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甫興
家里的事情都由母親做主,只有兩件事例外。
其中一件事情是父親一定要在本村里給我姐姐找婆家。理由有三:其一,古人說得好,好女不出村;其二,在本村里結(jié)一門親戚日后兩家能相互照應(yīng);其三,老了的時候方便侍候。母親想了想覺得這樣也沒什么不妥,只要女兒愿意就行,便讓了步。另一件事情是給我蓋新房的時候,父親要把正房東首蓋出一間小屋來,父親說:正房位置是東為首,西為尾,在上首蓋出一間屋子是準(zhǔn)備老了自己住。母親堅決不同意,其實母親也不懂這蓋房的道理,主要是家里一向做主的權(quán)力被父親剝奪了,所以跟父親吵架。最后母親見父親鉆了牛角,這才依了他。
后來父親一再高興地說他如何有遠見的時候,母親早已病逝,而父親也是暮年之人了。而他之所以得意他的主張,是因為這兩件事情都被需要人侍候的他言中了。
白天姐姐用小車把父親拉到她家里侍候,天快黑的時候我再用小車把父親接回來。我跟姐姐分了工,白天她侍候,晚上我侍候。
父親就住在正房最東首這間小屋子里,父親不愿意跟別人同住一屋,包括我這個做兒子的。父親說:“晚上覺著孤獨的時候喚你們一聲,你們過來陪我說說話就行了?!?/p>
后來每天晚上兩點鐘左右,父親沙啞的聲音就時高時低地從小屋飄出來。
“五更——五更——”他喚的是我的小名。
我本來睡覺就很沉,再加上做一白天的力氣活兒,到了晚上睡覺那“香”就可想而知了。父親呼喚的聲音首先把妻子驚醒了,妻子就使勁兒推我:“喚哩,喚哩!”
我睡眼朦朧。不是扣錯了扣子就是穿反了鞋,跑到父親屋子里,父親很不高興地責(zé)怪我:“喚你好幾遍了,就聽不見?!”我賠著笑臉說:“以后一定隨喚隨到?!备赣H笑了,說:“別以后了,哪一天不得我喚你好幾遍。”
我先給父親吃幾塊開水泡餅干,再喝幾小勺糖水,再把四肢關(guān)節(jié)部位按摩按摩,把被子掖嚴(yán)實了這才坐下來陪父親說話。
父親說:“哎,三五天內(nèi)咱們這兒要下場大雨,玉米地里的追肥趕緊施上吧?!?/p>
我說:“這些日子玉米苗兒旱得灰頭土臉的,哪敢施追肥。”
父親說:“三五天肯定要下雨,收音機剛說過東海又起臺風(fēng)了?!?/p>
我說:“下起雨來再說吧?!?/p>
父親見我不相信他的話便急了起來,說:“八十歲的老漢賽神仙,我都八十四歲了,說的話還有錯?你要不信的話我讓你看一件東西吧?!备赣H讓我從他的枕頭下面拿出鑰匙打開箱子上的鎖,父親說:“箱子里有一個塑料布小包,里面是我寫的書?!蔽液喼辈桓蚁嘈抛约旱亩?,父親還會寫書?我將信將疑地打開兩層塑料布的小包,果然是一個紙張已經(jīng)發(fā)了黃的小本子。我翻開看,只見歪歪扭扭的字寫滿了一個本子:
經(jīng)驗六十六條
第一條:種棉花要看正月二十八。好天氣可種,壞天氣不可種。
第二條:麥望三月雨,最怕四月風(fēng)。
第三條:中秋節(jié)陰,來年元宵雪打燈,中秋節(jié)下(雨)來年旱到收了夏。
……
一共66條,其中有農(nóng)事方面的,有木匠方面的,有養(yǎng)殖方面的,有養(yǎng)生方面的。我不知道父親寫的這些東西有用沒用,不過有關(guān)父親種西瓜的故事我倒是聽很多上年紀(jì)的人說起過。那還是大集體的時候,每年春種隊長都要向父親請教。當(dāng)時隊里每年都要種幾畝西瓜,可有一年父親偏說西瓜出茬時會有場透雨,種與不種一個樣。隊長不信但還是少種了些,結(jié)果被父親說中了,西瓜只收了兩成。隊長連道:“你真神了!”其實父親只是做事情肯下苦功。就說觀風(fēng)測云吧,父親搬把小靠椅每天晚上坐在院子里看天,一坐就是兩三個鐘頭。我們怕父親受涼就阻攔他,可父親說:“人種三成,天收七成,莊稼人不曉得天氣不行呀!”
我看著父親寫的這些條條款款,想著父親年輕時候的故事,想著想著就一個接一個打開了哈欠,這些天我確實太累了。
父親生氣了,說:“不愿看就別看啦,大煙鬼似的?!?/p>
我趕緊強打精神笑著說:“這些天給二旺家做棺材確實太累了?!?/p>
父親聽說給二旺家做棺材,眼睛便亮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年輕的時候做過多少棺材呀!十里八鄉(xiāng)的棺材瓤子們(指老人)見了我,老遠就打招呼……”我知道父親說的話一點兒也不夸張。父親精通木匠,尤其是以做棺材最為拿手,因此人們就給父親送了個“棺材王”的綽號。
聽了我的話,父親說:“做棺材是力氣活兒,做一天下來身子骨累得要散架,這我知道,你快回去睡吧?!?/p>
我看見父親伸出手來把枕頭旁邊放著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扭開,貼到耳朵上聽起來。我知道父親是為下一個晚上我陪他說話時做準(zhǔn)備。
我出門時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于是扭頭問父親:“人老了最怕什么?”
父親毫不思索地回答:“孤獨?!?/p>
后來我從很多老人口中證實了父親的答案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