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

顧廷煕（1831—1860），是顧文彬的次子，字緝之，號蟾仲，又號辛侯。書畫鑒賞家。上有長兄顧廷薰、下有弟妹各一。道光二十二年（1842），顧文彬得中進(jìn)士，到京師任職，母親張氏、夫人浦氏帶著他們兄妹四人一同進(jìn)京。三年后，因為祖母張氏過世，廷煕與家人一起隨丁憂的父親回到蘇州。道光二十八年，顧文彬“服闋進(jìn)京，留眷屬在蘇侍奉，止挈廷薰同行”，并為長子廷薰張羅婚事。第二年浦夫人擔(dān)心長子夫婦回蘇后，無人照料顧文彬，便帶著廷熙與女兒進(jìn)京陪伴。此時廷熙已是十八歲的青年了，父母為之授室，娶副都御史程庭桂的四女兒。

顧、程兩家既為蘇州同鄉(xiāng)，又同在官場，算得上門當(dāng)戶對。程庭桂(1796-1868)，字楞香，進(jìn)士出身，比顧文彬出道早，長期在京城為官，以刑部主事入值軍機(jī)章京領(lǐng)班，后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戶部右侍郎。因受咸豐八年（1858年）順天鄉(xiāng)試案牽連，發(fā)配黑龍江，“發(fā)往軍臺效力贖罪”，后赦還。蘇州老鄉(xiāng)馮桂芬撰有《程楞香中丞六十壽序》，頗多贊譽。程氏小姐來自官宦之家，知書達(dá)理，與廷熙琴瑟和諧，兩人婚后六年，接連生了三個兒子，即麟祥、麟誥、麟軺，這足以告慰顧家長輩了。在京城的日子里，由于寓所臨近琉璃廠，廷熙流連忘返，經(jīng)常到那里的古玩店鋪觀賞名家字畫，遇到中意的必定買下，當(dāng)囊中羞澀無力購買時，則與店家相商，借回家欣賞幾天，有時“撫粉本，然后還之”。天長日久，看得越多，積累了相當(dāng)豐富的書畫知識，其眼界與鑒賞水平日漸提高，往往一眼就能辨出真贗。咸豐五年四月，當(dāng)顧文彬接到“發(fā)湖北，以知府差遣委用”的任職通知后，父子倆立即回到蘇州。此時經(jīng)濟(jì)富庶、文化繁榮的蘇城催生了一大批收藏家，他們熱衷搜集書畫、古籍善本等，相互“曬寶”與觀賞。廷熙廣交朋友，所交者多為書畫同道，而此時的他眼界更為寬廣，“搜羅更廣”。從進(jìn)京到回蘇的七年里，顧廷熙過眼的書畫作品不計其數(shù)，他的鑒賞能力在實踐中得到提升，且癡迷于此，對書畫藝術(shù)的追求成為他人生最大的樂趣。

顧文彬到湖北任職之時，太平天國運動席卷南方諸省，湖北大部分地方為太平軍控制，出于安全考慮，他只帶著廷薰同行，而將眷屬留在蘇州。咸豐七年五月，廷熙到湖北替代長兄照顧父親，本來兄弟一年一輪，因戰(zhàn)事影響交通，以致他在湖北待了兩年多。這兩年，他得到歷練，顧文彬回憶：“來楚兩年，頗替余力，尺牘往來，米鹽瑣碎，經(jīng)理井井，無少失墜?！弊鳛殡S侍的兒子，既要照顧父親的飲食起居，操持柴米油鹽的生活，還要負(fù)責(zé)衙門的文書往來，成為顧文彬的得力助手。此時顧文彬已由漢陽府升鹽法道，官運亨通，然而廷熙的身體出現(xiàn)狀況，首先到湖北的翌年冬天就得肛癰之癥，一直沒有痊愈，至咸豐八年夏天，舊癥未除，“又添晨泄”，病痛折磨著文弱書生。適逢湖北鄉(xiāng)試，顧文彬考慮自己要“入闈提調(diào)，寓中人少，留緝之為廷烈伴”，這樣廷熙與已來楚的廷烈一同留下，等候父親。直至九月秋闈事畢，廷熙的身體也逐漸康復(fù)，顧文彬才命他回蘇，但從此落下病根。廷熙回到蘇州，母親和妻子悉心照顧、調(diào)養(yǎng)他的身體，然總未斷根，令顧文彬憂慮不已。咸豐十年，對蘇州的百姓來講是充滿不幸的年份，對顧氏家族來講同樣充滿悲情，自那年二月顧春江過世后，廷熙、廷薰與浦夫人相繼而亡。死者已逝，最悲傷的莫過于活著的親人，以致顧文彬、顧承父子在湖北“相持大慟，幾不欲生”。

咸豐十一年夏，顧文彬客居湖北陸城時，懷著沉重而悲痛的心情為亡故的祖父母、父母親、夫人及兩個兒子寫下七篇行略。父親筆下的兒子是個性耿直、愛好書畫的有為青年：“緝之性情質(zhì)直，胸?zé)o城府，事尊長以誠，待兄弟以愛，于妻子瑣屑落落，若不措意。友朋之交，合者往來無間，不合者招之不往也。于世俗酬應(yīng)尤避之，若凂舉業(yè)，非性之所近，然為之刻苦，每作一藝，必窮日夜之力，生平無他好，惟書畫、碑帖嗜之甚篤?！蓖⑽鯚o意功名，醉心書畫藝術(shù)，“暇則臨摹書畫，書法米襄陽，頗得神理，畫則出入諸家，尚未大成”，他的夢想是通過努力也能成為傳世的書畫大家，故“立志高尚以傳世，自期所作不當(dāng)意，即棄去”。雖然廷熙熱衷研究書法、繪畫，時常做票友，寫字畫畫，卻因自我要求高，而沒有留下來什么作品。

那年顧承赴湖北替換廷熙侍奉父親之時，將他兩年間在吳門所見書畫碑帖隨筆《煙云過眼編》交給廷熙過目，所記述的300余種書畫中，已有20種歸顧氏“篋中”，而廷熙則“就其寓目心賞之跡，洵所往來，錄成是冊。今秋返棹吳門，當(dāng)一一訪之”。廷熙的《待訪錄》寫在無格的素紙上，字跡頗為潦草。不料廷熙回蘇后的第二年太平軍攻陷蘇城，他還來不及尋訪這些書畫珍品，就病逝于避難的無錫。顧承在湖北整理《楚游寓目編》，原打算回家后與廷熙探討，“詎料仲兄已于庚申避兵而歿于鄉(xiāng)。嗟呼！而今而后抱此一編將郁郁其誰語乎？仲兄賞鑒之精、蒐羅之富勝余倍倍，其所輯《夢憶錄》《待訪錄》勝此編亦倍倍。”這自然是顧承的謙虛之詞，但多少反映了顧廷熙的藝術(shù)修為及其對乃兄的敬重之情。廷熙的《待訪錄》與顧承的《楚游寓目編》略有差異，從中可以看到書畫藝術(shù)品的流轉(zhuǎn)，也可以看到過云樓書畫王國不是一蹴而就的，是顧文彬與兒子們一步步用心打造的。當(dāng)顧廷熙過世后，顧文彬睹物思人，說:“所輯書畫所見錄《待訪錄》已裒然成集，其零縑斷楮，廷烈撿理，故篋猶有存者，余見之輒辛酸淚落，不忍卒視，使天假之年安知不成一藝之名？惜乎中道而夭也。嗚呼！傷哉！”人間最悲哀的大概就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顧文彬痛惜廷熙這個富有藝術(shù)天分的兒子，他的早逝令父親肝腸寸斷。

同治九年(1870)三月，顧文彬再度北上謀職，來到二十多年前的舊寓，住在西邊樓下兩間房，這是當(dāng)年女兒女婿的新房。當(dāng)年他是主人，而今女婿成了主人，賓主易位，女兒一家殷勤招待遠(yuǎn)道而來的老父親。與女兒女婿團(tuán)聚固然歡樂，但顧文彬觸景生情，在二十八日的日記中寫道：“惟念及浦夫人與次兒夫婦，室在人亡，愴然于懷?！?/p>

顧氏三兄弟幼時皆師從徐江帆，徐江帆素工書法，當(dāng)時頗具畫名的翁小海、范引泉、沈竹賓、程序伯諸君與之交往頻繁，使廷熙兄弟獲益匪淺。尤其廷熙與廷烈兄弟倆：“情性相似，皆嗜翰墨淡榮利?！鳖櫴细缸訉嬎囆g(shù)的執(zhí)著追求成就了江南名樓過云樓，而廷熙作為其中一員，無疑是過云樓早期收藏的出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