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關人大民主的研究較之四十年改革開放前,有了可喜的進步。本人總認為,當社會只是把人大民主視為一個光燦燦的政治展品時,就不會發(fā)覺有多少需要破解的問題。這樣,研究就幾近多余,不可或缺的只是色彩斑斕的裝飾和動人心魄的宣傳口號及“廣告語”;當社會把人大民主作為我國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的重要途徑而當真去運轉時,就會從不同層面上發(fā)現(xiàn)各種需要正確把控、亟待解決的難題。運轉得愈是當真,需要化解的難題就可能愈發(fā)多見。于是,以問題為導向的科學的研究,就必不可少了——其實,有說服力的宣傳,也是要以科學的研究為支撐的。
改革開放以來,人大民主的研究者隊伍主要有兩支。一支在人大系統(tǒng)外,即高校和科研機構中的政治學、憲法學等學科的研究者;另一支在人大系統(tǒng)內,即人大代表或人大機關中偏愛思考與筆耕的研究者。一般而論,前者更熟悉相關基本理論和研究方法,他們對人大民主基礎理論問題進行過較多的規(guī)范性研究,側重于“就理論理”。但,這支隊伍中年輕的研究者已日益注重就人大民主開展實證研究、案例研究,側重于“就理論事”“就事論理”。這種研究范式要求他們必須在人大代表、人大機關工作者乃至選民中進行艱辛調研,以獲取相關的實際資料、典型案例。后者,人大系統(tǒng)內的研究者,也都具有理論素養(yǎng)和研究能力,他們突出的優(yōu)勢在于,所要研究的具體選題和實際資料可以很方便地從自己的日常積累中信手拈來。進而依憑自己對于人大民主的親力親為和親身感受,運用一定的理論與方法,對人大運行中的某些經(jīng)驗和問題展開“就事論理”“就理論事”的研究,產(chǎn)出有別于工作總結的,甚至有別于工作研究的理論成果。
潘國紅同志,系江蘇省南通市所屬啟東市的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在工作之余熱衷于人大民主的思考與研究,曾在《人大研究》《學術論叢》《理論導刊》以及《復旦大學選舉與人大制度研究中心網(wǎng)站》等處,發(fā)表過數(shù)十篇理論文章。因全國開發(fā)區(qū)人大研究會的大力推動,他精選了36篇,合成近40萬字的論文集《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與人大權力行使》,已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全書分為“人大制度研究”“人大工作探討”“人大建設思考”與“歷史經(jīng)驗考察”四大板塊。由此搭建的本書框架結構,是合理的、清晰的、具有內在邏輯的。
本人認真研讀了《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與人大權力行使》后,發(fā)現(xiàn)潘國紅主任既有“就事論理”“就理論事”的優(yōu)長,也有“就理論理”的功力。照說,其屬于人大系統(tǒng)內的研究者,但有關信息同時告訴我們,在步入政界之前,他已有過十五年從教的經(jīng)歷,期間少不了邏輯思維的訓練。難怪本書相較于通?!熬褪抡摾怼薄熬屠碚撌隆钡难芯砍晒?,更具理論色彩和理論含量。
(二)
潘著的理論色彩和理論含量首先表現(xiàn)在,闡述每一論題時,都十分注意先對相關的核心概念加以認真界定、厘清。這些概念包括:治理、治理體系、治理能力、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民主、人民主權、人大制度,民主文化、人大民主文化、公平、寬容、政治寬容,信任、公信力、人大公信力,民意、民意表達,公民意識、政治參與,形式、形式主義,邊緣化、鄉(xiāng)鎮(zhèn)人大“邊緣化”,等等。其中,有的根據(jù)作者自己的理解,直接對某一概念的內涵作出解釋;有的先引用中外學者關于某一概念內涵的不同見解,經(jīng)過一定的辨析,再表明著者自己的認定。后一種情況,比如在“試論人大制度的民意表達功能”一篇中,以重墨探究了“民意”這一耳熟能詳?shù)母拍睿壕烤乖撊绾伟盐掌鋬群??或者說,到底什么叫“民意”?本書引述了中外學者的六種觀點。其中,關于“民意”意味著“個意”還是“眾意”“公意”,“民意”是否一定是“共識”“一致意見”,是否一定具有“真理性”而“正確無誤”等,或存在明顯對立,或較為相近但仍有深究的余地。基于扼要分析,著者對“民意”下了自己的定義,并指出“存在全部民意、多數(shù)民意、少數(shù)民意和個體民意之分”[1]。本文作者基本贊同這一觀點,認為,民意說到底是一種利益訴求。隨著社會利益趨于多元化,民意也難免走向多樣化,不同的個體、不同的群體,對于同一公共問題,往往會呈現(xiàn)出多種不同的甚至互為沖突的利益訴求。這些多樣化的利益訴求都應視為不可忽視的民意。還當指出,本書在注重界定、厘清眾多概念后,還分析了諸如“政治參與”等概念的基本特征[2]。
概念,是理論之樹的細胞、理論大廈的磚瓦。雖然在許多情況下,要對概念作出完全準確、明晰的界定,是件非常困難的事。但,為了展開理論研究,不能不對特定的概念(尤其是核心概念)有一個基本準確的把握。非如此,就會引起概念混亂、理路不清,給人以一頭霧水。難能可貴的是,本書不僅重視對相關的既定概念作出界定,而且還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新的理論概念。較為明顯的是,在引述中外學者所使用的“民主文化”概念的基礎上,著者提出了“人大民主文化”這一概念。應該說,這一新的概念是能夠成立的,而且是具有重要價值的。本文作者相信,只要人大民主堅持不懈更加切實地推行下去,那么,在全社會養(yǎng)成“人大民主文化”,就不僅是必需的,而且還是可期的。文化—制度—行為,本是互為因果,交相作用的:一定的文化下形成一定的制度,人們以制度的運行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而制度運行與人們行為又離不開相應的文化支撐。反之,制度運行與人們行為的持之以恒、習以為常,必定會形成或充實相應的文化。按本書著者解釋,“人大民主文化屬于民主文化的范疇,它作為一個龐大的文化系統(tǒng),是指人們對人大民主政治的主觀意向和態(tài)度……以及人們對人大民主效能和作用的主觀認知和評價?!盵3]由此新概念出發(fā),著者展開了“人大民主文化的理念定位與形成途徑”的專題探究,認為人大民主文化內含四種核心理念:主權在民的理念、權力理念、公平理念、寬容與公共理性理念[4]。人大民主制度作為民主的“硬件”,必須有人大民主文化這個“軟件”與之配合[5]。人大民主文化形成的途徑主要有五條,概言之,即彰顯人民主體地位,推進人大民主規(guī)范化程序化,提升人大民主績效,塑造人大代表人格力量,提升人大民主文化傳播效應[6]。
(三)
潘著的理論色彩和理論含量更是表現(xiàn)在,圍繞人大民主的一系列問題開展了理論闡析。闡析中,運用概括、思辨等能力,盡可能表達自己的理論觀點。所闡析的問題,既包括基礎理論問題,也包括應用理論問題,還包括對人大民主有啟迪作用的若干歷史經(jīng)驗問題。
舉例一,怎樣認識協(xié)商民主與人大民主的關系?本書著者認為,“協(xié)商民主的理念內含于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理論之中,也體現(xiàn)在這一制度的實踐之中”[7],比如具體“體現(xiàn)在人大代表的選舉、人大立法、監(jiān)督、人事任免和重大事項決定及相關的工作之中”[8]。著者指出,“目前,在人大制度運行中,我們不乏協(xié)商,但協(xié)商意識不夠……許多協(xié)商存在走過場的現(xiàn)象,效果還不盡如人意?!盵9]對人大工作中如何進一步推動協(xié)商民主的發(fā)展,著者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此外,他有針對性地強調,“協(xié)商民主主要是彌補選舉民主的不足”,而“不是全盤取代選舉民主及其運作”[10]。本文作者注意到,總有人對協(xié)商民主與選舉民主的關系認識不清。其實,以選舉民主為主要特征的人大民主也內含著協(xié)商民主的因素。因此,黨的十九大報告把“人大協(xié)商”列為協(xié)商民主的七種協(xié)商渠道之二[11]。早在三年多前,習近平總書記就明確指出,“在中國,這兩種民主形式不是相互替代、相互否定的,而是相互補充,相得益彰的”[12]。可見,本書著者的前述觀點,其基本取向是與黨中央精神完全一致的。
舉例二,如何發(fā)揮代表作用,助力小康建設?著者在總體肯定某地人大代表通過“六個一”方式,服務小康建設大局的同時,清醒地表明觀點:如果人大和人大代表“越位去處理本屬行政機關或者司法機關職權范圍內的具體事情,就會使人大和人大代表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致使人大工作‘鉆進了行政化的誤區(qū),給人大工作造成負面影響”[13]。并指出,這與一些地方的“人們往往認為人大是行政機關的附屬機構”[14],是有關系的。本文作者意識到,防止人大混同于行政機關、司法機關,是一個事關國家體制的大問題,務須引起重視。
本書的理論色彩和理論含量還表現(xiàn)在,著者大量引經(jīng)據(jù)典以增強論證力。任何論著都是研究特定問題的產(chǎn)物,不僅需要針對問題鮮明表達研究者的觀點,而且還需要對研究者的觀點進行盡可能充分的論證。本書在展開論證時,除了自我申述理由外,還借助了國內外許多學者的相關研究成果。僅以國外為例,書中引用了馬克思、列寧、亞里士多德、盧梭、密爾、享廷頓、羅爾斯等眾多思想家的權威論斷。本文作者發(fā)現(xiàn),書中所引用的他人研究成果,并非全是用以順勢助推著者的論證,在少數(shù)情況下被作為著者觀點的對立面,予以駁論,以此反增自己的論證力和說服力。典型的是,如何看待有研究者試圖厘清人大“重大事項決定權”中“重大”之涵義,以及一些地方人大渴望法律就此“重大”作出具體規(guī)定,以便操作?本書著者贊同這種“試圖”與“渴望”,卻引入了國內二位學者的相反觀點。該觀點稱,“一些地方人大在行使重大事項決定權方面進展緩慢,主要的問題,還是在概念上打轉轉……”[15]。對此,本書著者明確表示“不予認同”[16],并借此進一步論證了自己的觀點。
還可提及,為增強論證力和說服力,書中也引用了諸多實際資料、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在“人大工作探討”部分,更是信手拈來了作者所在單位——江蘇省啟東市人大的七大典型案例。
以上所述均是應當肯定的。不過,潘著也存在著若干不足。一是,個別內容欠論證欠深度;二是,幾處提法欠準確欠嚴謹;三是,有些內容前后多次重復——這可能是論文集的通病。當然,瑕不掩瑜。總體看,本書結構合理、內容豐富、理路清晰、文筆流暢,值得人大代表、人大工作者和人大研究者一讀。
(四)
作為當代中國政治制度的一名研究者,本人在細讀潘著時,被不斷引發(fā)出對于某些理論問題的思索。茲略表數(shù)端。
1.毛澤東何時首次提出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思想?
潘著確認“1940年4月,毛澤東同志在《新民主主義論》中首次提出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理論設想”[17]。其實,長期以來,學界(包括本人)均持此說,根據(jù)是通常所讀到的《毛澤東選集》。
然而,華東師大楊建黨副教授在復旦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通過考證發(fā)現(xiàn),1940年至1952年前出版的各類版本的《毛選》或單行本《新民主主義論》,均證明該文未提及“人民代表大會”,而使用了“國民大會”等。直到1950年5月至1952年4月,為了出版《毛澤東選集》,毛澤東依據(jù)已經(jīng)發(fā)展了的思想,親自將之修改成“人民代表大會”。楊博士還以謝覺哉在1945年1月27日引用毛澤東那段原話的日記,印證了這一發(fā)現(xiàn),并從多個維度論析了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時期,尚未形成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思想——如果我們可以認同楊的考證與論析,那么,作為科學的理論研究,應當接受他的結論[18],宜根據(jù)現(xiàn)在可以掌握的史料,改稱為:毛澤東在1945年《論聯(lián)合政府》一文中,首次提出了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思想。
2.為何使用“人大民主”概念?
潘著在多處加注且贊同性地引用了本文作者使用過的“人大民主”概念。就本人而言,最早使用這一概念是在2005年刊于《復旦學報》的一文中[19]?;蛟S限于孤陋寡聞,自己至今未見此前有誰作為一個概念述及“人大民主”。本人當時之所以會使用“人大民主”概念,是為了對我國的民主進行分類,即分為了“黨內民主”“人大民主”“社會民主”——所謂“三大民主”。黨內民主即指執(zhí)政黨內部的民主,人大民主是指直接行使國家權力的民主,社會民主則指不直接行使國家權力的、又不屬于執(zhí)政黨民主的社會層面上的民主,如精英化的政協(xié)民主、平民化的基層群眾自治民主。這種對我國民主的三分法,和“黨內民主”與“人民民主”,“選舉民主”與“協(xié)商民主”等兩分法,并不矛盾。
為何不用“人大制度”而要用“人大民主”呢?這是因為,在對“民主”進行分類時,似乎更適宜于使用“人大民主”,而不是“人大制度”——盡管人大民主是依據(jù)人大制度而展開的。需要指出,如同人大制度不僅僅是事關“人大”本身的制度,而是事關整個國家權力的制度一樣,人大民主也不僅僅是關涉“人大”本身的民主,而是關涉整個國家權力的民主。因此在我國,“人大民主”與“國家民主”是同義的。
3.怎樣逐步用足人大民主的“制度空間”?
潘著對人大民主的現(xiàn)狀與未來,作出了客觀評價和理性闡述。同樣,本人確信,人大制度為人大民主的實現(xiàn)提供了極大的制度空間,然而在現(xiàn)實中,這一制度空間還遠未被用足。原因固然很多,但本人以為最重要的在兩個層面,一在制度層面。黨的領導制度和人大制度這對最重要的制度間關系如何進一步理順,以有利于堅持黨領導一切,又有利于切實“支持和保證人民通過人民代表大會行使國家權力”[20]?對此,我們還在實踐中繼續(xù)探索,有的時候有的地方還把握不準。二在文化層面?!芭f中國留給我們的,封建專制傳統(tǒng)比較多,民主法制傳統(tǒng)很少”[21]。這就容易成為我們發(fā)展(人大)民主的制約因素,而且是深層的長期的。
我們應當奮發(fā),從實現(xiàn)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的高度,“積極穩(wěn)妥推進政治體制改革”[22],不斷探索與理順上述的制度間關系;注重“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23],“繼續(xù)肅清思想政治方面的封建主義殘余影響”[24]。我們應當清醒,這兩項任務的完成還有待持續(xù)努力,逐步積累。本人主張,在現(xiàn)有條件下,不妨慎言“大有作為”,堅決不言“無所作為”,務須常言“盡力而為,有所作為”。爭取一年一小步,十年一大步,逐步用足人大民主的“制度空間”。
注釋:
[1][2][3][4][5][6][7][8][9][10][13][14][15][16][17][23]潘國紅:《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與人大權力行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3、58~59、210、210~213、214、214~218、82、83、85~86、90、202、117、5、34頁。
[11][20][22]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載于《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文件匯編》,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0、29頁。
[12]習近平:《有事多商量 遇事多商量 做事多商量——在慶祝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成立65周年大會上的講話》,見2014年9月22日《文匯報》第2版。
[18]以上內容可參見楊建黨博士的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領袖與制度成長:毛澤東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思想與實踐研究》。
[19]浦興祖:《以人大民主為重點 繼續(xù)推進中國民主政治的發(fā)展》,載《復旦學報》2005年第5期。
[21][24]《鄧小平文選》,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版,第332、335頁。
(作者系復旦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