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小萍
前幾天從城里回鄉(xiāng)下老家,好半天不見母親,就有些疑惑的問父親:“爸,媽媽呢?”父親嘆了口氣,幽幽地說:“對門的清叔自殺了,你媽去幫助裝殮?!蔽页粤艘惑@,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清叔那張什么時候都笑呵呵的黝黑的臉,這個幾乎就是看著我長大的清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也才剛剛60歲的年紀。按照現(xiàn)在年齡段的劃分,他正值中年,生命正處于有穿透力的時候。但是,他卻選擇了離開塵世。
聽父親說,清叔在一個月前被查出肝癌。起初,他只是感覺到身體里的某個部位有些不適,但并未在意,后來,這種不適越來越影響到他的正常生活,就獨自上縣城的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問他是否有家人同行,他說他一輩子單身,更無子嗣。于是,醫(yī)生就把實情告訴了他。其實,清叔騙了醫(yī)生,他不但有老婆,還有一個兒子,只是老婆和兒子都在廣州打工,平時難得回家一次。清叔就這樣一個人獨居在山村。
后來我想,清叔也許不是真的要欺騙醫(yī)生,而是出于他自己心里的一種下意識。他覺得自己并未享受到家庭應有的天倫之樂,逢年過節(jié),他需要一個人獨自對著冷月孤燈,這樣的情景,讓他覺得自己與一個孤家寡人無異。當清叔在得知自己患上不治之癥后,并沒有表現(xiàn)得很絕望,他回到村子,依然與左鄰右舍相談甚歡,只是給也在南方打工的兄弟打了個電話,說明了自己的病情。倒是接到他電話的兄弟表現(xiàn)得驚慌失措,忙不迭地把這一信息轉(zhuǎn)達給了他的老婆和兒子。
當生離死別真真切切地來到時,血濃于水的親情還是顯示出了它的原始屬性。清叔的老婆兒子,在第一時間趕回了老家。他們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動員他上醫(yī)院治療。這個時候的清叔似乎早已看淡生死,任老婆兒子如何勸說,就是不為所動。對于清叔的舉動,我雖然無法揣摩個中緣由,但有一點我是明白的——錢花了,最終還是免不得一死。我相信一生都從容淡定的清叔一定知曉這個道理。他的兒子已經(jīng)年過三十,到現(xiàn)在都還沒能談上女朋友,他不想讓自己行將就木的病軀,讓本來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從而影響自己兒子的終身大事。盡管他也在心里想看到兒子娶妻生子,完成他作為爺爺?shù)娜藗愔ぁ?/p>
于是,他趁著老婆和兒子出門辦事的一天,自己在家里宰了一只雞,美美享受了久居鄉(xiāng)村的他在人間的最后一頓饕餮大餐,然后悠悠乘鶴西去。事后,覺得蹊蹺的老婆兒子,從他收拾的干干凈凈的廚房里知道了真相,他在那頓大餐里給自己下了毒,選擇如此決絕的方式,寧靜地離開了人世。在清叔看來,這樣的離世方式,是最為體面的轟然而去。
參加完清叔的葬禮,我就在想,在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老家山村,一個生命降臨于世,累死累活地茍活幾十年,最后,就如清叔一樣,悲壯地死去。因為卑微,短短幾十年的人生,注定了無論是活著,或者是死去,都不可能留下什么。即便是鐫刻在墓碑上的名字,也很快會在歲月的風霜雪雨中悄悄蝕去。時間在埋藏生命肉身的同時,也就讓人的一生永遠的消逝了。
在這樣的事實面前,我實在是忍不住心生悲涼——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更讓我深感疑惑。從我讀到的有限的書本中,生命似乎是可以以多種形式,在泥土之上用精神來銘記和延續(xù)的,即一個人的活法,也似乎是可以超越肉體意義上的生命的。但是,在我曾經(jīng)生活近三十年的老家山村一隅,生命卻是如此的千篇一律,活過一輩子死了,被一口棺木包裝起來,深埋在自己曾經(jīng)走過的土地上,一個土堆筑壘起來的沒有符號的印記,至多只是一種作為提醒血脈傳遞的存在標識。當時間過去若干年后,也就再沒有誰記住了。
比如我的祖上。按照老家山村的習俗,大年三十的晚上,作為后輩人,是一定要到祖上的墳頭去上香點蠟的。當我和我古稀之年的老父,以及我的兒子,來到一片埋葬著我爺爺?shù)膲灥貢r,我們只知道,那里,有我的祖上,至于哪個墳頭是我爺爺?shù)臓敔?,或者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那些隆起的土包,隱藏了這個孕育出一個浩浩蕩蕩家族生命的秘密。隨著我們流浪他鄉(xiāng)時日的延伸,這些日漸變小的墳頭,在我父親過世之后,就可能連同一個家族的疼痛,徹底消失在這個空曠村野的角落里,無人再憶起——在時間之上,他們的一生,就這樣被失憶般地終結(jié),成為我心底里,別人無法體會的憂傷。但是,我又會在經(jīng)意與不經(jīng)意之間,遙想他們當年活著時的情景。他們在泥土之上,悄無聲息地來去,而他們一生的行程,是否也像我這個后輩人一樣,在生存的縫隙間掙扎時,布滿了苦樂悲歡?
2007年的春節(jié),我和太太從廣州回到老家過年,還沒有來得及洗掉旅途上的疲憊,我的爺爺就猝然告別人世,這是我長大知事后第一次親臨現(xiàn)場送別至親的肉身。在我的老家山村,像我的爺爺一樣,匆匆走過一生的人們比比皆是。他們活過了,逐漸衰老了,然后就開始為自己平靜地準備后事。他們心如止水。還有的因為病痛,被折磨得久了,也看到了久病的床前不再有孝子,自己便悄悄地作別塵世。他們的離世,很快就湮沒在鄉(xiāng)間日常的瑣碎里,像一縷薄暮,不留一絲痕跡。
四年前,我同學的哥哥,本來在山村里有一份令人羨慕的職業(yè)——一個手藝不錯的鄉(xiāng)村醫(yī)生,但他不顧老伴和兒媳的勸告,執(zhí)意來到廣州,在一間私人診所里打工。有一次,老板安排他到一座工業(yè)區(qū)去為一位發(fā)高燒的工人輸液,沒想到在過馬路時,被一輛飛馳的小車撞飛了。他的兒子兒媳婦想盡好多辦法,想將他的尸骨拉回老家山村,最終未能如愿?;氐郊依锏闹荒苁且粋€小小的骨灰盒。今年春節(jié)回家過年,我從他的墳頭邊路過,看到本來就不大的墳頭,已經(jīng)被荒草和灌木掩蓋,聽同學說,他哥死后不久,他在城里工作的兒媳就接走了他們孤獨的母親,從此,幾間在當年轟動了鄉(xiāng)親們的老屋,連同同學哥哥的已掩埋于地下的骨灰盒,就留在了山村里。照這樣下去,多年以后,他兒孫的兒孫們,要想再回來尋找他的墳頭,恐怕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到那個時候,一個曾經(jīng)體面地存在于山村的鄉(xiāng)土人物,他一生的榮辱與悲歡,就將被時間的塵世所吞噬,而不會有一丁點兒回聲。
實際上,這是當今所有嚴格意義上的鄉(xiāng)村人最后的結(jié)局。為此,我常常深陷于無盡的傷悲,作為這這塊土地上的平民,盡管他們的一生,凡庸平常,但他們?nèi)匀皇且欢湓?jīng)盛放過的花,即使落入于塵土,也值得我們?nèi)ゾ次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