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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枉凝眉

        2018-07-20 01:31:38鐘晴
        安徽文學 2018年5期
        關鍵詞:骨灰盒表叔名片

        鐘晴

        去年冬天下第一場雪的那個早晨,父親接到一個電話。打電話的人用標準的普通話說:“您好,請問您是陳順昌的表哥嗎?”是商務性的沒有溫度的語調(diào)。父親用力吸一下鼻子,簡短而粗暴地回答道:“不是!”隨即掛斷電話,把手機扔回原位,走出房門,去修理被豬拱壞的豬圈。

        大約過了兩分鐘,手機鈴聲又響了,聒噪的鈴聲蓋過窗外雪粒子砸在枯樹葉上的沙沙聲,占領整個聲音的世界,房子里充斥著一種不合時宜的熱鬧。為了阻斷這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母親從廚房里出來,拿起剛才父親扔下的手機,扯著充滿怒氣的嗓門吼了一聲:“喂!”我們家的人,永遠都是怒氣沖天的。

        打電話的人沒有重復前面的問題,直接說:“陳順昌死了?!?/p>

        母親睜圓眼睛,半是驚訝半是疑惑:“什么!死了?”對方慢條斯理地說:“他手機通訊錄上只有一個聯(lián)系人,名稱是‘表哥,我們只好撥打這個電話號碼,通知他家屬……”

        母親急忙打斷他的話:“我們不是他家屬?!彼呀?jīng)從剛才的混沌中清醒過來。母親總能準確地嗅到麻煩的氣息,并將之擋在門外。以前接到關于表叔的電話,多數(shù)時候是他喝酒醉了,歪倒在某條臭水溝里了,路過的好心人搜出他的手機,打電話給通訊錄上的“表哥”。有時候,他醉得跟死人一樣。

        電話那邊的人頓了一下,用一聲干咳緩解尷尬,繼續(xù)字正腔圓地說:“根據(jù)國家規(guī)定,工人死在工地上我們要賠償六十萬,這需要家屬來領取,麻煩您通知一下他家人……”

        “六十萬!”母親舉著手機的手在發(fā)抖,嘴唇也在發(fā)抖,“啊,聽清楚了,陳順昌的確是我男人的表弟,他沒結(jié)過婚,上無老下無小,只有我們是他親人……”母親一口氣說完死者的情況,為了掩飾自己無意間顯露出來的歡快語調(diào),她放慢說話的速度,做出哭腔:“唉,可憐的表弟……”為配合語言,她還舉起袖子,輕輕擦拭一下眼角,就像與她通話的人能看到這動作似的。

        打電話的人沒有耐心傾聽她的哀傷,干脆麻利地安排了接下來家屬要做的事:認領尸體,安葬死者,領取六十萬。他語言流暢,條理清晰,同時還暗示,做了前兩件事后,才有權利做第三件事。

        掛電話的時候,母親用笨拙的普通話說了一句:“再見。”她大口呼吸,雙手緊緊握住手機。徹底緩過神后,母親急忙跑出房門,去喊正在修豬圈的父親。“六十萬,六十萬啊,你表弟六十萬?!蹦赣H擠壓著激動的嗓音,滿面紅光。父親陰沉著臉,一心一意用力敲打木板,似乎沒有聽到母親的話。母親加大聲音說:“六十萬!六十萬!你表弟死了,老板賠償六十萬?!备赣H終于停下手里的活。

        母親把手機遞上去:“從黑龍江打來的電話?!备赣H偏著頭,狐疑地看著激動得發(fā)抖的母親。這么大的事應該由男人來交涉,父親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對方又把表叔意外死亡這件事復述了一遍。電話那頭的人千叮萬囑,要盡快去認領尸體。父親克制住喜悅,一律用“好”回應,配合著點頭的動作。

        這個電話就像一顆深水炸彈,投進我們死水般的生活,我們在絢麗的波紋里看到了另一個未來。六十萬塊錢,可以做很多以前我們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父親面對窗子,一邊拍落肩上的雪一邊幻想:“六十萬,可以建一座新房子,三層樓那種。還可以買一輛車,開起來可以把泥潭里的污水濺飛起來的那種……”母親打斷他的話:“只想著你被別人的車濺一身泥那些破事,也不想想兒子的終身大事,第一件事就應該給他娶媳婦?!备赣H收回目光,斜視母親:“女人家就沒有長遠的眼光,你想想,建了新房,買了車,哪個姑娘還看不上我們家亮兒?”他們臉上常年堆積著的怨氣早已煙消云散。

        父親決定帶上我去給表叔收尸。我從未出過遠門,父親說我可以借此機會出去見見世面,長長見識,反正以后我們有的是錢,不在乎那點車費。我們第二天就啟程去北方,幾乎是迫不及待。

        火車越往北開雪下得越大,雪掩蓋了地面上的丑陋,透過車窗望出去,滿世界的潔白。在車上,父親一改往日在人群中的冷漠,變得熱情起來,他主動與前后左右的乘客搭訕:“你是北方人?。炕丶疫^年???”若別人回應了他,他會接著說:“我是南方人,去北方辦一件事?!彼凇耙患隆鄙戏怕Z速,等著別人問他這件事是什么事,但是那群陌生人對此并不感興趣,只顧著嗑瓜子。父親只好把身體擺正,靠在座位上,看著窗外的雪,擠著嗓音哼唱看電視劇《紅樓夢》時記下的《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

        我記得表叔也喜歡唱這首詞,冬天的早晨,他披著厚重的破棉衣從只放得下一張小木床的閣樓上走下來,立在院角的茅廁邊,一邊撒尿一邊用冷得發(fā)抖的聲音唱道:“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表叔每次都會忘記其中的一兩句,他固執(zhí)地站在茅廁里,死死盯著面前的那面臟兮兮的紅磚墻,竭力回想遺漏的詞句,仿佛它們就嵌在墻里,看久了自然會顯現(xiàn)出來。背不完整歌詞,表叔就不走出茅廁,直到去上茅廁的鄰居把他喊出來。

        那時,表叔已經(jīng)沒有了家。

        表叔常年在外漂泊不歸家,他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沒有回來。尸體長久沒有埋葬,腐爛變臭,同村的人無法忍受,便合伙把逝者埋了,同時,埋人的那群人理所當然地把表叔家的田地也分了。路過他們村的人,回來說表叔家房子上長滿了野草,蛇群在墻縫里穿梭。沒有了土地和家的表叔,回鄉(xiāng)只能待在我們家,等待下次漂泊的時機——多數(shù)時候是和同鄉(xiāng)的人去很遠的地方打工。

        有幾個冬天,表叔住在我家的閣樓上。他不在的時候,那里是老鼠的天堂。他曾給一群圍在火爐邊的小孩講:“昨晚,有一只大老鼠來咬我耳朵,我一把捏死了它……”隨即做出捏老鼠的動作,像英雄一樣演示如何殺死一只怪獸。在我們看來,敢與老鼠同睡的表叔是一個英雄。

        村里的人說起表叔時,總免不了要提起“孤佬”這個詞。前幾天,鄰居張大嬸還和母親說:“這幾年,那個孤佬沒來你們家過冬了?。俊?/p>

        “孤佬”是指無妻無子的大齡男人,表叔四十多歲了還沒結(jié)婚,符合這個定義?!肮吕小庇袝r候也是罵人的惡毒詞語,意思是詛咒一個男人斷子絕孫,孤苦終生。另一個惡毒程度稍弱一點的詞語是“和尚”,罵一個男人“和尚”,是詛咒他以后像和尚一樣沒有后代。似乎這世上的男人,除了和尚,都必須傳宗接代。表叔不是和尚,他沒有“斷子絕孫”的理由,便成了“孤佬”。

        當“孤佬”是一個罵人的詞語,它就是一個罵人者發(fā)泄怨氣的詞。當“孤佬”成為一個人的身份,這個人將面對的是世俗的凄涼人生。就論“孤佬”這一點,表叔早就被人們歸入最失敗、最可憐、最沒有未來的一類人了。這是一類遭人鄙視、同情、排斥的人,是異類。

        母親總拿表叔作為反面教材教育我:“亮兒啊,你要爭點氣,別看到姑娘就羞紅臉,若娶不到媳婦兒,你就會跟你那孤佬表叔一樣?!比粑覍δ赣H的嘮叨稍顯不耐煩,她就立刻拉下臉,加大音量說:“二十四歲了還沒娶媳婦,你自己不嫌丟臉,我和你爸在村里還抬不起頭呢,你看看,張嬸家的幺兒十九歲都當爸了……”在外人面前,他們把我沒娶到媳婦兒的原因歸結(jié)到我的性格上,“太害羞,在姑娘們面前害羞得比姑娘還像姑娘?!蹦赣H常以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埋怨道。私底下,他們也承認,我們家太窮,所以沒有姑娘愿意做他們的兒媳婦。現(xiàn)在,他們相信,錢可以彌補我性格上的缺陷,不,彌補一切缺陷。六十萬,足以使他們的兒子擺脫“孤佬”的命運。

        在不安適的睡眠中,我總處在夢與現(xiàn)實的交界處。在父親唱詞的聲音中,我只聽出“六十萬”這個數(shù)字,我甚至看到數(shù)字“6”拖著一長串“0”在車廂里漂浮,它們從父親的嘴里鉆出來的,像一條條蠕動的蟲。我心底涌起一陣惡心,把中午吃進去的泡面全吐了出來。父親說:“坐個火車你也暈車,如果以后坐飛機那還不暈死,真沒出息?!币劳兄傲f”這個數(shù)字,他似乎還設想過坐飛機的情景。

        在火車上渾濁的空氣里憋悶了四十多個小時后,我們終于在一個叫“安達”的車站下車。那時已是傍晚,走出車站后我們迷失在人群中,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父親像是安慰我,也像是安慰自己,低聲說:“會有人來接我們?!彼粩鄴咭曤[沒在灰色背景里的人群,試圖在某個人的臉上搜尋出某種信息。不知道是不是在車上待久了,人的反應也遲鈍了,在車站外面張望了許久,父親才想起打電話,電話里的人說過,到“安達”車站后打電話給他。父親把右手伸進左胸口處層層疊疊的衣服里,費力地從最里層那件衣服的口袋里搜出手機——他總擔心手機被偷,正要打電話,一輛暗灰色的面包車突然停在我們面前,車里的人搖下沾著污雪的車窗,伸出半個腦袋,大聲說:“你們是陳順昌的親人吧?”父親忙點頭:“是是是。”

        “上車,走!”司機用力往右側(cè)擺一下頭,示意我們上車,仿佛我們是他的熟人。

        我們坐在后排,只看得到司機黝黑的側(cè)臉,他沉默著開車,也不說要帶我們?nèi)ツ睦?。父親可能覺得有必要打破這尷尬的氛圍,窸窸窣窣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從司機的肩膀上遞過去一支煙:“兄弟吸煙么?”父親教過我,遞煙是男人社交的一部分。司機慢悠悠地從方向盤上抽離左手,食指與中指呈剪刀的形狀,伸過來夾煙,父親忙不迭地給他點燃。

        密閉的車里裝滿了司機吐出來的煙霧,煙從他的嘴里冒出,話也隨著吐出來了,他說:“以前我來車站接人,只要他們一走出車站我就認得出我要接的人是誰。失去親人的人,即便努力壓抑著情緒,我也看得出他們臉上的哀痛?!彼臀豢跓?,以夸耀的語氣接著說,“這是一種辨別能力?!彼笸崃艘幌骂^,拉長語調(diào)說:“我今天來接你們,看了半天才認出來,看到你們東張西望像在找人,我才試著問一下?!?/p>

        父親稍稍把身體往前傾斜:“嗯,我正準備打電話呢?!弊屓思揖玫?,他好像有點愧疚。不知道父親是否聽出了司機話里的意思,我們身上缺少了“哀痛”的印記,所以他才沒有立刻認出我們。

        除了我們即將去認領的尸體,表叔在這世上沒有留下任何印記。

        在接到那個電話之前,我們從來沒有想起過表叔,五年來,他沒有在村里露過面。當然,沒有人會關心他去了哪里,就算他幾十年不露面,也沒人會想起世界上還有這個人,還有這個現(xiàn)在我們稱之為“親人”的人。

        五年前的那個冬天,消失三年的表叔出現(xiàn)在我們家,他長久地坐在窗子邊的板凳上,背朝窗子,面部背光,像一個黑影,我們看不清他的表情。晚上,他坐在爐火邊給我們講他的經(jīng)歷:“……起初,我去新疆種棉花……你們不知道,新疆那些土地好寬闊,不像我們這些山丘。我們給棉花除草,一天還除不完一壟,那棉花地啊,一眼望不到頭……”他用許多語言向我們這些困在山的夾縫中的人描述新疆的寬闊。人們對新疆寬闊的棉花地不感興趣,只想知道種棉花能掙多少錢。一提到錢,表叔講話的熱情就慢慢冷卻了,他低頭假裝給火添柴:“哎,一天還掙不到八十塊。”

        在新疆掙不到錢,表叔去山西挖煤?!巴诿汗べY高啊,一天能掙到一百多,但是挖了半個月我就不敢接著挖了。”他停下來,環(huán)視眾人的反應,等著那句意料中的“為什么”。他講故事時希望有人問為什么,這樣他見多識廣的優(yōu)勢才能更好體現(xiàn)?!坝幸惶?,我手臂被一塊掉落的煤塊砸傷了,我出來處理傷口。我在棚屋里,傷口都還沒包扎好就聽到外面一陣喧鬧,有人大吼‘塌方了,塌方了,我捂住傷口跑出來看……我剛離開的那煤井已經(jīng)被四面塌陷的泥土和石塊封住了,我的同伴全被埋在里面了,有幾個是和我一起從新疆轉(zhuǎn)去的?!睘榱吮硎舅v的故事是真實的,他挽起袖子,對著火光讓我們看他手臂上的傷痕。說起死去的同伴,表叔笑容僵著,臉上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哀傷。而后,他立刻深呼一口氣,雙手拍一下大腿,高聲說:“我這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哇!”

        表叔敘述他吃過的苦以及恐懼時,總是輕描淡寫,就像那些辛酸和恐懼是別人的經(jīng)歷。他知道,他的不幸,只會成為別人茶余飯后的談資,成為滋養(yǎng)人們空虛生活的笑料,甚至有人會把他的不幸,歸結(jié)到他的“孤佬”身份上。就算他死在千里之外的山西,也不會有人同情和感到悲傷。他沒有向他提供同情和悲傷的妻兒。大概是為了避談那些苦痛,表叔著重描述的是棉花地的寬闊,以及路上看到的風景。他就像是一個從遠方旅游回來的人,與人們分享一路的見聞。

        當晚,司機把我們安置在一家冷冷清清的旅館。第二天司機又開著那輛暗灰色面包車來接我們?nèi)スさ?,同他一起來的是一個戴銀色邊框眼鏡的平頭青年,青年沒有像我們這樣裹著臃腫的棉衣,他穿的是一套筆挺的淡灰色西裝,白色的領帶跟雪融為一體,穿那樣薄的衣裳,在那樣寒冷的天氣下也不見他哆嗦一下。青年挺著單薄的胸膛,腋下緊緊夾著一個黑皮公文包,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仔細打量我們。

        父親稍微彎著腰,笑著走向青年,還沒走近,他就伸出半握的雙手,像是要去捉面前的一只雞。青年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幾秒才把右腋下的公文包轉(zhuǎn)移到左腋下,伸出右手與父親伸過去的雙手相握,父親粗糙的雙手握著青年雪白的手套,顯得極其粗糙丑陋。過了好幾秒,父親才松開青年的手,他還向我招手,示意我也去跟青年握手,我不自然地伸手去碰了碰那雙溫暖的白手套。這樣的情景,我只在電視上見過,這樣的行為,父親可能也是從電視上學來的。過后,父親教育我,遇到這種體面的人,就要主動去握手。父親曾經(jīng)也希望我成為這樣的人,成為這種人的前提當然是上大學,可惜我上完初中就離開了這條走向“體面”的路。

        “你們就是陳順昌的家屬?”青年問道。父親忙點頭:“是是是,我是他表哥?!鼻嗄昶^頭,掃了我一眼,父親趕緊補充道:“這是我兒子,陳順昌是他表叔?!彼淖齑接行┌l(fā)抖。青年在車門邊擦掉黑得發(fā)亮的皮鞋上的污雪,說:“上車吧,工地離這里很近?!鄙宪嚭蟾赣H又窸窸窣窣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遞給前排的青年,青年沒回頭,只把手舉到肩膀的位置擺了擺,表示拒絕。被拒絕的父親有些局促不安,往座位后面挪了挪屁股。

        車越往前開,房屋越稀少,坑坑洼洼的路越來越窄,車輪陷進泥坑,又滾出來,攪起來的稀泥濺到車窗上。司機說:“別看現(xiàn)在這里荒涼得鳥都不見一只,再過兩年,這里都會變成……”車又劇烈抖了一下,抖斷了司機的話頭,“變成城市?!彼緳C用起伏的聲調(diào)說完了這句話。父親也用抖著的聲音說:“是啊,全國各地都在搞建設,加快城市化進程……”“城市化”這些詞語他是從新聞聯(lián)播里學來的。一路上青年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無論這車如何顛簸,他都保持正襟危坐的姿態(tài),像個機器人。

        最后,車停在一處雜亂的工地上。四周沒完工的建筑,像是從雪里翹起來的土地的暗色骨頭,看上去比雪還陰冷,灰暗的天與灰暗的建筑物黏在一起,雪在這里也變得暗淡無光。下車后司機和青年徑直走向一個用水泥口袋和木板遮住的門洞,我和父親踩著他們的腳印走在后面。青年轉(zhuǎn)過身看了我們一眼,伸手指了指那道掛著水泥袋的門:“陳順昌就在這里面,工人們都回家過年了,他自愿留下來看守工地?!彼凇白栽浮眱蓚€字上放慢語速,聽上去就像表叔的死也是自愿的,與他們無關。

        青年說話的時候,司機已走到門洞前,用一截鋼條掀下那些水泥袋。拆完木板后,司機側(cè)著身子站在門邊,像在家招待客人一樣往房子里伸手,做出“請進”的姿勢,父親拍拍手上的泥塵,走進那間表叔住的屋子,我緊隨其后跟進去。

        那是一間空空蕩蕩的小屋子,大半間屋堆滿了各種施工工具,沾滿灰色泥土的安全帽到處都是,用四塊磚頭與兩塊木板拼起來的桌子上,放著一個不銹鋼餐盒,以及一些枯萎了的白菜和胡蘿卜,邊上是一把面條……

        剛進去的時候我們沒有看到表叔的尸體,只注意到門的右側(cè)有一個破舊的油漆桶,油漆桶里還有一些未燒盡的木炭。青年踢一下油漆桶,說:“唔,他用這個燒火取暖,門窗被他用水泥袋封住了,一氧化碳中毒死的?!彼麑χ莻€背光的墻角抬了抬下巴,順著下巴的指引,我們看到一個橫放的巨大油漆桶,“陳順昌就在里面。”青年漫不經(jīng)心地說。司機上前挪動油漆桶,使開口處對著我們。油漆桶里堆滿了衣物,在這灰暗的空間里,那床大紅色的棉被極其顯眼。父親掃一眼司機和青年,見他們擺出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只好蹲下來,用顫抖的手掀開被子,父親害怕死人,說死人身上的晦氣會沾染到活人身上。

        被子下面,死去的表叔保持睡眠的安詳姿態(tài),側(cè)臥,膝蓋彎起來,身體彎成“弓”形,那姿勢就像我在電視上看到的娘胎里的嬰兒。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觀看表叔的臉:瘦削的臉頰上只有一層薄薄的皮膚,雙眼緊閉,微張的嘴巴看上去似乎還在輔助鼻子呼吸。我記憶里的表叔是抽象的,是由人們的言語構成的一個“孤佬”,現(xiàn)在他幻化成了一具具體的冰冷尸體,我一時無法把記憶里的表叔與他合二為一。

        平頭青年和司機走出門去吸煙,留我和父親站在表叔的尸體旁面面相覷,在他們看來,收尸是死者親人的義務,外人不便插手。過了許久,青年站在門邊催促道:“搬去殯儀館燒成骨灰吧?!蔽覀儽孔镜匕咽w從油漆桶里移出來,裹在被子里,父親抬表叔的頭部,我抬腳,搬去放到面包車尾廂里。多虧表叔死前擺了一個嬰胎的姿勢,剛好能塞進尾廂。去殯儀館的路上,青年的話變多了,依舊是不容置疑的穩(wěn)重語調(diào):“按照相關規(guī)定,”——我們當然不知道“相關規(guī)定”是什么規(guī)定?!坝H屬把死者安葬后,賠償金和相關費用才能領取。你們先把他安葬了,再與我聯(lián)系?!甭犐先ゾ拖裎覀兪撬蛡虻墓と?,任務是埋葬一具尸體。青年脫掉右手上的手套,把手伸進那個時時刻刻夾在腋下的公文包里,用食指和中指夾出一張四四方方的小紙片,他側(cè)過身子,把紙片遞給父親,說道:“這是我的名片,事情結(jié)束后打上邊這個電話。”父親一臉茫然,但嘴里還是回答道:“好,好,好?!彼緳C以一種艷羨的語氣說:“哎,這相當于,用六十萬請你埋葬一個人,世上沒有比這更劃算的生意了?!?/p>

        車在一所門口掛滿燈籠和氣球的房子前停下,紅色的燈籠和五顏六色的氣球營造出一種喜氣洋洋的氛圍,房子里傳出來巨大的音樂聲,整個房子里都塞滿了音樂《最炫民族風》。司機搖下玻璃,說:“賣骨灰盒的店在這里?!备赣H一臉茫然,過了幾秒才說:“好好好?!毕惹拔覀儚奈聪脒^裝骨灰得有骨灰盒這件事。我們下車走進那家看上去就像是賣氣球的店。店主是一個挺著大肚子的中年男人,他從柜臺后面走出來,像遇見老朋友那樣拍了拍平頭青年的肩膀,歡快地說:“嗨,你們又來了,上個月你們工地不是才死過人嗎?怎么,現(xiàn)在都停工了還死人?”在音樂聲中,青年扯著嗓門說:“世事無常啊。”店主關掉音樂,讓出一條道,對我們說:“隨便看,隨便選?!?/p>

        除了開門的那面墻,其他三面墻都擺滿了紅木做的貨架,上面放滿了四四方方的盒子。店主一一介紹那些盒子的材質(zhì)和價位,末了竭力推薦一個表面泛著油光的深紅色盒子:“這個算是我店里性價比最高的一款寶盒了,許多人都選這款?!彼恢卑涯切┖凶咏凶鳌皩毢小?,展示盒子的動作跟電視上打牙膏廣告的人擺的姿勢一樣。父親問:“多少錢?”店主沉思了一會兒,指了指斜靠在柜臺旁邊的平頭青年和司機,說:“他們是老顧客,你是他們帶來的,自然也是老顧客,老顧客就該優(yōu)惠,這個打八折,一千二。”這價錢一說出口,我看到父親的肩膀顫抖了一下。我們出門時幾乎帶走了家里所有的錢,總共五千多塊,用一千多買一個木盒子,著實不劃算。見父親支吾著不說話,店主壓低聲音,滿含深情地說:“逝者是你親人,骨灰盒是你送他的最后一個禮物,多少包含了你的心意。我沒猜錯的話,待事情處理完了,你會得到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賠償金吧?!闭f后面這句話時,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父親。聽到這話,父親猛地抬起耷拉著的腦袋,說:“好,就買這個?!备纱嗟米屓蒜Р患胺馈N覀冏叱龅觊T時,店主又拍了拍平頭青年的肩膀。

        殯儀館就在這所房子的旁邊。表叔的尸體被推進一個巨大的爐膛,北風把煙囪里的青煙吹向南方,南方?jīng)]有表叔的家,飄散的煙消失在灰沉沉的天空。以前聽人說,人死后,在去陰曹地府報到之前,要去把他留在人世間的足跡掩蓋掉,俗稱“掩足跡”,一個人走過的路越多,掩足跡的時候越累。我想,這時表叔還在掩足跡的路上。

        父親在用那塊店主贈送的黃布包裹骨灰盒時,平頭青年說:“路上不要讓別人知道你帶有骨灰盒,很多人忌諱死人?!备赣H用越來越慢的速度在骨灰盒上折騰那塊布,他是在等青年說更多的話,說他希望聽到的話。青年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笑了一下,說道:“你放心,賠償金不會少的。前幾天我已經(jīng)在電話里說了,先安葬死者,這是一個程序。對了,把你銀行卡卡號留給我,方便以后打錢?!备赣H從里層衣服的口袋里搜出銀行卡,遞給青年。銀行卡是接到電話那天母親去銀行辦的,之前我們沒有銀行卡,因為根本用不上。“這個時候必須有一張銀行卡,”母親說,“你想想啊,六十萬那么大一筆錢,你不可能用口袋裝回來,得放在銀行卡上才安全,有錢人都在用銀行卡……”

        平頭青年又打開公文包,從里面抽出一張雪白的紙,拿出一支筆,就在那張放著表叔骨灰盒的桌子上抄下了銀行卡卡號,抄完后還遞給我們看,讓我們確認卡號是否正確?!拔医o你的名片你沒丟失吧?我再給你一張?!卑鸭埡凸P放進公文包的時候,青年問道。父親快速系緊骨灰盒上的布角,說道:“沒有沒有,名片我揣在口袋里呢。”青年忽視他的回答,又遞過來一張名片,父親只好接過來,放進貼近胸口的衣服口袋里,趁他們轉(zhuǎn)身走向面包車時,他輕輕拍了三下那個裝著名片的口袋,心滿意足地抱著骨灰盒跟著上了車,司機將送我們?nèi)ボ囌尽G嗄暝谝粋€繁華的街區(qū)下了車,車門關上前他把頭伸進車內(nèi),對父親說:“記住了,安葬死者后,打名片上的電話。”末了他還沖我們搖了兩下手,說:“再見!”父親舉起手,笨拙地搖兩下,也說了“再見”。

        在回家的車上,父親又唱《枉凝眉》,唱的同時摩挲著那兩張精致的名片。他擔心名片丟失,給我一張叫我保存,這樣,萬一他放在口袋里的那張丟失了我這里還有一張。

        上車后我又進入暈暈乎乎的狀態(tài),一陣陣惡心襲來。我拖著軟綿綿的身體去衛(wèi)生間吐掉胃里泛起來的東西,迷迷糊糊中在衛(wèi)生間門口被什么絆了一下,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那里躺著一個灰撲撲的男人。他支起脖子,睡眼惺忪,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待我站直身體,他才又把頭擱回那個他當作枕頭的蛇皮口袋上,把腿收回去蜷縮在胸前,整個人呈“弓”形貼在地上,破爛衣服的顏色與地板融為一體。有那么一瞬間,他的形象與表叔躺在油漆桶里的樣子重疊在一起。或許,表叔也用這個姿勢乘過這列火車,從北方開往南方,或者從南方開往北方。

        除了北方的風光,和那些他死里逃生的事件,表叔沒有別的東西與人分享,再美的風光,再驚心動魄的故事,次數(shù)講多了聽眾就厭煩了,連同厭煩講故事的表叔。每次吃飯,母親都要唉聲嘆氣一番,要么是“今年的收成不好,糧食不夠吃了”,要么是“豬肉價格又上漲了?!闭f這話時表叔正伸筷子去夾肉。母親也常指桑罵槐,我睡懶覺的時候她故意扯著嗓門罵道:“還不起來,我們家可養(yǎng)不起閑人……”

        表叔沒有底氣再講話,每天吃飯都低著頭,上廁所的時候不再唱《枉凝眉》。這種尷尬的氣氛延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后,沉默已久的表叔,話突然多了起來,每遇到一個人他都會說:“你們家明年是不是打算建新房?我存有幾萬塊錢,到時候錢不夠可以跟我談,我愿意借給你,什么時候還都行?!睂嶋H上沒有人告訴過他我家要建房子。表叔說這樣的話,不過是想獲得一點尊嚴。沒有人相信表叔有錢,每當他表示自己在銀行里存了錢,聽的人都會嗤之以鼻,偶爾有人接過話頭,狠狠地諷刺他一下:“在新疆種棉花很賺錢吧?挖煤賺到大錢了吧?”

        有一天,他又提起他在銀行里存有很多錢這回事,他以為聽的人會像以前那樣聽聽就過去了,沒想到這次父親接了話:“我現(xiàn)在就需要錢給亮兒娶媳婦,你去取出來借給我嘛?!钡诙?,表叔走了,說是去取錢,這一取就幾年,以后再沒來我們家。過去這幾年我們都沒有聽到過關于他的消息,大家也都快把他忘記了。

        進村的時候,父親認為骨灰盒應該由我抱著,我作為晚輩,應該表示一下自己的孝心,再一個就是,這個骨灰盒現(xiàn)在具有了某種榮耀的意味,他寧愿我是這榮耀的主角。在我們回來之前,母親已經(jīng)把消息傳出去了:我們家即將擁有六十萬。我看到人們艷慕的目光,他們盯著我端在胸前的骨灰盒,發(fā)出“嘖嘖嘖”的贊嘆聲,我覺得這骨灰盒是一枚掛在我身上的勛章,想起美好的未來,我不禁挺起胸膛,昂首穿過圍觀的人群,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凱旋的英雄。

        這趟遠行花光了我們家所有的積蓄,辦葬禮的費用是父親去借的,他向人保證,等那六十萬到賬立刻還。這是多余的承諾,不用他保證,別人也愿意借錢給我們,大家變得非常熱情了。

        表叔的葬禮很熱鬧,人們說起表叔的死,總是略過他這個人,以及死這件事,故事的精彩部分永遠是與他的死相關的六十萬塊錢。大家都很驚訝,“孤佬”陳順昌的生命居然值六十萬。想當年那些在礦山上意外死去的有妻兒的男人,賠償金都才二十幾萬。六十萬給表叔慘淡的人生增添了一抹絢麗的光彩。以后,這個數(shù)字還會在人們茶余飯后的閑聊中提起,不出所料的話,私底下也會有人說我們家走了狗屎運。會看風水的人會宣稱,他早就看出我家祖墳風水好……這些閑言碎語傷不到我們,對我們來說除了那六十萬,其他都不重要。毫無疑問的是我們家的命運即將改變,我即將娶到媳婦兒,順利擺脫“孤佬”的命運。

        葬禮結(jié)束后,父親好酒好肉招待所有來參加葬禮的人。父親在人群中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昂,他大概是多喝了幾杯酒,激動得把左腳抬起來踏在板凳上,即興唱起來:“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啊啊啊啊……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jīng)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唱的同時,父親把右胳膊抬起來,對著屋外越來越大的雪指指劃劃,一副指點江山的樣子。整幅畫面跟他唱的詞沒有半點聯(lián)系,他不過是在表達欣喜若狂的心情。

        飯吃飽了,酒喝足了,大家開始關心那充滿夢幻色彩的六十萬塊錢,有人說,現(xiàn)在死者已經(jīng)安葬了,是不是該打電話去通知老板匯錢了。父親等這句話已經(jīng)等很久了,他幾次把手伸進衣服口袋摸那張名片,只要打那個電話,今天的酒宴氛圍就會到達高潮,我們一家最幸福的一刻就會到來。但父親為了表現(xiàn)出必要的低調(diào),壓制住了高調(diào)的欲望,若他自己主動打電話,別人會覺得他這是顯擺,會暴露暴發(fā)戶的庸俗,若是讓人提議他打,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這是與大家分享自己的幸福。

        父親終于放下酒杯,兩只手同時伸進左右兩個衣袋里,左手名片右手手機,他努力控制住顫抖的手,費力地在手機上摁名片上的那一串數(shù)字,摁一個數(shù)字看一眼名片,生怕摁錯。實際上那個電話號碼他已經(jīng)熟記于心了。人們圍在父親面前的那張桌子旁,一圈一圈往里擠,被人擠著的父親總是摁錯數(shù)字,急得他滿頭滿臉都是汗。

        父親終于開口說:“我要撥打電話了,別吵了!”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這時屋外下雪的聲音也聽得見。父親莊嚴地摁下?lián)芴栨I,然后把手機貼在耳朵上,人們屏息聆聽,歪著頭,試圖使耳朵離父親手里的手機更近。所有人都聽到了手機里傳出來的聲音:“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大家擺正腦袋,一臉錯愕地看著父親,父親則一臉錯愕地看著眾人。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高聲說:“你是不是按錯號碼了?”父親忙舉起手里的名片,又在手機上摁了一次上面的數(shù)字,摁完還對照了兩三遍,他頭上的汗更多了,之前有點醉態(tài)的表情變嚴肅了。在巨大的寂靜中,我們聽到“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向雪野擴散。人群又一片嘩然。父親把那張名片翻來覆去,像看一個陌生的東西,人們也以同樣的眼光看著那張名片,低聲議論著什么。父親突然抬起頭來,用生硬的聲音喊道:“亮兒,把你保存的那張名片拿來?!蔽壹泵ε苓M房間,從枕頭底下翻出父親讓我保存的名片。父親接過我手里的名片,在手機上摁那串他摁過好幾次的數(shù)字,他好像不相信兩張名片上的電話號碼是一樣的。依舊是空號,“……空號……”,“……空號……”像一個個巨大幽深的陷阱,我們一家往里陷落。

        大家坐回各自的座位,開始議論這件事,有個老頭坐回座位前,對父親說:“你們家真會開玩笑,起初我還真信了。我活了一輩子,還沒見過天上掉餡餅呢?!币蝗喝似鸷遒澩项^的說法?!叭绻酪粋€人,人家就賠六十萬,那我也去死?!庇袀€醉鬼拍著桌子大聲說。父親整個人癱軟下來,用胳膊肘靠著桌子才坐穩(wěn)。母親早就把自己關進房間,嗚嗚嗚哭不停。借錢給父親的人,離開我們家時提醒父親,要盡快把錢還給他們,那是他們買年貨的錢。

        以后的幾天,我總聽見父親的房間里傳出來那句冰冷的語音:“您好,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父親不甘心,還在撥打那個曾經(jīng)給我們帶來希望的電話號碼。第五天,在又一遍空號提示音后,父親猛地把手機砸向墻壁,碎了。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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