問要慢工出細活,鼓勵鉆研,容忍失敗,一切急功近利的做法都是水中撈月。學生對他的課有一個普遍看法“好上不好下”。
1932年,張奚若參加清華大學畢業(yè)典禮,代表教授會致辭:
現(xiàn)在諸位要踏上社會的旅途了,我就本著臨別贈言的意思,向諸位說幾句過來人的經(jīng)驗之談吧……第一點是奮斗。社會是渾濁的、黑暗的、復(fù)雜的,諸位在學校里得書本上的知識,是不足以應(yīng)付自如的,將來勢必會遇到許多壓迫和阻礙的,可是我們不能因此就屈服遷就,雖然在小節(jié)上也不妨姑且從權(quán),可是我們的宗旨,正義所在的地方,都萬萬不能遷就,不能屈服。我們必須要奮斗抵抗。否則那就有負我們在校時的修養(yǎng)了!第二點是續(xù)學。學問無止境。我們在校時,盡管成績很好,但是一到了社會上運用起來,立時就會感覺到自己學問的不足。而且學術(shù)是與時俱進的,我們?nèi)舨焕^續(xù)求學,即使從前所學的,沒有拋荒,也要落伍的。第三點是耐勞……
與他同事的著名邏輯學家金岳霖打趣說,張奚若是“三點之教者”。金岳霖說:“張奚若這個人,王蒂瀓女士(周培源夫人)曾說過,‘完全是四方的,我同意這個說法。四方形的角很尖,碰上了角,當然是很不好受的??墒牵@個四方形的四邊是非常之廣泛,又非常之和藹可親的。同時,他既是一個外洋留學生,又是一個保存了中國風格的學者?!泵绹鴼v史學家費正清的高徒易社強,曾這樣描述他:“張堪稱禮貌得體沉穩(wěn)謹慎的楷模,總是隱忍克制,總是字斟句酌。有個觀察者寫道,他的嘴就像北平紫禁城的城門,‘似乎永遠是緊閉的?!?/p>
1949年1月,北平城外戰(zhàn)火彌漫。為了使這座故都免于戰(zhàn)火,張奚若與張岱年、費孝通、錢偉長、李廣田等37位教授聯(lián)名發(fā)表《對時局的宣言》,敦促國共雙方化干戈為玉帛,勿使生靈涂炭,古都淪為廢墟。
在北平城戰(zhàn)火一觸即發(fā)的時刻,張奚若在家里接待了兩位身穿灰色棉軍裝、頭戴皮帽子的軍人,隨后急匆匆前往北總布胡同3號院,拜訪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原來,早前,毛澤東親筆起草中共中央軍委給平津戰(zhàn)役總前委的電報,要求充分注意保護北平工業(yè)區(qū)及文化古跡:“沙河、清河、海甸、西山等重要文化古跡區(qū),對一切原來管理人員亦是原封不動,我軍只派兵保護,派人聯(lián)系。尤其注意與清華、燕京等大學教職員學生聯(lián)系,和他們共同商量如何在作戰(zhàn)時減少損失?!边@兩位軍人受攻城部隊的委托,前來請教專家,北京城里哪些古建筑需要保護。這次,中共軍方兩位代表多方打聽,找到張奚若當引薦人——可謂正得其人。自上世紀二十世紀末清華任教以來,張奚若就為“太太的客廳”里的???,且是梁、林的好友。1935年,張奚若帶全家回朝邑探親,梁思成從巴黎來信約張拍攝朝邑名勝“岱祠岑樓”,作為研究古建筑資料,張奚若拍好后立即寄去;1937年,在張奚若介紹安排下,梁思成、林徽因到陜西考察古建筑,專程去了朝邑、韓城……
共和國開國大典之前,張奚若被推舉為新政協(xié)籌備委員會常委會委員。他平時惜言如金,強調(diào)“為政不在多言”,但只要開口動筆,就必有切中時弊的建言。在對于國歌、國名等方案征集條例及草案的反復(fù)討論中,張奚若慷慨陳詞、據(jù)理力爭,認為革命成功了、新中國建立了,但國人應(yīng)當居安思危,所以堅決支持采用《義勇軍進行曲》作為新中國的國歌。針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國號,他的解釋具有一流學者的嚴謹:‘民主一詞‘democracy來自希臘字,原意與‘人民相同?!嗣襁@個概念已經(jīng)把‘民主的意思表達出來了,我看就叫‘中華人民共和國吧,不必再重復(fù)寫上‘民主二字。”此論一出,爭論紛紛的眾議,立即平息。
【能作雷鳴為生民】
1941年,國民政府召開國民參政會二屆一次會議。其時,孔祥熙家族把持財政,搜刮民財,導(dǎo)致通貨膨脹,物價飛漲。進入知天命之年的張奚若,早對蔣介石袒護孔祥熙家族貪腐不滿,與有“大炮”之稱的傅斯年相約揭開孔祥熙貪腐的蓋子。財政部一個官員做報告時,不承認已出現(xiàn)通貨膨脹。張奚若當場用嘲諷的語氣奚落說,要是在陰溝里都能找到鈔票了,那才是通貨膨脹呢。接著,又逐條質(zhì)詢財政報告。
張奚若這種咄咄逼人的犀利氣勢,讓在座的蔣介石大為惱火,可又不好發(fā)作,就按了按電鈴,想制止住張奚若的發(fā)言,還說,歡迎提意見,但別太刻薄。他當即回應(yīng),你不要按鈴了,不必著急,我的話不多。張奚若堅持質(zhì)詢完,拂袖而去,以示抗議。后來,國民參政會給他寄發(fā)開會通知和往返路費,他當即回電:“無政可議,路費退回?!贝撕笤傥磪⒓訃駞⒄h。
抗戰(zhàn)勝利后不久,民國政府教育部規(guī)定大學系主任以上,一律必須參加國民黨。時任西南聯(lián)大政治學系主任的張奚若拒不填表。后,他與傅斯年都被推薦為在重慶召開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無黨派代表。國民黨中央黨部卻宣稱張奚若是國民黨老同盟會員。張奚若回復(fù)道:“不錯,我曾是一個同盟會會員,辛亥革命也很奔走了一番……民國二年我去美國前即已向陜西省黨部聲明脫離關(guān)系……”隨后,他還給重慶《大公報》寫信,鄭重其事刊登一則啟事:“近有人在外造謠,誤稱本人為國民黨黨員,實為對本人一大侮辱,茲特鄭重聲明,本人不屬于任何黨派?!?/p>
1946年,國共和平談判破裂,將近耳順之年的張奚若,在西南聯(lián)大與云南大學等四校聯(lián)合舉辦時事講演會上主講時,郁憤至極。他面對六七千名聽眾,不懼怕四周密布搞暗殺的特務(wù),犀利指出:“現(xiàn)在中國政權(quán)為一些毫無知識的、非常愚蠢的、極端貪污的、極端反動的和非常專制的政治集團所壟斷。”隨后說:“為了國家著想,也為蔣介石本人著想,蔣介石應(yīng)該下野。假如我有機會看到蔣先生,我一定對他說,請你下野!”國民黨教育部部長朱家驊就張奚若的言論,向西南聯(lián)大校長梅貽琦提出警告。向來寬和的梅貽琦先生對這位火爆的教授無可奈何,在日記中寫道:“其肝火近來似更盛矣”。
2001年6月,時任總理的朱镕基,在辭去清華大學經(jīng)濟管理研究院院長的告別會上,回憶當年在清華求學時說:“我們也很喜歡去張奚若先生家里,坐在地上,聽張先生縱論天下,大罵國民黨?!?/p>
【敢于直言,為國盡忠】
1949年10月1日,張奚若被選為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委員,登上天安門城樓,參加了開國大典。有心人注意到,在那段中國人都很熟悉的黑白視頻上,有個細節(jié):當毛澤東宣告“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時,有位戴著眼鏡、留著短胡須、穿著西裝的老先生,在鏡頭前晃了一下,從原站著的臺階上讓出位置,將沈鈞儒先生換了上去。仔細看,這個讓出位置的老先生,正是張奚若。他先后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政務(wù)院政法委員會副主任、教育部部長、對外文化聯(lián)絡(luò)委員會主任、中國人民外交學會會長等職。
1953年,在政務(wù)院的一次會議上,關(guān)于北京歷史建筑存廢,在座人員展開了尖銳的爭論。多個知名學者、教授大談“該拆、要拆”,北京市副市長吳晗也主張拆,說:有的牌坊柱子都朽了,不拆,大風一刮倒下來就要傷人命。
當時,周恩來總理也在會場。張奚若眼看文物面臨拆除危險,直言道:“說是‘三座門等地方出了車禍,死過人,有民憤,所以要拆除,我很懷疑。北京市的車禍是不是都出在有牌樓的地方?出了車禍,應(yīng)由死的牌樓負責,還是應(yīng)由活的人負責?”周恩來總理深知,張奚若一旦發(fā)言就被廣為傳播,立即笑哈哈地插話說,你一宣傳,牌樓的命運就更不長了。張奚若立即回答:謝謝總理允許我這樣說話。
1957年5月,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多次邀請民主黨派和無黨派民主人士舉行座談會。68歲的張奚若,放了一炮:歷史是一步一步繼承下來的,每個社會都要繼承前一段的東西。當然,這幾年,鄙視以往”的偏差有了很大的改變,但還很不夠,這偏差還很嚴重。好像什么東西都要從解放以后算起,以前什么都是封建,在打倒之列。好像馬克思在出生以前,人類就沒有文化似的,王羲之的字,趙子昂的畫,李白杜甫的詩等等,都是封建。倒是蘇聯(lián)文化界紀念了司馬遷,我們卻沒有重視這些。最后,他還語重心長地告誡:只要“虛心一點,事情還是能辦好的”。
在1958年1月28日召開的第十四次最高國務(wù)會議上,毛澤東曾引用張奚若的說法,雖然不滿意,又認為“張奚若是個好人”。加上周恩來力保張奚若是個純粹的學者,才沒有被劃成“右派”,后來“文革”時期,也少受了許多沖擊。
1973年中美關(guān)系正常化剛起步,張奚若早年留美的同學、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授、現(xiàn)代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攜夫人回國探親,來醫(yī)院探視1938年離開昆明赴美后未再謀面的好友。張奚若留學美國時,就與趙元任相識相近交好。當趙元任游學歐洲因旅費不足向正在歐洲游學的好友張奚若提出借錢時,豈不知張奚若也在鬧錢荒。而張是個很仗義的人,他不聲張地讓夫人拿出首飾,到古董店變賣換得四百法郎,再借給趙元任,夫婦倆還請趙夫婦到當?shù)刂袊堭^,每人三個半法郎,吃了一頓飯,算是為好友接風,慶賀他們異國相聚。
趙元任研究語言學,會說33種漢語方言,據(jù)說他與夫人楊步偉在家每天說一種方言,一個多月不重樣。張奚若平時講普通話,帶一些陜西口音,聽說張奚若是陜西人,他妻子楊景任則是一口陜西土話。趙元任遂向他學習陜西話。張奚若就教他說了一段歌謠:人家那個娃,在書房讀書呢。咱那個娃,拿勺勺耍水呢。不說他吧,我是他二爸。說他吧,他娘不答應(yīng)。算了算了,叫娃耍去耍去?!弊屭w元任感到好玩的是,“書”字中國大部分地區(qū)都讀shu,陜西話則讀fu,于是就記住了。時隔近半個世紀,趙元任見到了住院的老友張奚若,當即說起了“拿佛佛發(fā)匪(拿勺勺耍水)”的陜西話,使病中的張奚若很是開心。
1928年5月18日,胡適在日記中記述,這一天他與張奚若在南京全國教育會議上相見,“奚若的病還不曾好,但精神好多了。六七年前,他曾對我說,努力活七十五!”這位敢講真話的硬漢,于1973年7月18日去世,享年84歲。
1989年11月,清華大學紀念張奚若誕辰一百周年,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習仲勛到會即席講話,說“我和張奚老都是陜西人,我到他那兒去,他總要搞點家鄉(xiāng)飯請我吃。我常對他說,奚老,你1913年就到外國去留學,尋找救中國的道路,追求真理和知識,而我那時才出生。你無論是哪方面的經(jīng)驗,都比我多得多?!?/p>
張奚若這位老秦人,曾用這樣的話表明心跡——“我們愛國家愛真理的人,不愿做奴才的人,向來說話不知忌諱。反之,我們的良心,我們的教育,我們的圣賢所教誨我們的,國家所要求于我們的,就是要我們在重要關(guān)頭,危急時候,要大膽說話?!?/p>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