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暉

自由撰稿人。著有長篇小說《盂蘭變》，隨筆集《維納斯的明鏡》、《潘金蓮的發(fā)型》、《花間十六聲》、《貴妃的紅汗》、《畫堂香事》等

《博物志》中記載有敢于冒險的人登上海上漂浮的「仙槎」向著大海深處一路航行，最后竟然駛達天上的銀河，遇見在河邊飲牛的牛郎。廣州人將這一古老傳說融入七夕節(jié)日的內(nèi)容之中。

明時的廣州，七夕這一天的晚上，未婚少女們要舉行「七娘會」，聚在一起乞巧，然后乘坐素馨花艇，于水面上縱游。還有更為迷人的素馨燈，為明代廣州的夜晚營造著風情，照臨著乞巧少女們的心事，將這個城市的七夕之夜點綴得分外綺麗。

「七夕懸素馨燈乞巧?！姑髂┪娜死杳乐艿摹痘ǖ资斑z》里如是寫道。這一條可不是無中生有的空想，而是反映了作者家鄉(xiāng)廣州的真實風俗，通體綴滿素馨的花燈，為明代廣州的夜晚營造著風情，更將這個城市的七夕節(jié)點綴得分外綺麗。

如果要談文明交流如何提高人的生活水平，歷史上的廣州與素馨花的因緣便是最佳的例證。今人大多熟悉茉莉，卻對素馨花感到陌生，只覺得這個花名異常美麗，卻往往搞不清楚它具體是什么花。實際上，素馨與茉莉都不是中國的本土植物，而是原生于遙遠的波斯（今伊朗），在它們的原生地，這兩種香花被視為同一類植物，擁有著同一個詞稱。隨著印度洋貿(mào)易、地中海貿(mào)易的發(fā)展，素馨與茉莉也漂洋過海，沿著適合它們生長的炎熱地帶擴散，完成了驚人的萬里征程。它們向南沿著非洲東海岸延伸，向西到達摩洛哥、西班牙，又由西班牙傳入歐洲，后來還隨著大帆船登陸美洲。向東，則先后扎根印度與中國。

素馨花

從文獻記載來看，大致在晉唐時代，素馨和茉莉就成功移植到中國南部沿海地區(qū)。晉人嵇含《南方草木狀》有云：「耶悉茗、末利花，皆胡人自西國移植于南海，南人憐其芳香，競植之。」 唐時，《北戶錄》記：「又耶悉弭花、白末利花（紅者不香），皆波斯移植中夏」，「本出外國，大同二年始來中土。今番禺士女多以彩縷貫花賣之?！埂队详栯s組》則道是：「野悉蜜，出拂林國，亦出波斯國?！ㄈ糸_時，遍野皆香……西域人常采其花，壓以為油，甚香滑?！?/p>

及至宋代，在番禺（今廣州）、桂林形成了素馨花的規(guī)?；N植，而以番禺的花業(yè)最為重要。宋人高似孫《緯略》中有言：「耶悉茗花是西國花，色雪白，胡人攜至交廣之間，家家愛其香氣，皆種植之?！鼓纤稳朔叫湃妗赌虾０僭仭分杏小痘ㄌ铩芬皇?，并注明道：「在城西十里三角市。平田彌望，皆素馨花。一名那悉茗?！褂芍芍螘r，廣東居民普遍種植素馨，番禺縣城西十里處更是有著一望無際的素馨花田。

需要說明的是，耶悉茗、耶悉弭、野悉蜜、那悉茗，乃是阿拉伯語「茉莉」一詞的音譯，至今，素馨與茉莉在當代阿語中仍然共享同一個名稱，發(fā)音大致為「yāsamin」，由之還演變出yāsmin（在阿拉伯國家）、yāseimin（在伊朗）的女性名字，也就是說，就在今天，伊斯蘭世界仍有不少女性名叫「茉莉/素馨」。而英語稱茉莉為「jasmin」也正是借自阿拉伯語。

《梅園百花畫譜》中所繪的“茉莉”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

《梅園百花畫譜》中所繪的“素馨”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

為什么在宋代，廣州會形成素馨花生產(chǎn)基地？第一，宋朝的先進生產(chǎn)力促使出口強勁，驚人的貿(mào)易出超使得整個社會有余財進口海外奢侈品；第二，印度洋貿(mào)易的繁盛，讓這一條航線上的各個國家的優(yōu)質(zhì)產(chǎn)品紛至沓來，其中包括多種香料。由此，宋朝出現(xiàn)了發(fā)達的合香業(yè)，以精致的工藝把多種香料合在一起，制成復合香調(diào)的香丸、香餅、香粉，對那個時代的上層社會來說，這些產(chǎn)品是日常生活中隨時不可缺的消費品。如此的情況又引發(fā)了伊斯蘭世界合香技術(shù)與中國傳統(tǒng)的交流，隨著海船前來的「胡人」不僅帶來了合香的重要原料，還帶來了異域的制作工藝，為了適應(yīng)宋朝人的審美觀，這些工藝不斷做出調(diào)整，創(chuàng)造在地化的新香型。

清代廣州外銷畫中所繪的茉莉

宋人繪 茉莉花圖頁絹本設(shè)色私人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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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香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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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瓷作鼎碧于水，削銀為葉輕如紙。

不文不武火力勻，閉閣下簾風不起。

詩人自炷古龍涎，但令有香不見煙。

素馨忽開抹利拆，低處龍麝和沉檀。

平生飽識山林味，不柰此香殊斌媚。

呼兒急取烝木犀，卻作書生真富賁。

—宋·楊萬里

番禺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主要大港之一，商船運來中國的異國香料大部分在這里卸貨。既然產(chǎn)地不一的難得香料齊齊匯集在番禺，那么，就地展開加工，做成宋代富貴階級喜歡的合香制品，然后把成品向內(nèi)地運輸，便成了最優(yōu)的選擇。于是，在宋代，番禺還發(fā)展成為合香產(chǎn)業(yè)中心。從文獻可知，在波斯、東羅馬等地，素馨是一種重要香料，用于制造香精油，也用于合香。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番禺將素馨花作為一種香料作物加以專業(yè)化、集中化的種植，且園田面積驚人。也是在番禺，這種香花在當?shù)氐闹葡銟I(yè)中大量使用，獲得充分的開發(fā)。

實際上，茉莉花當時扮演著相同的角色。素馨花的花型相對較大，所以也稱「大花茉莉」，在觀賞性上不如茉莉，但香氣特別濃烈，而且?guī)в星搴捻嵨?，非常符合中國人的審美，因此在宋代上層社會那里獲得了無保留的贊賞：「南國英華賦眾芳。素馨聲價獨無雙。未知蟾桂能相比，不是人間草木香?！馈；o二。高壓阇提傾末利?！梗ê檫m《番禺調(diào)笑·素馨巷》）素馨的芳香壓過其他一切重要香花，無論桂花、阇提還是茉莉都不能與之相爭鋒，可謂是南宋時代公認的評價。（孟暉《心字香的真相》，《紫禁城》二〇一四年第九期）

宋人繪 采花圖頁絹本設(shè)色 縱二四·一厘米 橫二五·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所以說，海洋貿(mào)易、中外交流與中國人審美觀的多重作用，致使廣州市郊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的素馨花生產(chǎn)基地。這一情況一直延續(xù)到明代，生活于明末清初的番禺人屈大均撰著《廣東新語》時，仍然是「珠江南岸，有村曰莊頭，周里許，悉種素馨，亦曰花田」。該書「素馨」一節(jié)美如夢幻：「婦女率以昧爽往摘」，「花客涉江買以歸，列于九門。一時穿燈者、作串與瓔珞者數(shù)百人，城內(nèi)外買者萬家，富者以斗斛，貧者以升，其量花若量珠然」，「語云：『珠浦之人以珠為飯，花田之人以花作衣』」，「東莞稱素馨為河南花，以其生在珠江南岸之河南村也。廣州有花渡頭，在五羊門南岸。廣州花販，每日分載素馨至城，從此上舟，故名花渡頭。花謂素馨也。花田亦止以素馨名也。」

彼時的廣州城外形成了像種莊稼一樣種植素馨的「河南村」，城內(nèi)則有商販、手藝人依靠這種花謀生，于是日常生活中存在「河南花」、「花田」、「花客」、「花販」、「花渡頭」這類詩意的專稱。

清 陸燦、薛 合繪 云華惜花圖軸紙本設(shè)色 縱一三六·二厘米 橫五八·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廣州人可以非常奢侈地隨意使用素馨花，結(jié)果是這種香花一度成為此地城市生活中異?；钴S的因素。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前從遙遠異域遷來的香花，到明代，已經(jīng)徹底地融入本土的血脈，有力地塑造了明時廣州的風俗。其中最迷人的當屬「素馨燈」：「花又宜作燈，雕玉鏤冰，玲瓏四照，游冶者以導車馬。故楊用修云：『粵中素馨燈，天下之至艷者?！弧锒骰鹎艴?，則千門萬戶皆掛素馨燈，結(jié)為鸞龍諸形?；蜃髁魈K，寶帶葳蕤，間以朱槿以供神?！梗ㄇ缶稄V州新語》卷二十七「草語·素馨」）

當?shù)赜袑ｉT擅長制作這種花燈的匠人，他們用銅絲串連素馨的花朵，編成鸞鳳、翔龍、飛禽、游魚等復雜造型的立體燈籠，一旦在其中點上蠟燭，倒像是寒冰或白玉雕鏤而成的玲瓏工藝品在發(fā)光，隨著光焰一起的，還有不絕的花香，二者攜手悄然沖擊夜色。平日，當人們夜晚出行的時候，會把素馨燈掛在車轎上，或者由仆役提著這種花燈走在車馬前引路。一旦逢到元宵、七夕、中秋三大節(jié)日，素馨燈便要扮演裝點節(jié)日氣氛的重要角色。更為美妙的是，七夕時，人們還為女孩子們特意扎制「素馨花艇」：「廣中七七之夕，多為素馨花艇，游泛海珠及西濠、香浦。」（屈大均《廣州新語》卷二十七「草語·素馨」）「七月初七夕為『七娘會』，乞巧，沐浴天孫圣水，以素馨、茉莉結(jié)高尾艇，翠羽為篷，游泛沉香之浦，以象星槎?！梗ㄇ缶稄V州新語》卷九「事語·廣州時序」）

明 仇英 人物故事圖冊（十開選一）絹本設(shè)色 每開縱四一·四厘米 橫三三·八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 掐絲琺瑯花籃式壁燈高五四·五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清 象牙雕云鶴紋海棠式燈故宮博物院藏

清 銅絲罩玉海燈故宮博物院藏

明人繪 荷塘夜游扇面箋本設(shè)色 縱一六·五厘米 橫四九·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 焦秉貞 仕女圖冊（十二開選一）

絹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

在明時的廣州，七夕這一天的晚上，未婚少女們要舉行「七娘會」，聚在一起乞巧，然后在海珠、西濠或沉香浦乘坐「素馨花艇」，于水面上縱游。素馨花艇非常神奇，為了模仿傳說中的「星槎」，一律采用尾部翹起的「高尾艇」，艇上不僅有素馨燈，還需「芳蕤作幄」，用無數(shù)素馨花串成的長流蘇在艇上縱橫垂掛，密集如同帳帷。因此這是真正意義上的「花艇」，船體遍覆雪白的花絡(luò)，周沿則是冰玉般的花燈流光吐麝。

據(jù)晉人張華《博物志》記載，曾經(jīng)有敢于冒險的人登上在海上漂浮的「仙槎」（槎即木筏，傳統(tǒng)藝術(shù)中總將其表現(xiàn)為尾部翹起的形式），向著大海深處一路航行，最后竟然駛達天上的銀河，遇見在河邊飲牛的牛郎。廣州人將這一古老傳說融入七夕節(jié)日的內(nèi)容之中，每到佳節(jié)將近時，船家會在高尾艇上搭起篷架，「翠羽為篷」— 篷頂完全用孔雀的翠尾覆蓋，形成一座碧羽結(jié)成的華帳，周圍以素馨茉莉的流蘇長絡(luò)裝點，再垂吊冰玉般的素馨燈，同時也會點綴一些用茉莉花串成的茉莉燈。在那個時代廣州人的想象里，傳說中的「星槎」就該如此華麗，然而，這般神奇的船兒即使天上也不會有??！明末文人黎美周是地道的番禺人，對于素馨花在當時生活中的作用無比熟悉，他著有《素馨賦》，其中描寫「雙七之宵」：

清 青玉透雕仙人乘槎高九·六厘米 長二一·二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清 竹根雕仙女乘槎及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明 犀角鏤雕花木仙人乘槎杯 長二七厘米 高一一·七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宵則芳蕤作幄，新月如鉤，海上載求仙之童女，水際排乞巧之高樓。燦明燈于重檐，儼列冕之垂旒，何玲瓏之雕玉，覆火齊而作舟?？傌炋G之所為，若鏤冰而籠篝；布經(jīng)緯以如意，象禽魚之優(yōu)游。恒有香以避暑，縱無聲而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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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槎渡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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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世有人居海濱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飛閣于槎上，多赍糧，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猶觀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覺晝夜。去十余日，奄至一處，有城郭狀，屋舍甚嚴。遙望宮中多織婦，見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牽牛人乃驚問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說來意，并問此是何處，答曰：“君還至蜀郡訪嚴君平則知之?！本共簧习?，因還如期。后至蜀問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牽牛宿?！庇嬆暝抡谴巳说教旌訒r也。

—晉·張華《博物志》卷十

在賦文的描寫下，七夕時沉香浦（亦作沈香浦，在廣州府西郊的江濱）等地的場景真是輝煌而奇妙，不僅花艇，沿岸并肩連幢的高樓也悉數(shù)以素馨花裝飾。人們把素馨花燈連成長串，一條一條的垂掛在這些樓房的屋檐下，看去仿佛帝王冠冕上的珠旒成排，以如此的方式，讓水畔的居民樓在當晚化身成乞巧樓。女孩子先在這些為素馨花香籠罩的樓閣上開展乞巧活動，拜織女星、穿針、看水碗中浮針的映影……然后結(jié)伴轉(zhuǎn)移到溢放著素馨燈、茉莉燈的光與香的素馨花艇上，乘著花艇在水上泛游。

清道光 粉彩仕女乘槎圖盤故宮博物院藏

想來，眾多花艇縱橫來去，一定讓廣州成為當晚全世界最美麗的城市。但見沿岸的樓閣垂著鮮花燈籠的成排流蘇，與波上花艇的連串燈光相映，遠遠看去，倒仿佛有無數(shù)傳說中的大夜明珠「火其珠」繞舟綴掛。再一定睛，卻原來每只花燈都具有奇巧造型— 這個是魚，那個是飛禽，又一盞呈龍形，再一盞為鸞鳳，讓人幻覺眾多的珍禽異獸浩浩蕩蕩出行，在花香洇透的夜氣中浮游。燈光自雪白的香花間泄出，照亮了花艇上的翠篷，篷下華服盛飾的少女結(jié)伴并坐，宛然便是一艘又一艘載乘著仙女的仙槎正在銀河中凌波緩渡。幻想中的銀河仙境，經(jīng)由廣州人一代又一代持續(xù)的集體創(chuàng)作，就這樣呈現(xiàn)在凡間。

可惜，廣州的素馨花種植業(yè)在入清以后衰落，這座城市的七夕之夜便不復得見素馨花艇在水上爭游，也不再有浮光流麝的素馨燈，照臨乞巧少女們的心事。

清乾隆 象牙雕月曼清游之「七月景」長三九·一厘米 寬三二·九厘米 厚三·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 陳枚 山水樓閣圖冊（第七開）

絹本設(shè)色 共十二開 每開縱三一·一厘米 橫二六·一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