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瑜
卜復鳴先生的《品讀網(wǎng)師園》是演唱會,我是他的幫唱嘉賓。
二十多年前了,我剛調到《蘇州雜志》社,有一段時間,幾乎是每天下午吧,都是去網(wǎng)師園茶室喝茶。朋友要找我,我說,我在網(wǎng)師園茶室,你過來吧。朋友來了以后說,我又不要玩園林,我是來看你的呀,看你還要買門票。但我心情很好,覺得網(wǎng)師園是我們家的一個園子。
有時候帶著一冊書,想到了翻幾頁,讀不下去就丟開了在園子里隨意走走,我自己和自己玩一個游戲,將《三言二拍》或者戲曲評彈中的故事安置在一些風景里,感覺很設身處地。當時沒有想起《古文觀止》和古典詩詞,我想我這個人生在古代也不科舉,逼著自己參加,估計秀才都不一定能考取。
我這樣的安置就是張冠李戴,而卜復鳴先生的《品讀網(wǎng)師園》,記錄了園子的前世今生,是我青年時代那一些填充題的正確答案了。
逝水流年,逝水默不作聲地順流而下,它只是在遇到熟人的時候開口說話。而園子和流水萍水相逢,然后一見如故,園子像樹一樣沿著流水,把自己種在岸上。園子的主人說閑云野鶴的日子,有一片泥土可以種花,有一張桌子可以喝茶,他們就是這樣守著自己的家,心在天涯,這一個園子,就是他們的一生的榮華。
對園林的熱愛和與園林的貼心,是卜復鳴先生的根據(jù)。看山是山,遠山近水是喧鬧之外的自然,蟬鳴山更幽。看山又不是山了,山也許是另一個煥然一新的自己和無話不談的朋友。
這一些是我對于《品讀網(wǎng)師園》的印象和理解。
《品讀網(wǎng)師園》之前,卜復鳴先生還寫作出版了《留園導讀》,《留園導讀》序言的作者是王稼句先生,稼句滿腹經(jīng)綸,故而頭頭是道,若是在古代,參加科舉不出意外基本三甲,然后去翰林院修撰,說不定老皇帝會將太子交給他教育呢?,F(xiàn)在,我跟在稼句后面寫作,心里有點怯場。
其實每一個蘇州人,心里面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網(wǎng)師園,要不我來寫一寫屬于我的那一個,也是避實就虛或者說獨辟蹊徑了。
我初到雜志社,就聽陸文夫先生說起,曾經(jīng)借住在網(wǎng)師園里創(chuàng)作小說。老陸說園林里不能用明火,所以一日三餐要走出園子去打發(fā)。上一家老飯店,二兩老酒,幾碟小菜,完了以后再踱著步子回園子里去,去到當年老爺或者小姐居住的堂樓,攤開稿箋,一筆一劃地寫開去。半夜里肚皮餓了,只能咬兩塊餅干,這時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不遠處的小巷里,敲著竹梆子,走街串巷的餛飩擔,想念著湯湯水水的小餛飩。這時候老陸的網(wǎng)師園,應該已經(jīng)是參觀游覽的風景名勝了。
卜復鳴先生的《品讀網(wǎng)師園》說的是這里曾經(jīng)是古人的家,古人在這里人來人往生老病死,而歲月在這里春夏秋冬順流而下。
我還要提起的一件舊事是,解放后不久,蘇州園林開始全面整修,周瘦鵑對園林管理處的領導說,阿龍倒是個專業(yè)人材,可以派上用場了。
這個阿龍解放前是骨董店小開,有點不務正業(yè)的意思。
大躍進開始以后,大量的紅木家具被用于算盤珠和秤桿的制造,身在園林管理處的阿龍東奔西走,所獲甚豐,當時的情形下,化五千元,就能把園林里的一間廳堂布置得像模像樣了。
現(xiàn)在網(wǎng)師園的“看松讀畫軒”里,陳列著兩塊別致的松化石和柏化石,這也是阿龍從民間收購來的。兩塊石頭分明有著清晰的木紋,而敲在上面,卻是“咚、咚”的金屬聲響。周瘦鵑自然識得這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所以愛不釋手。
周瘦鵑說,阿龍啊,這兩塊石頭你是三十元買來的,這樣吧,我出六十元,你讓我在愛蓮堂里放一放如何?
阿龍說,不可以的,周先生,承蒙你介紹我到園林里工作,我既然是一個國家的工作人員了,這兩塊石頭就只能放在園林里,這件事情對不住你了。
我要說,卜復鳴先生筆下有關網(wǎng)師園的亭臺樓閣山石花木,很多都有著和“看松讀畫軒”里松化石和柏化石一樣的經(jīng)過經(jīng)歷,一樣的經(jīng)典流傳。
有關山水園林的文字,讓我感動的是一些明清小品,之外就是郁達夫的《履痕處處》。
明清小品清靈而不失機敏,樸實而彰顯真誠,是由著自己性子的不拘一格?!堵暮厶幪帯肥俏胰昵案袆舆^的文字。因為這個文字,我特地去了富春江一帶,那一年我讀高二,拿了鄰居家交來的電費,好像是三十多元吧,就上路了。《履痕處處》是我的旅行地圖,因為郁達夫的文字,這一次旅行,幾乎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美麗的記憶。但我至今沒有落下文字。一是我回家之后,受到父親嚴厲的指斥,他認為這是偷竊行為。另一點我以為這幾乎是我和郁達夫兩個人之間的隱私,我不希望讓更多的人知道。
卜復鳴先生的《品讀網(wǎng)師園》是我多年之后重逢的明清小品和《履痕處處》。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