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光

“學部”是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的簡稱，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前身，地處北京東城前清進士會試的“貢院”原址之上。上世紀70年代中后期，我有幸在這個我國最高的社會科學殿堂工作了五年多的時間，經(jīng)歷了鄧小平同志復出，對“學部”進行整頓，后又掀起“批鄧”惡浪，直到粉碎“四人幫”，“學部”獲得新生，重新組建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全過程。真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這五年之中，我經(jīng)歷了難得的磨練，增長了不少的見識。四十多年的時光流逝，往事仍然歷歷在目，令人難以忘懷。

我是1964年從武漢調(diào)到北京工作的。當時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文化聯(lián)絡委員會（簡稱“對外文委”）擔任常務副主任宋一平同志的秘書，從此，我的命運就和一平同志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一平同志是土地革命時期從湘鄂西根據(jù)地走出來的老革命，曾在蘇聯(lián)學習和工作過一段時間，“文化大革命”中，被康生誣陷為“蘇修特務”，在北京衛(wèi)戍區(qū)被關(guān)押數(shù)年之久，后來沒有任何說法，稀里糊涂被放了出來，在五七干校勞動，而后回到北京一直賦閑在家，直到小平同志復出才被起用。中央調(diào)原僑辦主任林修德，原教育部副部長劉仰嶠和一平同志組成“三人小組”，到“學部”去進行整頓，恢復科研業(yè)務。此時，對外文委已被撤銷，有大批的干部等待重新分配工作。為此，一平同志從對外文委留守處挑選了十幾個待分配的干部，跟隨他到“學部”去開展工作，包括我。一平同志為人素來開明，他向這些人說清楚：“學部這個地方很復雜，你們先去試試看，愿留者歡迎，愿走者不勉強，可隨時走人?！蔽掖龢I(yè)數(shù)載，無人問津，承蒙老首長起用，就像久旱逢甘霖一樣，義無反顧地追隨一平同志走向新的工作崗位。

不可置信的“馮寶歲案件”

“文革”時期，“學部”是一個鬧得很兇，名聲很響，頗有影響的單位。當時學部出了個“通天人物”吳傳啟，和“四人幫”有些瓜葛，許多單位的造反派都要觀察學部的動向再采取行動，在社會上造成過一些后果。由此，復出的小平同志，把“學部”作為首批整頓的單位，就不難理解了。

“三人小組”到“學部”以后，深入群眾，調(diào)查研究，采取各種措施，消除派性，促進兩派聯(lián)合。這涉及到兩派之間斗得最兇、不可調(diào)和的“馮寶歲案件”。一平同志把查處此案的重擔交給我，責成我迅速查清案情。我調(diào)集有關(guān)檔案資料，查閱后感到事態(tài)嚴重，案情復雜。馮寶歲是情報研究所的科研人員?！拔母铩碑斨?，此人非?；钴S，是造反派的頭面人物，清查“五一六”時，被對立面當作“五一六”骨干分子，關(guān)押在地處沙灘的法學研究所的地下室，刑訊逼供，將其亂棍打死。后經(jīng)政法部門偵查，因當時現(xiàn)場十分混亂，無法確定誰是兇手，造成此案久拖未決，難以結(jié)案。可是兩派群眾都十分關(guān)注此案，都要討個說法。面對如此人命關(guān)天的大案，我感到非常棘手，經(jīng)過慎重考慮，準備從兩個方面入手破解此案：一是解脫馮寶歲的罪名，否定她是“五一六”反革命分子，確認對她的關(guān)押拷打完全是非法行為，應為其恢復名譽。此事比較好辦。二是追查兇手，我想本著“首惡必究，協(xié)從不問”的原則，找出幕后黑手。但是，這是一場派性斗爭的群毆事件，參與者都抱著沉默對抗的態(tài)度，很難從中找出元兇。經(jīng)過對參與者一一進行排查，最后確定將哲學所的徐某定為重點審查對象，對其進行了半年多的內(nèi)查外調(diào)，還是難以作出肯定的結(jié)論，案子處于膠著狀態(tài)，最后只有不了了之。這是我到學部后所辦的一件費盡周折，勞而無功的事情?！皩W部”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在那個瘋狂的時代，竟然干出如此荒唐的慘無人道的事來，當今的莘莘學子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的。

以游泳逃避“批鄧”

正當“三人小組”在學部推進整頓取得初步成效之時，政治風云突變，全國掀起批判鄧小平“右傾”翻案風的惡浪，整頓工作陷入停頓，我的專案工作也無法進行。當時一平同志帶到學部的十多個人，聞風喪膽，多數(shù)都悄無聲息地溜之大吉，回留守處去了，只有我獨自一人堅守下來。一天夜晚，我到一平同志的家中去看望他老人家，他告訴我一個至今也猜不透的消息。一平同志說，接留守處通知，當時的文化部要調(diào)我到藝術(shù)局去當辦公室主任，征求他的意見。并對我說：“楚光，文化部要調(diào)你去，那兒可是‘正確路線，我現(xiàn)在又挨批了，不想讓你跟著我耽誤前程?！甭犃艘黄酵镜倪@番話，我確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像我這樣一個某些人認為政治上不可靠、無人搭理、長期待業(yè)的干部，與江青的親信于會泳掌控的文化部素無瓜葛，他們怎么會看上我呢？”再說，藝術(shù)局是管“樣板團”的，“樣板團”可是江青的心上肉，她的為人處事，我早有耳聞，深感這個活不好干。同時，我想正當危難之際，離開一平同志，去另圖“高就”，也太不道德了！左思右想，覺得此處去不得，也不能去。如是，明確地向一平同志表示：“我哪兒也不去，這就把工資關(guān)系轉(zhuǎn)到學部?！闭f辦就辦，第二天我就回到留守處，把工資關(guān)系從對外文委轉(zhuǎn)到“學部”，追隨一平同志在學部以及后來的社會科學院工作了五個年頭。

從此我正式調(diào)到學部，分配在政工小組工作。組長李純同志，從團中央調(diào)來，原任中央團校校長，對我這個老團干印象似乎不錯，擬安排我負責‘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大批判工作。我以學部知識分子成堆，我的文化和理論水平很低，恐難擔此重任為由，婉言謝絕。恰在此時，北京市東城區(qū)體委發(fā)來一個文件，擬在當年7月開展群眾性的環(huán)渡什剎海活動，紀念毛主席暢游長江，要求地處東城的“學部”組成一個五十人的方陣，參加環(huán)渡活動。見此文件，我感到逃避“批鄧”的機會來了，自薦具有游泳技能，主動請纓，承擔這次光榮的政治任務。經(jīng)領導同意，我即全力投入訓練工作，采用自愿報名的辦法，從各個研究所選拔出五十名男女游泳愛好者，每天下午集體到什剎海去進行排練，有時還全體乘車到十三陵水庫去操練。大家練得認真，玩得高興，心照不宣，都心知肚明這是個以“政治任務”逃避政治運動的好辦法。到了毛主席暢游長江的那個日子，我們“學部”的方陣以整齊的陣容嫻熟的技能參加東城區(qū)的環(huán)游紀念活動，獲得一面錦旗。真沒有想到游泳還有如此奇妙的逃避政治斗爭的“功能”。

轟動一時的內(nèi)部電影

“批鄧”不得人心。1976年的秋天，我得知粉碎“四人幫”的小道消息，感到極度興奮，立即跑到一平同志家中，向他報告了這個特大的新聞。后來中央公布這個大快人心的消息，“學部”的科研人員和全國人民一樣，歡欣鼓舞，走向街頭，擁護中央的英明決定，歡呼粉碎“四人幫”的勝利。不久，中央派胡喬木、鄧力群、于光遠三位重量級人物到“學部”來加強領導，經(jīng)過醞釀研究，報請中央批準，撤銷學部，組建中國社會科學院，胡喬木任院長，鄧力群、于光遠、劉仰嶠、宋一平任副院長，林修德則回僑辦另行安排工作，從此中國的哲學社會科學走向了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

中國社會科學院成立后，為了加強思想政治工作，設立了政治部，一平同志兼任政治部主任，任命我為宣傳處處長。我任處長期間，除了按院部的要求，組織安排政治理論學習和時事政策宣傳以外，為了配合當時解放思想、清除“四人幫”極左流毒的影響，促進學術(shù)研究的發(fā)展，我策劃了一個“解除禁錮、放映內(nèi)部電影”的活動。經(jīng)請示中共中央宣傳部批準，取得文化部的支持，把文化部封存在中國電影資料館中的“封、資、修”影片分期分批地拿到社科院來，作為內(nèi)部資料觀摩，放映給科研人員觀看，以開闊視野，促進思想解放。此項活動持續(xù)了一年多的時間，放映美國上世紀30年代的經(jīng)典影片、國內(nèi)作為“毒草”封存的優(yōu)秀影片，還有江青點名進口的藝術(shù)影片，共計一百多部，受到普遍的歡迎，在社會上也有不小的影響，上門求票者絡繹不絕，大有“一票難求”之勢。我們成立了一個專門的工作小組，嚴格按照規(guī)定處理票務問題，有條不紊地圓滿完成了這項特殊的工作任務。

難忘的延邊之行

80年代初，社科院的學術(shù)活動日趨活躍，曾在吉林省長春市召開世界經(jīng)濟研討會，我作為政工人員，前往列席旁聽，一平同志也出席了這個會議。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一平同志曾擔任延吉中心縣委書記，在延邊打了三年游擊，1949年南下入關(guān)后，再也沒有回去。此次到長春，見到當年的老戰(zhàn)友，中心縣委的宣傳部長、時任中共吉林省委宣傳部長的宋振庭同志。會議結(jié)束后，宋振庭同志建議，由他陪同一平同志，回闊別近二十年的延邊去看看，一平同志欣然接受了這個邀請。此時，一平同志身邊已有專職秘書陪同，當我提出也想和他一起到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去看看時，一平同志欣然應允。此次延邊之行，最令人難忘的是登長白山觀天池勝景。當時長白山的旅游資源尚未開發(fā)，除了山頂上的氣象觀測站，沒有任何旅游設施。我們一行數(shù)人，分乘兩輛吉普，沿著崎嶇不平的山路，花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才到達海拔兩千多米的山頂。當時正值8月炎夏，山下晴空萬里，穿短袖襯衫還嫌熱，山上則是烏云密布，不見天池真面目；寒風刺骨，穿著從氣象站借來的皮大衣還凍得發(fā)抖。氣象站長說，這里氣候復雜多變，不少人在山上等了半天，也沒有看見天池是個什么模樣，只能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聽此一說，再抬頭看看滿天烏云，大家都泄了氣，誰知正當我們野餐已畢，準備下山之時，一陣風過，烏云散去，紅日高照，滿天湛藍，只見群峰懷抱之中，露出一片水波不興平如明鏡的高山巨湖，這就是火山爆發(fā)而形成的奇妙景觀。大家趕快拿出相機，爭相拍照，留下永恒的紀念。正當我們驚嘆不已，忙于觀賞拍照之時，又是一陣大風，烏云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為天池蓋上了神秘的面紗，美妙的天池又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了，不到一刻鐘的工夫，竟發(fā)生如此奇妙的變化，此情此景，不由得我們感嘆宇宙之奧妙，上蒼之關(guān)照，讓我們有幸觀賞到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的難得一見的天池奇景。大家興奮地議論著，心滿意足地下了長白山。后來我到國務院參事室工作，又到吉林出差，省政府的領導同志建議我到長白山看看天池。我說，早已看過，終身難忘。

下得山來，我認為此行應該圓滿結(jié)束了，誰知一平同志提出，不能光游山玩水，還要到沿途農(nóng)村做些調(diào)查研究。如是我們就跟著他走村串戶，看田地、視山林，觀村莊，訪群眾，問寒問暖，談心咨詢，忙乎了兩天，才回到延邊。進入賓館，吃罷晚飯，一平同志就召集我和秘書開會，指出我們國家正處于大變化大發(fā)展的時期，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發(fā)展事關(guān)重大，他想以此次沿途所見所聞為依據(jù)，就延邊的開發(fā)為題向中央寫個報告。接著就胸有成竹地把他的想法和建議一一向我們道來，虛心地征求我們兩個年輕人的意見，最后提出由我執(zhí)筆，盡快把報告寫出來。幸好有一平同志對報告的構(gòu)思，加之我有做筆記的習慣，沿途觀察均記錄在案，因此欣然受命，連夜加班，寫出初稿，經(jīng)一平同志審閱定稿，返京后呈報給喬木院長。喬木同志閱后認為很好，推薦給新華社，刊載于《內(nèi)部參政》，對中央的有關(guān)部門了解延邊的情況，促進延邊地區(qū)的經(jīng)濟與社會發(fā)展起了一定的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