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艷芬
許多年后,在文藝成為一個現(xiàn)象級的流行詞匯,被消費得幾近泛濫成災時,我的眼前時常會浮現(xiàn)出一張倔強生動的臉,一張青春略帶憂傷,秀氣而又不失剛毅的臉,那是我的小姨。在文藝還沒有進入流行話語體系,成為普羅大眾的一種日常生活方式的時候,我年輕的小姨曾帶給了我關(guān)于文藝的最初想象。她盡管沒有生得怎樣的花容月貌,但是在個性不被標榜和崇尚的年代,她有著跟其他人全然不同的行為方式,用今天的話來說,這是一種被叫作“文藝范兒”的人生姿態(tài),這讓她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小鎮(zhèn)女生中,如鶴立雞群般醒目突出。
當我們談?wù)撐乃嚨臅r候,必然會想到一些作為其具體呈現(xiàn)的美好事物,這些事物多是脫離了世俗生活和低級趣味的。在物質(zhì)生活貧乏的三十年前,我的小姨作為一名不折不扣的文藝女性,擁有很多讓人羨慕的寶貝,比如一個黑色帶皮套的收音機,她會用它來定時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她還有整整一個書架的文學名著,古今中外,曾引導著我發(fā)現(xiàn)了語文教科書之外廣袤的文學世界。她用來寫日記的筆記本并不是普通的軟面抄,而是帶有漂亮塑料皮殼的那種。在電視劇《紅樓夢》風靡全國的那年,她房間的墻上就掛了金陵十二釵演員的明星掛歷。而她最讓我心動的寶貝,則是一個精致的嫩綠色鬧鐘,裝在一只棗紅色的木頭匣子里,匣子的正面是扇玻璃門,要把鬧鐘取出來,先要把玻璃門推上去。小時候的我如同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中那個被上流社會人們優(yōu)雅的吃生蠔方式所打動的父親一樣,深深地被這種極具有儀式感的打開方式所折服。
古往今來,多少文藝女性,從李清照到林徽因,從喬治·桑到伍爾芙,她們都以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告訴我們一個事實,那就是成為一個文藝女性,必須要有一定的物質(zhì)基礎(chǔ)。我的小姨在那個時代能有幸成長為一個生活上略有些奢侈的文藝女青年,倒不是因為家境優(yōu)越,而是外婆對她的寵愛和依順。我的外婆在生了四個孩子后,未曾想到在四十歲的時候意外又生下小姨。因此,小姨自出生后,就享受了外婆的優(yōu)待。到小姨讀中學時,隨著姐姐哥哥們的離家,以及外公的離世,就只有她陪伴在外婆身旁了,外婆對小姨更是傾盡所能。
在三十年前的小鎮(zhèn)上,能接受到高中文化教育的女孩并不多,而我的小姨高中竟讀了六年,復讀三年仍是以落榜告終后,她才最終認命,放棄求學之路。記得有次小姨跟鄰居家只有小學文化的胖姑娘吵架時,吵到最后詞窮,她說起碼我是高中生啊,胖姑娘非常鄙夷地說那又怎樣。那時的小姨賦閑在家,每天只能幫外婆做做家務(wù),是她人生中非常狼狽不堪的時候,唯一能讓她有點引以為傲的大概就是她那未完成的學業(yè)了。只是當小姨被胖姑娘挖苦后,一向伶牙俐齒的她竟沒有反駁,是啊,胖姑娘說的一點都沒有錯,所謂落毛的鳳凰不如雞,這道理彼時的小姨自然是最能懂得的。
在輕狂無憂的歲月里,試問誰未曾在心里熱烈地想過不顧一切地逃離故土遠走他鄉(xiāng),就算沒有一個明確的去往目標,也要義無反顧地出走一場,對于朝氣蓬勃的青春生命來說,出走本身就已經(jīng)是一種意義。文藝而又浪漫的小姨比起她周圍的人,更加急切地想要離開閉塞的小鎮(zhèn),而她選擇去往外面世界的方法,如同那個時代的大多數(shù)青年一樣,就是讀書考大學。對于小鎮(zhèn)青年來說,那既是一個讀書神圣的理想主義時代,也是求學是唯一出路的無從選擇的時代。
小姨最好的青春歲月都是在校園里度過的,整個中學階段,除去不多的節(jié)假日,她幾乎都待在學校,白天上課,晚上自習。外出時她總是騎一輛飛鴿牌二六銀色女式自行車,這樣的自行車在小鎮(zhèn)上很少見,是外婆托在省城上班的大舅專門買給她的。而小姨的同學,無論男女騎的都是笨重破舊的黑色二八自行車。那時,無論在校園里,還是在街道上,小姨騎著她的自行車從人群里穿過,特別引人注目。
讀書時的小姨是極其愛美的,只是作為小康之家的女孩,她并沒有太多的錢打扮自己,然而對于一個文藝女青年來說,這似乎并不是難事,因為她自有變通的方法。那時我們表姐妹都有一條白色短裙,來自于小姨翻箱倒柜找出來的一匹不知道被外婆放了多久的布料。只有小姨能慧眼識珠,看到那白布的價值。她帶著我們姐妹三個穿街走巷,找到一家裁縫店,做了四條一模一樣的裙子。那條短裙我穿了好幾年,配上不同顏色的上衣,短袖或是長袖的,都很好看。
只是在考大學這件事上,任憑如何努力,小姨始終無法左右其結(jié)果,她連續(xù)四年參加高考,一年比一年接近分數(shù)線,最后一次考得最好,然而終究還是差了一分。記得放榜那天,小姨一大早就騎著自行車去學校看成績,我們姐妹三人差不多一整天都守在門口等她。黃昏時,我們終于看見她遠遠地從街道那頭一路騎過來,我們歡呼雀躍地大喊小姨回來了。然而小姨對我們的熱情只是回應(yīng)了一個很勉強的微笑,什么話也沒有說,放下自行車,轉(zhuǎn)身進到自己的房間,緊關(guān)上門。很快,我們就聽到房間里傳來撕心裂肺的痛哭聲以及東西被打碎的聲音。外婆一邊喊著小姨的乳名,一邊敲打著房門。過了很久,小姨才把門打開,已是一地狼藉,我最喜歡的那只裝在木頭盒子里的精致鬧鐘也躺在地上,鬧鐘跟木頭盒子徹底分了家,鏡面也被摔了個稀巴爛。
盡管小姨的內(nèi)心也許有著極大的不甘,但心灰意冷的她已很難重拾勇氣繼續(xù)復讀了,所以她以這種近乎慘烈的方式向自己的讀書生涯徹底告別。生活總是如此,一個人越是執(zhí)著想要實現(xiàn)的愿望,往往到最后都達成不了。后來我看到過很多人,都像小姨一樣,在追求人生各種夢想的道路上,孜孜以求,有如愿以償?shù)?,但大多?shù)都難償所愿??吹枚嗔耍乙步K于明白,夢想對人們來說最重要的其實不是結(jié)果如何,而是努力追求的過程,以及能夠坦然面對任何一種結(jié)果的心境。
在讀書這件事上,小姨似乎是妥協(xié)了,然而對于沉悶單調(diào)的小鎮(zhèn)生活,她甚至更加堅決地與之對抗著。我曾經(jīng)看到她給雜志編輯寫的信,在信中她傾訴自己的苦悶,說她不想成為為彩禮而結(jié)婚的小鎮(zhèn)姑娘,但是又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就在小姨想要逃離小鎮(zhèn)而不得時,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打工潮從南方開始席卷全國,也波及到了我們這個偏僻小鎮(zhèn),各種快速致富神話和人生奇跡故事被人們爭相傳播著,新的機會主義時代到來了,小姨終于有了除讀書以外的逃離鄉(xiāng)土的方法,她決定跟隨一個同鄉(xiāng)去南方打工,只是這一想法遭到了全家人的一致反對。
去南方被否定,小姨折中了一下,決定投奔我的大舅去省城打工。比小姨大十多歲的大舅在機會更少的時代通過考上大學離開小鎮(zhèn),大學畢業(yè)之后順利留在省城,在政府機關(guān)有著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以外婆這樣傳統(tǒng)的小鎮(zhèn)人眼光來看,這才是理想可行的人生方式,所以她同意了小姨的這一決定。只是外婆實在是高估了她的長子,我的大舅只是一個普通的公務(wù)員而已,他在上班和養(yǎng)家之外,并沒有太大的能力幫助小姨,他給小姨介紹的工作都是很邊緣性的服務(wù)業(yè),像是保姆和服務(wù)員一類。從小在家中也稱得上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姨竟然去伺候別人,這是我萬萬想不到的。
然而事實上,小姨在省城的那一段時間里,不論是做保姆,還是當服務(wù)員,她都做得很好,獲得了所有雇主的認可,她甚至還與他們當中的一些人成為了朋友,此后一直與他們保持著聯(lián)系。后來當她遭遇長久不幸的時候,這些老朋友的幫助和鼓勵,多少給了她一些溫暖和慰藉。因此,多年后,當我重新審視和思考年輕的小姨這一段城市打工經(jīng)歷時,我一直在想,當初如果家人們同意她去南方的話,憑借小姨的堅韌和勤奮,她的人生也許會有一番新的境地,而她后來的命運也應(yīng)該會得到全然不同的改寫吧。只是時過境遷,一切假想在實際的生活經(jīng)歷面前,除了徒增煩惱,并無實際意義可言。
小姨在城市的打工生活在那時的我們看來全無光鮮可言,外婆每每談起這個心比天高的老女兒,都要傷心落淚,卻也只有慨嘆自己有心無力。然而小姨在打工之余,還在做著一些在我們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情。她利用不多的休息時間,去學習縫紉和烹飪,去夜校聽文學課。在省城里小姨親眼看到了她夢寐以求的大學校園,偶爾回老家見面時,她總會跟已上中學的我細致地描述校園風景和大學生活,勉勵我好好讀書。那個時候的她,眼里總充盈著期待和向往的光芒,那是一種只有對于真正喜歡的事物才會有的熱情,那清澈明亮的眼神仿佛讓我又看到了讀書時的她。離開小鎮(zhèn)后,小姨似乎離以前的她越來越遠,然而似乎有些東西一直頑強地存在于她的身上,沒有變化過。
沒有人知道小姨人生的下一個出口會在哪里,包括小姨自己,省城的開闊和現(xiàn)代氣象自然是小鎮(zhèn)不能相比的,所以她即使做著并不如自己意的工作,也沒有流露過回鄉(xiāng)的意愿。小姨也許是在等待著某種足以扭轉(zhuǎn)她的未來的機會,盡管那機會極其渺茫,她也抱著極大的信念。
然而到小姨打工第三年時,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讓她的人生發(fā)生了迅速轉(zhuǎn)折。小姨患上了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徹夜無法入睡。在那時的我看來,那么堅強的小姨竟然生病了,而且還是不能睡覺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病,我真的無法相信。及至憔悴不堪的小姨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不再懷疑,并且試圖從我所知道的生活中尋找她生病的蛛絲馬跡。
我想到小姨打工的第一年,過年回老家時,曾帶回一個后來沒有下文的中學男同學。在小姨寂寞的青年時光中,這是我所知道的她唯一的愛情線索。據(jù)說那個男生早早就考上了師范學校,與小姨一直通信。盡管在我眼中那個男生不僅面目有些猥瑣,還有點不善言辭,然而到頭來他還是嫌棄沒有考上大學的小姨,我堅定地認為這樁模糊而又悲傷的愛情是造成小姨生病的重要原因。后來我又得知小姨生病前在一家公司打工時,曾為了節(jié)省房租一度在辦公室打地鋪,度過一個又一個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漫長黑夜。我想對于一個輾轉(zhuǎn)于異鄉(xiāng)的女孩來說,失戀再加上漂泊無著的生活已足以摧毀她那脆弱敏感的神經(jīng)了。
我曾把我對于小姨生病原因的推測告訴過外婆,但是外婆對此似乎并不在意,以她豐富的人生閱歷,她更加懂得心病還須心藥醫(yī)的道理。此時的小姨已年近而立了,她的青春已經(jīng)被她蹉跎得只剩下一小截尾巴,除了折騰出這么一個奇怪的毛病,她簡直就是一無所有了。外婆當機立斷,發(fā)動所有親戚給小姨介紹對象,盡快幫助她成家??偸琼樦∫桃庠傅耐馄牛谶@件事上表現(xiàn)出了斬釘截鐵的堅決,而小姨竟然頭一次沒有反對,完全默認了外婆的安排。
果然是眾人拾柴火焰高,很快就有人給小姨物色了一個對象,是小鎮(zhèn)中學的一個語文老師,其貌不揚卻也性格憨厚。也許因為是以前母校的老師,小姨對他一見如故,非常投緣。戀愛中的小姨容貌漸漸重新煥發(fā)光澤,失眠的毛病也開始好轉(zhuǎn)。不久之后,他們就結(jié)婚了。我一直固執(zhí)地以為姨父的出現(xiàn)對于小姨來說,并不僅僅只是般配合適的婚姻對象,也是真正給她帶來了愛情。我想小姨一定是極其愛姨父的,因為后來,在我的姨父離開人世七年后,當我們在電話里談起他的時候,小姨依然無比悲痛,泣不成聲。
那時我最喜歡去小姨的新家,她的家里總是收拾得干凈整齊,窗臺上的植物,布藝的沙發(fā),以及專門買來聽音樂的家庭音響,都顯示著她的一點與眾不同的性情愛好,以及她對新生活的知足自得。只是這個時候,鄰居胖姑娘和小姨昔日的女同學早就兒女繞膝了,而小姨作為一個非主流的文藝女青年,花了比她的同齡人多了近十年的時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走了一大圈,最終又回到原地,過上如同大多數(shù)人一樣的生活?;蛟S大多數(shù)人選擇的人生,才是安穩(wěn)可靠的,一個人另辟蹊徑偏要走的路不僅充斥著各種艱難險阻,并且往往并不能通達他想要的結(jié)果。只是偏偏有很多人在年輕時會選擇一條與眾不同的難走之路,以莫大的勇氣和決心走下去,直到走不下去為止。如果時光倒流,可以重新再做選擇,我想年輕時的小姨還是會走一條跟別人不一樣的道路吧。
我們都以為小姨會在這段婚姻中一直幸福下去,只是誰都沒有想到她的幸福會那么短暫,她的好生活只持續(xù)了短短幾年。到我上大學時,我就聽說姨父得病了,而且是非常嚴重的肝病。小姨的人生命運又一次陡轉(zhuǎn)直下,此后的十幾年中,她的生活逐漸簡化成兩件事,掙錢和花錢。姨父生病后就不能再上班了,小姨自謀生路,開了一家文具商店,把辛苦掙來的錢悉數(shù)用在給姨父治病上。因為治病,小姨一年中總要陪姨父去很多次省城。不知道小姨重新面對她曾寄托理想和安放青春的城市時,陷入人生困境的她會是怎樣的心情?
我無法想象小姨作為絕癥病人的家屬,是如何度過那么多個驚心動魄的日日夜夜,掙扎于病榻的姨父在堅持了十二年后,終究還是撇下小姨離開人世,留給她的只有掏空的家當和要獨自完成的人生。在巨大綿長的生活磨難面前,我的小姨變得市儈和庸俗,也更加堅韌和頑強;她學會了撒潑和無賴,偶爾也會暗自傷神流淚。
現(xiàn)在的小姨已經(jīng)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而她的生活中與文藝還相關(guān)的事物似乎就只剩下她的文具店了。每天都有很多毫無憂愁的少男少女光顧她的商店,他們來買個性化的文具,買時尚的青春雜志,買好看的明星貼紙。那些女孩子們,每一個都有著明媚動人的臉龐,每一個都像從前的小姨。我不知道小姨面對這些年輕的顧客會是怎樣的心情,當她被艱難的生活裹挾著一路向前,她曾有過的文藝氣息被粗糙的生活泯滅得幾乎一干二凈時,她會不會偶爾在心底里想起過從前的自己。小姨最終沒能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話說回來,我們有多少人不也是在漫長歲月里都活成了最糟糕的樣子,離我們最初想象的自己越來越遠嗎?
我跟小姨最近一次見面是在外婆的葬禮上,外婆以近九十歲的高齡去世。葬禮結(jié)束后,小姨說這是喜喪,拿出一把塑料梳子細細地梳她那花白的頭發(fā),一邊梳一邊告訴我在高壽老人的葬禮上梳頭會發(fā)財。我不知道她的說法從何而來,但那一瞬間,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年輕時扎著馬尾的她,讀書時的小姨有時扎兩個馬尾,有時扎一個馬尾,那時的她頭發(fā)濃密烏黑,只用黑色的橡皮筋高高地束起來,總是驕傲地抬著下巴走路,那應(yīng)是她一生中最動人的模樣了。
小姨生肖屬羊,自古民間就流傳屬羊的女人命不好,尤其她還是生在冬天,民間的說法叫作“枯草羊”。當小姨的生活陷入一個又一個不如意的時候,我的外婆曾拿這個說法來解釋一切。在接二連三的生活磨難面前,小姨一直都在拼盡自己的全力努力著,只是似乎怎么都逃脫不了人生的低谷。真實的生活中從來都不是低谷之后的絕地反彈,反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低谷。然而也因此,驚濤駭浪,或是生離死別終究都能歸于沉寂。我的小姨在磨平了包括文藝在內(nèi)的各種棱角和鋒芒后,以質(zhì)樸卑微的方式掙扎在平凡庸常的人生里,憑借這個,她將一直掙扎下去。
責任編輯 鹿 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