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雨禾

摘要：本文圍繞史詩《伊利亞特》中的悲劇意識展開，談了什么是悲劇意識，悲劇意識為何產(chǎn)生，和悲劇意識對人物活動有何影響。悲劇意識是人們同悲劇眾多抗爭失敗之后，形成的對生存困境的理性而清醒的認識和把握，它源于一種理智主義下的終極性思考，最終得出：人類在無法打破的兩重桎梏前，即神和命運，終將駛?cè)氡厝坏能壍?。然而盡管人們對不可變框架有明確認知，卻并未悲觀待命，而是保持了對人性的高度認同和對生活的熱烈喜好。二者之間產(chǎn)生強烈的張力構(gòu)成古希臘文明中獨特的悲劇精神。

關(guān)鍵詞：伊利亞特;悲劇意識;理智主義;人文主義

中圖分類號：I54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18）18-0053-01

雨果曾說：“一部杰作已經(jīng)成立，便會永存不朽。第一位詩人成功了，也就達到了成功的頂峰。你跟隨著他攀登而上，即便達到了同樣的高度，也絕不會比他更高?！边@個第一位到達頂峰的詩人，便是荷馬。

智慧的荷馬留下的壯麗詩篇還回響在耳邊，那個人神共存的古老而神秘的時代，還浮現(xiàn)在眼前。《伊利亞特》中，宏大而慘烈的戰(zhàn)爭場面，血淋淋的肉身廝殺，帶來暴力美學(xué)的沖擊與快感;有血有肉的英雄，他們的血與淚、愛與恨、靈與欲，個人力量的展現(xiàn)，對榮譽與卓越的追求，無不引起人們心中最深的崇敬與悲憫;“于是，我的情感/有如觀象家發(fā)現(xiàn)了新的星座/或者像考蒂茈，以鷹隼的眼/凝視著太平洋，而他的同伙/在驚訝的揣測中彼此觀看/盡站在達利安高峰上沉默。

一直以來，我們把《伊利亞特》稱作一首壯麗磅礴的英雄史詩，其實，它不僅包含對可歌可泣的英雄的贊頌，還有著對生死的感悟和自我靈魂的反省，而其間如影隨形的悲劇意識，更是它思想的超脫與升華。

悲劇意識，不意味著《伊利亞特》就是一出悲劇，“確切地說，其主旨是一部史詩，有著史詩所具有的閑適與直率。然而，它是高度悲劇性的”，它從始至末被一種悲劇意識縈繞，從開篇我們便能略見一二：“女神啊，請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憤怒，那一怒給阿開奧斯人帶來/無數(shù)的苦難，把戰(zhàn)士的許多健壯英魂/送往冥府，使他們的尸體成為野狗/和各種飛禽的肉食，從阿特柔斯之子/人民的國王同神樣的阿基琉斯最初的爭吵中/分離時開始吧，就這樣實現(xiàn)了宙斯的意愿”。詩篇沒有完整、散漫地描繪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而只從中選取了一個階段，這一階段的切入點，也不是戰(zhàn)爭本身，而是一種觀念，即兩個人之間的斗爭注定會給其他許多人帶來苦難、死亡和恥辱，而這兩人也不能置身事外，安然無恙，也不過是神實現(xiàn)其意志的手段和工具。這種觀念，便是悲劇意識。“這種思考往往走向一種人生悖論，因為人類恰恰是‘面臨自身無法解答的問題，面臨為實現(xiàn)意愿所做努力的全盤失敗而認識自己”。

如上所言，悲劇意識源于一種終極性的思考，這種思考體現(xiàn)了理智主義的思想性格。人深知處于一種不可變的框架體系中，人之上有諸神的活動，人只能做其力所能及的，剩下的全看諸神的安排?！吧褚狻笨此浦皇菦Q定因素之一，也不被人所看見，人只能看見“技藝”和“偶然的機運”，事實上，人又能從“技藝”和“偶然的機運”中推斷出那個看不見的“神意”的功能和意義。伯納德特便從“技藝”和“偶然的機運”中看到，諸神一方面像“偶然的機運”一樣抑制英雄的自然優(yōu)秀的等級，一方面又像“技藝”一樣提升英雄的自然優(yōu)秀的等級。雖然對此說法我并不能完全茍同，但其歸根結(jié)底說明了人無時無刻不能感受到諸神那凌駕于人之上的存在，并對此深信不疑。

除神之外，人還不得不遵循“連神祗也必須服從的若隱若現(xiàn)的必然性”，即命運。凡人的命運早已注定，強大如天神也不能阻止或更改，只能在行動中有意或無意促成命運的實現(xiàn)。天父宙斯看著他所鐘愛的兒子薩爾佩冬即將死在帕特羅克洛斯手里，頓生惻隱之心，赫拉立即阻止道：“可怕的克羅諾斯之子，你說什么話/一個早就公正注定要死的凡人/你卻想讓他免除悲慘的死亡/你這么干吧，其他神明不會同意……倘若你把薩爾佩冬活著救出送回家/其他的神明那時難道不會也從/激烈的戰(zhàn)爭中救出自己親愛的兒子”?？梢?，諸神不參與扭轉(zhuǎn)人的命運，是對世間運行秩序和其統(tǒng)治地位的維護，至于諸神是否有能力把人從命運中拯救，并使其在以后的發(fā)展過程中再也不會導(dǎo)向原有的命運軌道，從而徹底改變?nèi)说拿\，這在史詩中尚不能分辨，我們只看到宙斯沒有阻止帕特羅克洛斯的長槍刺入薩爾佩冬的胸膛，以旁觀的姿態(tài)順應(yīng)其命運走向必然的終點。凡人則更明白在命運前的渺小無力，反抗的最后也只會導(dǎo)向命定的歸途，天神般的阿基琉斯也說：“如果命運對我也這樣安排/我愿意倒下死去”。

綜上，在理智主義驅(qū)使下形成的終極性思考與關(guān)懷中，人對自身處境——受到神與命運的雙重壓制——有了深刻的認識，悲劇意識便在這一過程中產(chǎn)生。因為理智，所以能預(yù)見結(jié)局;理智運用得越充分，越只能證明結(jié)局的不可逆。結(jié)局既定，人的身上便帶上了悲劇性。

然而，悲劇意識并不等同于悲觀意識，也沒有“發(fā)展成一套干巴巴的宗教和一種消極無望的命定論”，希臘聯(lián)軍千里迢迢遠征特洛亞，不是為了給人民的國王阿伽門農(nóng)開疆辟土，而是為個人爭得不朽的功名，無上的榮譽，追求個體的卓越。阿基琉斯可以咆哮戰(zhàn)場，攻城略地，也可以避戰(zhàn)旁觀，任憑戰(zhàn)火蔓延到他的營帳和海船。前者是因為他想在戰(zhàn)爭中建立功勛，贏得傳世的榮耀，后者則因為他怒火未平——阿伽門農(nóng)搶走了他光榮的戰(zhàn)利品，使他受到侮辱。英雄便是這般任性妄為，像孩子一樣僅憑個人喜惡行事，追求個體意志的絕對自由。而負隅頑抗的特洛亞人也不僅是為了城邦的獨立而戰(zhàn)，更多的則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妻兒免受奴役和欺凌。他們?yōu)閭€人榮耀，為家人傷悲，他們徹徹底底為一個現(xiàn)世的人存在的真正意義而活——追求個體幸福。其次在對待他人上，具有強烈的人文主義關(guān)懷。他們渴望榮耀，但也深知一個人的榮耀會給其他許多人帶來不幸，會又增加一對為失去心愛的兒子而痛苦不已的父母。因此交戰(zhàn)雙方若是世交，便會避免在戰(zhàn)場上面對直接的殺戮。他們又為保留他人的榮耀奮不顧身。戰(zhàn)友罹難，他們會為奪回他的尸體與敵人鏖戰(zhàn)，哪怕獻出生命，也不讓戰(zhàn)友死后再遭受進一步的侮辱，讓勇士獲得他理應(yīng)享有的隆重的葬禮，接受生者的哀悼。如若不然，則是個人的恥辱。此外，他們尊重人性，聽從自然的人性，對順應(yīng)人性與他人或外界沖突產(chǎn)生的罪與惡，坦然接受，共同承擔，不怪罪，不遷怒。如海倫與帕里斯貪戀愛欲而為特洛亞招致戰(zhàn)爭，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價值觀，會把海倫視作戰(zhàn)爭的“禍水”，史詩則不然，老國王依舊親切地稱她為“親愛的孩子”，并安慰道：“在我看來，你沒有過錯/只應(yīng)歸咎于神，是他們給我引起/阿開奧斯人來打這場可泣的戰(zhàn)爭……”把人的過失歸因于神——阿伽門農(nóng)與阿基琉斯和解時，也將他當初的沖動解釋為被天神迷亂了心智——是否真是神的手筆，我們不得而知，但明顯這是一套推卸責任的說辭。不管是否是神所為，都最終指向?qū)θ说膶捤　?/p>

綜上，盡管悲劇意識統(tǒng)領(lǐng)人們的思想，但面對生活，人們彰顯的卻是人性中的高度自信，和對人類成就、人類個性的極度喜悅。前者與后者從根本上是背道而馳的，但正是這兩種力量的交鋒產(chǎn)生了巨大的張力，形成了撼動人心，凈化靈魂的悲劇效果。這是《伊利亞特》和絕大多數(shù)古希臘文學(xué)中獨特的悲劇音調(diào)，在其他文明中極為罕見。而古希臘的悲劇意識和悲劇精神，或許只有這句形象的比喻式詩句最能概括：“正如樹葉的枯榮，人類的世代也如此/秋風將樹葉吹落到地上，春天來臨/林中又會萌發(fā)，長出新的綠葉/人類也是一代出生，一代凋零”。這正是古希臘文明最動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