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祝 帥 (北京大學 現(xiàn)代廣告研究所)
近日,筆者欣喜地收到南京藝術學院李立新教授的新著《象生——中國古代藝術田野研究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以下簡稱《象生》)。近年來,李立新教授作為我國設計學、藝術學理論兩個領域中的一位重要學者,新作不斷涌現(xiàn),而且每每引起學術界的關注和興趣,《象生》這部著作自然也不例外。盡管這是作者的一部最新論文的結集,但無論從主導思想、寫作邏輯還是編選思路來看,作者的學術史和方法論的意識是貫穿其中的。該書不但對過去一段時期作者本人乃至整個中國學術界關于設計史的研究做出了深入的反思,也為未來的設計研究方法、藝術學學科理論構建和設計思想史研究等提供了新的思路。
與近年來坊間涌現(xiàn)出的大量題為“中國設計史”“中國設計全集”一類的教材或者通史性著作相比,作者不是撰寫一部事無巨細的設計史料全編,而是對本人乃至學術界所適用的設計史研究方法展開深入的批判和反思,并在此基礎上通過有代表性的設計個案研究提出自覺的設計史研究的指導思想。因此,本書對于設計史研究領域的專業(yè)讀者來說就成了一部在檢視百年來中國設計研究的學術歷程時不可繞開的讀物,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是引領未來中國設計史學術范式走向的一個新的理論起點。
該書以其中的一篇論文《象生》為題名,熟悉作者學術思想的讀者并不會感到陌生。近年來,李立新通過多種場合闡述了他關于“象生”理論的研究和思考。細繹全書,也不難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研究主題和一種設計思想的“象生”,是貫穿于全書之中的。本書就不僅體現(xiàn)出作者關于“象生”主題從文獻到實物的系統(tǒng)性的研究,同時也體現(xiàn)出作者不滿足于進行停留在概念層面的理論思辯,而是把“象生”作為一種設計美學范疇,自覺體現(xiàn)在作者關于設計思想史的研究和設計批評之中。
近四十年來,中國設計史研究實踐的積累逐漸讓我們看到,設計史的研究與美術史既有相似之處,又有著自身獨特的性格特征。簡單地說,設計史之不同于美術史研究,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對于“物”特別是物質(zhì)的文化屬性的重視;另一個則是對“造物”這種自古以來的生產(chǎn)實踐所蘊含的設計思想的追尋。在設計史研究方面,作者有長期的思考,其專著《中國設計藝術史論》,系統(tǒng)地對通行的中國設計史的研究方法和思想進行學術史的反思。而此次結合自己的研究實踐和反思,提煉出“象生”的理論范疇,在我看來是作者對自己過去幾十年從事設計史研究的一種高度的抽象和凝煉的總結,具有深刻的意義。換言之,以上關于設計史研究的兩方面的特點,都通過“象生”這個關鍵的概念進行了很好的描述。
圖2 《象生——中國古代藝術田野研究志》內(nèi)頁
如果把作者的文獻工作進行簡化,不難看出作者所謂“象生”,即是對于大自然(“生”)的模擬和仿效。盡管中國先秦美學中就有關于“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之類的闡述,但是從這種宏觀的哲學理論落實到具體的造物思想,中間卻是通過中國古代的設計行為來轉換的。作者關于設計史的研究,始終強調(diào)為大眾生活和生產(chǎn)服務的“設計”作為一種民間的“小傳統(tǒng)”,不同于文人純藝術之“大傳統(tǒng)”,因而在美學思想方面也呈現(xiàn)出不同于美術的特征。眾所周知,與秉持“再現(xiàn)論”西方繪畫不同,中國繪畫并不以模仿自然為鵠的。但在設計藝術中,則處處體現(xiàn)出“象生”的美學原則。中國人很早就認識到自然造化的力量,以至于在設計中多出多方地體現(xiàn)出模仿自然、從自然中吸取智慧的設計方式。只是由于古代從事生產(chǎn)活動的工匠的社會地位往往不高,所以很難對這種設計思想通過著書立說來進行理論上的總結,僅有的一些工藝美學文獻,已經(jīng)不能夠適用于對我國浩如煙海的設計實踐的闡釋。因而,當今的設計研究只能從“文本”走向“田野”,通過研究以往不受重視的“物”,來從理論上重新闡釋和建構這種“小傳統(tǒng)”所蘊含的大世界。
“象生”理論就是作者來從宏觀上描述這種“小傳統(tǒng)”的最新理論結晶?!跋笊奔仁亲髡咴诒緯刑岢龅淖钪匾睦碚撜擖c,同時也通過文本、理論和田野考察等多種研究方法,對這一論點進行了很好的論證。作者對“象生”的闡釋是令人信服的,也為以往就事論事的設計史研究提供了背后貫穿其中的思想主線??梢韵胂?,針對作者所提出的“象生”理論,我們既可以應用這一理論,從一個新的角度重新撰寫設計史;也可以沿著這一理論進行發(fā)展,形成中國設計思想研究的一個學派,讓中國設計史和中國思想史研究的范式更加豐富、更加自覺。在某種程度上,作者的“象生”理論,不僅為闡釋中國設計史提供了自覺的理論資源,也有可能通過設計學者的獨特視角,為中國思想史、文化史的研究做出理論的貢獻。
一般而言,對于任何歷史研究,史料總是第一位的。而在各種史料之中,文獻史料也往往具有天然的優(yōu)先性。近年來,所謂“地不愛寶”,各種新出土資料層出不窮,以至于一度有些落寞的人文學科研究隨著各種新出土資料又“熱”了起來。特別是隨著近年來的“南海一號”“曹操墓”“?;韬钅埂钡刃驴脊虐l(fā)現(xiàn),史學成為學術界乃至社會公眾關注的焦點。然而,無論是歷史學家還是考古學家,在處理這些新出土資料的時候,往往把它們當成靜態(tài)的研究對象,急于通過“二重證據(jù)法”將出土資料和傳世文獻進行對照。就其本質(zhì)而言,這種“二重證據(jù)法”仍然是一種文獻優(yōu)先的研究,而沒有把“物”還原到一個當時的生產(chǎn)生活環(huán)境中,進行一種“在地的”闡釋。所幸的是,在《象生》中,作者李立新應用了田野志這種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進行了大膽的研究嘗試。換言之,作者并非不熟悉或者不重視文獻,而是深明在對設計藝術的研究過程中,“物”比“文”具有更優(yōu)先的地位,并且強調(diào)把“物”還原到生產(chǎn)生活情境中進行考察。如同作者所說:“田野工作重人不重物,考察人在生活中是如何創(chuàng)造和使用這些物的?!保ǖ?19頁)
能夠明確提出“田野志”作為一種研究方法,既與作者長年對設計史研究的參與和體會有關,但更是得益于作者對于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方法的系統(tǒng)學習和全面掌握。作為一門交叉學科,設計學一方面要體現(xiàn)出人文學科研究方法方面的一些特色,尤其是對理論、文獻等進行系統(tǒng)的學科和掌握;但另一方面,設計學也要體現(xiàn)出社會科學乃至自然科學實證研究方法的某些特征,并且這一點在今天看來越來越迫切。然而目前的情況是,設計研究者大多接受的是單一學科的訓練,或者是純粹的人文學科,如從美學、中文、藝術史等領域轉而從事設計研究;或是純粹的統(tǒng)計學定量研究,如從理工科或者社會科學領域轉入設計研究領域。這兩種情況下,設計研究者很可能形成一種“自說自話”難以對話的局面,這顯然不利于體現(xiàn)設計學交叉研究的學科特點。如果要在設計研究領域進行公允的發(fā)言,必須對于人文學科所使用的研究范式和社會科學領域所采用的研究方法都有所了解和接觸,才能在兩種研究范式中間轉換自如,根據(jù)不同的研究對象和研究主題合理選擇研究范式與研究方法。在這方面,李立新做出了很好的范例。
此前,李立新曾撰寫《設計研究方法》一書,該書甫一面世就被許多設計院校選為教材,目前已經(jīng)更新至第二版,這是因為這本書滿足了設計學界長期以來對于研究方法學習的渴慕。盡管本人的學術背景并沒有學習社會科學或者自然科學的經(jīng)歷,但作者努力突破設計研究界學者出身于單一學科領域的局限性,對各種定性和定量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這就能夠保證作者在主要使用人文學科的材料、思辨等方法撰寫學術著述的同時,也能夠理解甚至批判通過實證研究范式所撰寫的研究報告。這在同一位學者身上是很難兼顧的事情,但又是設計研究專業(yè)特性所提出的必然要求。
我們欣喜地看到,由作者擔任常務副主編的《美術與設計》這本設計界的重要學術刊物上,除了發(fā)表常見的美術史、設計史研究的文章的同時,也刊發(fā)了大量通過統(tǒng)計學的定量研究進行的設計研究報告,而這一部分研究成果在國內(nèi)其他美術與設計類刊物上是很少出現(xiàn)的。不僅如此,在《象生》中,也收錄了多篇通過社會科學(主要是人類學)的定性研究方法撰寫的研究論文??梢钥闯觯髡卟坏ㄟ^著述介紹了多種社會科學研究方法在設計研究中的應用場域,也通過自身身體力行的實踐,來使用自己所介紹的這些研究方法進行研究實踐。
圖3 《象生——中國古代藝術田野研究志》內(nèi)頁
對于作者而言,由于所研究的議題與歷史學特別是實物史料而非文獻史料有關,所以主要實踐的是定性而非定量的研究方法。但社會科學的定性研究方法也不同于人文學科的文獻研究,有比較嚴格的操作規(guī)程。舉例來說,“民族志(田野調(diào)查)”作為一種定性研究方法,就有對于調(diào)查時間、調(diào)查方式、記錄內(nèi)容等詳細的規(guī)程要求,同時要求在積累大量客觀現(xiàn)象的基礎上,通過“扎根理論”(作者譯為“草根理論”)的方法建構帶有某種普遍解釋力的理論。這種研究方法看似枯燥,但卻是我們認識中國設計、把靜態(tài)的物還原到應用場域中的一條必經(jīng)之路。通過田野志的方法,作者對紙傘、水碓、蠶花節(jié)等進行了生動的記錄與分析,是近年來設計社會學、藝術人類學等新興研究領域中帶有典范意義的研究實踐。相信隨著此類研究實踐的積累,我國的設計學研究在研究方法和學科交叉層面,將會涌現(xiàn)出更多受到作者的研究實踐的影響、遵循實證研究范式撰寫的優(yōu)秀成果。
除了有關“象生”的設計思想主題和“田野志”的研究方法,《象生》一書還收入了一組作者近年來對于“藝術學”學科建設發(fā)想的論文。收入這組論文,大概一方面體現(xiàn)出作者本人與業(yè)師、我國藝術學學科奠基人張道一教授在學術上的傳承;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出2011年隨著“藝術學”上升為學科門類,“藝術學理論”成為新興的一級學科后,學術界對于這門學科的理論建設和內(nèi)涵闡釋的呼求。而作為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設計學學科評議組成員的作者,自然對此負有學術建設和學科引導的雙重職責。
筆者愿意把《象生》中收入的一組學科建設的文章,看作是作者關于設計學與藝術學理論兩個學科之間關聯(lián)性的系統(tǒng)思考的一個起點。作者在這組文章中,通過理論或者研究取向,向讀者透露出這樣幾個基本觀點:第一,藝術學的研究必須在借鑒西方經(jīng)驗的基礎上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體現(xiàn)中國學者獨特的理論貢獻;第二,藝術學的研究必須回過頭來重新審視“五四”以來前輩學者在學術史上所走過的路,只有回望歷史,才能看清和積累未來發(fā)展的規(guī)律與智慧;第三,藝術學的研究必須有學者自己的立足點,既要關注一般藝術學的理論建設,也要深入了解、研究、闡釋具體的藝術門類。
在我看來,這里尤其需要注意的是第三點。這是因為“藝術學理論”學科建立之后,盡管學術理論自身獲得了很大的發(fā)展,但在應用領域,各院校對這門學科的描述還是言人人殊。在綜合大學和綜合門類的藝術院校及科研機構中,毫無疑問把“藝術學理論”等同于類似文藝學、美學式的“一般藝術學”;但在美術學院、電影學院、戲劇學院等單一門類的藝術院校中,又常常把“藝術學理論”當作“藝術實踐”的對立面。以至于在一些藝術學理論的論壇、會議、期刊等場合,我們看到作者所提交的各種“藝術學理論”的論文,常常還是談論各種具體藝術門類的居多。這就表明我們關于“藝術學理論”與其他藝術學一級學科自身的理論研究之間的關系還有待于進一步梳理和辨析,而一般藝術學理論研究中如何兼顧并闡釋各個具體藝術門類自身的理論構成特點,也是擺在學科建設者面前的一道歷史重任。
目前有關“藝術學理論”的學科建設,在新興的藝術學門類中大有成為顯學之勢。從研究者的分布來看,大多是經(jīng)受美學、藝術哲學、文藝理論、文藝學、文藝美學等相關理論學科訓練出身。從一門新興學科的建設角度來說,從事該學科的第一代學者的培養(yǎng)重任,顯然不能夠由該學科自己來承擔。在這種情況下,借鑒美學、文藝學等相關學科相對成熟的理論經(jīng)驗來建構新學科,不啻為一種可能的思路。畢竟,盡管學科門類的歸屬不同,但哲學學科門類下的美學、文學學科門類下的文藝學及其相關學科的原理,對建構藝術學學科門類下的藝術學理論新興學科,尤其是在研究、闡釋藝術的一般原理方面,無疑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但問題在于,“藝術學理論”雖然是一門理論學科,但畢竟有其不同于純理論的研究對象——藝術。并且從學術史的角度來看,我國老一輩美學家朱光潛、宗白華、王朝聞等人,都對某些特定門類的藝術有很好的感受和研究,還曾經(jīng)提出過“不通一藝莫談美”的說法,有的甚至本人正是某些藝術門類的實踐家。由此可見,“藝術學理論”的學科建設,除了要依靠理論學科為主題的學者來建立外,還要求這些學者與各個藝術實踐領域的研究者的通力合作。而在各個具體的藝術學科門類中,作為新興學科的設計學又應該得到特別的重視。但顯然從目前的情形來看,在當下轟轟烈烈的藝術學理論學科建設的熱潮中,設計學學者的貢獻還是很微弱的。
正因此,我們才更加看重《象生》一書中,作為設計學者的李立新關于藝術學理論學科建設的研究與思考。與坊間已有的大量描述、闡釋“藝術學理論”學科構成的研究相比較,筆者認為更加注意的是李立新的學術背景。盡管師從張道一教授,但作者本人并不是人文學科等“純理論”專業(yè)出身,而是長期以來堅持繪畫創(chuàng)作,并且研究對象集中于造型藝術和設計藝術等視覺藝術的學科門類。這也造就了在討論“藝術學”問題時作者獨特的問題意識和理論貢獻。這一方面體現(xiàn)為在我國設計學研究起步晚、成果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還不能夠與其他藝術研究相提并論時,作者的介入有填補空白的意義,需要受到特別的關照與重視;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為設計學“可授予藝術學、工學兩種學位”的藝術學門類下唯一一門交叉學科的特點,有可能對許多經(jīng)典的一般藝術學原理造成沖擊、重構甚至顛覆。而《象生》一書中關于設計史、設計思想和設計田野志的相關研究,已經(jīng)初步向我們展現(xiàn)出了這樣一種可能性。
當然,讀罷全書,筆者難免還是會有意猶未盡之感。畢竟,在新的媒介和市場環(huán)境下,設計行業(yè)從技術到理念都正在發(fā)生著前所未有的變化。作為身在其中的研究者,我們都能夠感受到這種變化對于行業(yè)乃至學術研究的沖擊力。作為一部“向后看”的歷史研究著作,我們當然可以欣賞作者對歷史研究提出的新理念、新方法;但聯(lián)系到設計這樣一門緊密結合當代產(chǎn)業(yè)實踐的應用學科來看,我們又難免感到作者對“歷史經(jīng)驗”如何作用于“當下”和“未來”這方面著墨不多,這對于一部設計研究的學術著作來說未免還是令人稍感缺憾。不過,我們期待作者今后在其他著作中再向我們展示歷史智慧在面對當下問題時的魅力,也期待著《象生》一書中所提出的諸多議題引發(fā)中國設計學界和藝術學理論研究領域更深入的理論思考,建立設計研究的共同體和中國學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