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卓
摘 要 傳統(tǒng)的灌輸論將兒童視為無知的甚至邪惡的,現(xiàn)代社會中兒童的角色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學生主體”說,賦予“教學相長”以新的內(nèi)涵?!跋蚝⒆訉W習”是現(xiàn)代教育哲學視角下的一種新的兒童觀,它包含三個方面的含義:學習孩子生機盎然、充滿好奇,反對渾渾噩噩、不思進?。粚W習孩子忘我游戲、自由創(chuàng)造,反對因循守舊、固步自封;學習孩子天真自然、超脫功利,反對世故圓滑、急功近利。
關 鍵 詞 學習;孩子;教育哲學;兒童觀
中圖分類號 G41
文獻編碼 A
文章編號 2095-1183(2018)01-00-05
怎樣看待兒童,是教育學研究和教育發(fā)展史上的重要問題。傳統(tǒng)的灌輸論將兒童視為無知的甚至邪惡的,正如福祿培爾(F.Froebel)所批評的,“他們總是把孩子看成邪惡的、詭計多端的、陰險的小魔鬼”,正是這些教育者“把一個即使不是完全無罪,卻是天真無邪的孩子變成有罪的人,因為他們把孩子所不熟悉的思想和行動灌輸給他”[1]。隨著對教育過程中師生關系的深入研究,以及對現(xiàn)代社會中“主體性”的反思,兒童的角色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學生主體”說,賦予“教學相長”以新的內(nèi)涵。在這種背景下,人們關注的重點不再是成人向兒童“教”什么,相反,變成了成人應該向兒童“學”什么?!昂⒆佑谐啥训狞S金與珠子,但他到這個世界上來,卻像一個乞丐。”[2]不要把兒童當乞丐,要發(fā)現(xiàn)他們身上的黃金與珠子,“向孩子學習”,正是現(xiàn)代教育哲學視角下的一種新的兒童觀。
一、生機盎然,充滿好奇
兒童是希望的代表,充滿了無限生機。“誰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堙埋在陰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組織中的星云,方在醞釀的宇宙。兒童的生命是無限的。它是一切……”[3]成長的過程本身就充滿了驚喜,令人振奮。在蒙臺梭利(M.Montessori)看來,我們對兒童的態(tài)度不應該是一種憐憫,而應該是對創(chuàng)造的神秘的崇敬,“如果我們能在兒童身上發(fā)現(xiàn)人的素質(zhì),那么,我們也能在兒童身上發(fā)現(xiàn)種族未來的幸福”,因為兒童“自身已攜帶一種力量,能創(chuàng)造一個比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更完美的世界”。[4]兒童身上具有無限生長的可能性,因此可以說:“小孩是小的,而他卻包含著成年人;頭腦是狹小的,而它卻隱藏著思想;眼睛只是一個小點,它卻能環(huán)視遼闊的天地”[5]。蒙臺梭利將這種無限生長的可能性上升到一種存在論的高度,并稱之為“童年的秘密”。她認為在兒童心靈中有著一種深不可測的秘密,隨著心靈的發(fā)展,它逐漸展現(xiàn)出來。這種隱藏的秘密像生殖細胞在發(fā)展中遵循某種模式一樣,只能在發(fā)展的過程中才能被發(fā)現(xiàn)。
換言之,兒童是一個“精神(心理)的胚胎”,因為“一個嬰兒有一種創(chuàng)造本能,一種積極的潛力,能依靠他的環(huán)境,構筑起一個精神世界”[6]。因此,兒童不僅作為一種肉體存在,更是作為一種精神而存在。只是他的精神深深地隱藏著,不立即表現(xiàn)出來;而且,每個兒童的精神都不相同,各有自己創(chuàng)造性的精神,就像手工制作的物品,而不是成批生產(chǎn)的物品。盡管兒童處于明顯的孤弱狀態(tài),但它是兒童自己富有特色的心理個性的苗床。他開始一無所有,然后經(jīng)過適宜的環(huán)境的刺激,逐漸表現(xiàn)出令人驚嘆和不可思議的心理活動,呈現(xiàn)出自己特有的個性。而且,兒童的精神生命是獨立于、優(yōu)先于和激發(fā)所有外部活動的。兒童通過自己的努力形成了個性,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即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
在肯定兒童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性的基礎上,蒙臺梭利區(qū)分了“成人的工作”與“兒童的工作”,雖然“兒童跟成人的這個有組織的社會是完全不相干的”,但是“兒童也是一個工作者和生產(chǎn)者。雖然他們不能分擔成人的工作,但是,他有自己的困難,要完成重要的任務,即造就人的任務”。新生兒孤弱,不能到處走動。但是這個幼小的兒童最終長成了一個成人,如果后者的智慧通過精神的征服變得豐富起來,并閃爍著精神的光芒,那是由于他曾經(jīng)是一個兒童。[7]兒童的工作就是健康、幸福地成長,而恰恰只有在童年時代人們才生活得幸福,因為孩子們的生活是無憂無慮的,成人們在為他們工作。所以應該注意讓人們終生保持兒童的感情和思想狀態(tài)。[8]
“保持兒童的感情和思想狀態(tài)”不是從知識的獲取上而言的,更多強調(diào)的是兒童充滿好奇、追逐夢想的狀態(tài)。人類因夢想而偉大,兒童正處于一個充滿夢想的時期?;诖?,作為一名哲學家,馬修斯(G.Mathews)對于教育學界的一些“公理”提出了異議。這些公理主要有:(1)兒童是發(fā)展的,并且發(fā)展是成熟的過程;(2)成長發(fā)生于可識別的一系列“階段”,這是一個逐級上升的過程。馬修斯認為,至少從哲學的角度上看,上述兩條公理存在問題。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兒童關于人生、意義、價值等的感悟、評論和提問,往往是清新并富有創(chuàng)意的,以至于最有想象力的成人也難以匹敵。清新和創(chuàng)意并不是做好哲學工作的唯一標準,訓練有素和嚴謹縝密也很重要。不能指望兒童像成人那樣訓練有素、嚴謹縝密??墒牵逍潞蛣?chuàng)意在哲學上就像在詩歌里一樣,依然是被格外看重的。[9]的確,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不難看到,兒童常常是清新的、有創(chuàng)意的思想者;相伴成熟而來的卻是僵化呆滯和缺乏創(chuàng)意。向孩子學習,不是從知識經(jīng)驗這個角度說的;它強調(diào)的是學習孩子的好奇心、求知欲和探索精神,反對渾渾噩噩、不思進取。具體而言,它包括以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從共時性的角度看,向孩子學習強調(diào)重溫孩提時期所學習的知識,更重要的是回到那時的學習和生活狀態(tài)。作為一名哲學家,福爾姆(R.Form)提出了“我們得回到幼兒園”這個命題:“其實我真正需要知道的是如何按照我在幼兒園里所學到的道理那樣去生活,去為人處世,去做一個正直誠實的人。拿到了研究生院的最高學歷并不意味著你擁有了智慧,相反,智慧卻源于你在主日學校玩沙堆時學到的東西。”所以,“我們得回到幼兒園”,在那里,我們學會了諸多人生道理,包括“要始終保持一顆驚喜、好奇之心”。要記著不時地看一看泡沫塑料杯里那粒小小的種子,它的根須在慢慢地向下延伸,弱小的植株正在不斷地茁壯成長,沒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成長的,又為什么能夠成長的;我們也一如這粒種子,在不斷成長和生活,卻不知道怎樣生活,又是為了什么而生活。[10]
另一方面,從歷時性的角度看,向孩子學習強調(diào)的是學習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所體驗到的喜悅與驚奇。赫爾岑(A.Herzen)在《一個青年人的回憶錄》中寫到:“當一個孩子意識到自己成為少年人并第一次要求在一切人類的活動中參加一份的時候,那可真是人生中美妙的時刻:活力沸騰著,心臟猛跳著,血是熱的,力量是充沛的,世界也是那么地美好、新穎、光輝,充滿著勝利、歡躍和生命……”[11]兒童所擁有的動力與成人不同。成人總是為了外在的目的而行動,他為此而發(fā)奮努力并做出艱苦的犧牲。但是,如果一個人要完成這個使命,必須得到他曾在童年時期擁有的力量和勇氣。[12]兒童時期伴隨著成長而體驗到的驚喜是一個人終生的財富,有了這個財富在精神上就會常葆青春,永不衰老。
二、忘我游戲,自由創(chuàng)造
梁啟超在《少年中國說》中比較了老年與少年的差異:“老年人常多憂慮,少年人常好行樂。惟多憂也,故灰心;惟行樂也,故盛氣。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氣也,故豪壯。惟怯懦也,故茍且;惟豪壯也,故冒險。惟茍且也,故能滅世界;惟冒險也,故能造世界。”[13]這里的少年和老年強調(diào)的不是生理意義,而是心理和社會意義。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往往也能看到人老心不老的“老頑童”和少年老成的“乖孩子”,前者雖然生理年齡老了,但由于處于一種忘我游戲的狀態(tài),并能一定程度上進行自由創(chuàng)造,我們?nèi)哉f他們“像孩子一樣”。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兒童的世界是一個自由的世界。正如泰戈爾(R.Tagore)所說:“孩子在纖小的新月的世界里,是一切束縛都沒有的?!盵14]只要不把兒童關閉在不透空氣、不見陽光的環(huán)境中,那么,縱使是貧乏的大自然,也能使兒童的心靈得到歡樂,受到感染。[15]這也正是那些在大多數(shù)成人眼里相當無趣的事情(例如一個人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兒童卻可以玩得津津有味的原因所在。
當然,兒童世界中的自由主要基于主客體未分(或者分化不完全)這一前提,與馬克思所強調(diào)的“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后者的自由基于“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充分顯現(xiàn)”,前者則主要通過游戲獲得?!坝螒蚴莾和钫?shù)男袨?,玩具是兒童的天使。”[16]在游戲建立的兒童王國,想象是主旋律,童話是主色調(diào)。對于游戲的意義,席勒(F.Schiller)從哲學上進行了強調(diào),他認為“只有當人是完整意義上的人時,他才游戲;而只有當人在游戲時,他才是完整的人”[17]。對于兒童而言,游戲并不具有席勒所說的“完整”性,但它卻具有獨特的含義和重大的意義。
誠如杜威(J.Dewey)所指出的,“由柏拉圖率先提出、福祿培爾繼之再度提倡的學說,都認為游戲是兒童幼年期主要的、幾乎是唯一的教育方式,這并不是故弄玄虛或什么神秘的主張”[18]。在福祿培爾看來,“游戲是兒童發(fā)展的、這一時期人的發(fā)展的最高階段,因為它是內(nèi)在本質(zhì)的自發(fā)表現(xiàn),是內(nèi)在本質(zhì)處于其本身的必要性和需要的向外表現(xiàn),‘游戲一詞本身就說明了這一點”。游戲是人在這一階段上最純潔的精神產(chǎn)物,同時是人的整個生活、人和一切事物內(nèi)部隱藏著的自然生活的樣品和復制品。這一年齡階段的各種游戲是整個未來生活的胚芽,因為整個人的最純潔的素質(zhì)和最內(nèi)在的思想就是在游戲中得以發(fā)展和表現(xiàn)的。游戲給人以歡樂、自由、滿足,內(nèi)部和外部的平靜,同周圍世界的和平相處。一切善的根源在于它、來自它、產(chǎn)生于它。因此,“一個游戲著的兒童,一個全神貫注地沉醉于游戲中的兒童不就是這一時期兒童生活最美好的表現(xiàn)嗎?”[19]
游戲?qū)和c成人區(qū)別開來。本雅明(W.Benjamin)發(fā)現(xiàn),孩子們的種種自然欲望是富有激情的,所以游戲的時候仿佛進入了一個由他們自己支配的世界。對于成人來說,反復的經(jīng)驗不僅能體味到幸福,還能消除恐懼;在兒童那里,重復的游戲卻都是新的開始,也是生活習慣養(yǎng)成過程的一個縮影。“對于孩子們來說反復不斷是游戲的根本基礎?!賮硪淮我簿褪撬麄兲幱谧钚腋5臓顟B(tài)。這種對游戲反復不斷的沖動,不亞于性欲的沖動,而且十分激烈、狡黠?!盵20]孩子們感興趣的正是世界最大限度地充滿了各種不相同的事物,提供給他們玩耍的器具,這些東西都獨特無比。也就是說,孩子們尤其喜歡出沒于可以明顯看出正在生產(chǎn)某種東西的現(xiàn)場。他們被建筑、園藝、家務、裁剪或木匠活等產(chǎn)生的廢料深深吸引。從廢棄的垃圾中,他們看到了物質(zhì)世界直接向他們、而且唯獨向他們展現(xiàn)的面貌。在擺弄這些物品時,他們很少效仿成人的做法,而是按照自己游戲時的情形,將完全不同的材料形成一種關系,放進一種往往能使人感到驚奇的全新的組合中區(qū)?!坝纱耍⒆觽兙蛣?chuàng)建了他們自己的物質(zhì)世界,一個大世界中的小世界。”[21]
向孩子學習,不是學習他們游戲的內(nèi)容,而是學習他們對待游戲的態(tài)度?!坝螒虻膽B(tài)度比游戲本身更為重要”。前者是心智的態(tài)度,后者是這一態(tài)度的現(xiàn)時的外部表現(xiàn)。當事物被簡單地看作是暗示的媒介物時,所被暗示的東西就超越了原來的事物。因此,“游戲的態(tài)度就是一種自由的態(tài)度”。有了這一態(tài)度,人們就不必再拘泥于事物的物質(zhì)特性,也無須關心一件事情是否真正“意味著”他所比擬的東西了。[22]現(xiàn)實生活中成人容易用自己的思維方式和價值標準來評價兒童,從而抹殺他們的自由天性和創(chuàng)造精神,所以譽滿全球的夏山學校創(chuàng)始人尼爾(A.Neill)認為:“現(xiàn)代文明的罪惡,可以說是不給孩子足夠的游戲時間。換句話說,在未變成大人以前,每個小孩都已被訓練成大人了?!盵23]被訓練成大人的小孩沾染了成人世界里因循守舊、固步自封的習氣,甚至讓人覺得“老氣橫秋”“暮氣沉沉”。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出現(xiàn),成人在和孩子講話的時候,最好談些能引發(fā)他們提問的內(nèi)容,或者是能引起爭議的話題。然而,成人卻常?;乇苓@些問題,不耐煩地以“哼,你懂我講的是什么意思嗎?”等粗暴回答回應他們。如果我們能靜下來認真而誠懇地思考的話,可能會清楚地看到:我們本以為已經(jīng)說清楚的事情,其實根本不能讓孩子明白。這種試圖了解一個人不假思索說出的話是什么意思,或者表示什么意思,應該表示什么意思的玩法,就是十分有趣的哲學游戲,它能令人有所啟發(fā)。這種不公正的對話方式會導致家長和教師自己智力日益貧乏,與兒童的關系日益疏遠,并且“使兒童獨立的知識探究精神受到打擊”[24]。
三、天真自然,超脫功利
在孟子看來,“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盧梭(J.Rousseau)在他的名著《愛彌兒》的開篇指出:“出自造物主之手的東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變壞了?!盵25]他還明確地指出:“兒童第一步走向邪惡,大抵是由于他那善良的本性被人引入歧途的緣故。”[26]兩位教育家有一個共同的理論假設:對作為個體的人而言,原初狀態(tài)是最好的,孟子所謂的“善端”、盧梭所謂的“自愛心”“憐憫心”就是它的集中體現(xiàn)。教育的過程不是一個由外而內(nèi)注入、灌輸?shù)倪^程,而是一個由內(nèi)而外生發(fā)、尋找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說,“孩子是成人的老師”這一說法并不過分。
出于同樣的邏輯,明末思想家李贄在他的代表作《焚書·童心說》中提出“護此童心”的主張,指出“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實際上,兒童的真實、真切,一直是成人們贊許和推崇的美德?!皟和皇恰∪?,兒童的心理與成人的心理不同樣,兒童的時期不僅作為成人之預備,亦具他的本身的價值,我們應當尊重兒童的人格,愛護他的爛熳天真?!盵27]兒童的天真爛漫體現(xiàn)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通過對生活的細心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孩子們喜歡收藏某種東西的時候與成人不同。他們只想執(zhí)著占有某一東西,所以往往對他們的占有物不加整理,雜亂放在一起。因此,本雅明認為,對于成人越是無意義、沒有實用價值的東西,對兒童而言越是真正的玩具;對成人越是在常識意義上有趣的玩具,對兒童而言就越不是玩具;與成人的東西越逼真的玩具,就越遠離充滿活力的游戲。因此,“最有效地改變玩具的,不是教育者、不是玩具制造者、不是撰稿人,總之,不是出自大人之手。是孩子們在玩耍時自己修正、改變的。是他們自己把玩具忘記在某個地方、把玩具弄壞、把玩具修好,即使是裝飾得極其豪華的王侯玩偶,在孩子們玩耍的群體中,也只不過是無產(chǎn)者眼里的同志。”[28]兒童與成人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天真自然”就是它們彼此之間的分界線。
天真的兒童往往憑借對事物本身的興趣而行事,與成人相比,少了功利算計帶來的諸多煩惱。實際上,不論什么事情,凡是能引起兒童興趣的,完全是因為那些事情本身對兒童有直接的興趣。決定哪一件事是屬于功利的,哪一件事是不受約束而有創(chuàng)造性價值的,不是所做的事,而是做事時的主觀愿望的特征。[29]這帶給成人世界諸多啟示。
首先,就生活狀態(tài)而言,天真自然是美好的。16世紀最重要的人文主義者之一、西班牙教育理論家維夫斯(J.Vives)在《論教育》中說:“兒童應該在游戲中練習,因為游戲顯露出他們的敏銳性和他們的品德,特別是當他處于同年齡的相像的兒童中間時,沒有一點作假,什么都是自然的?!盵30]因為自然,所以純真。弗洛伊德(S.Freud)在《夢的解析》中談到:“天真無邪的童年在回憶中就像一個天堂;而天堂本身也不過是個人童年的一組想象物。這就是為什么人類在樂園中彼此裸體相處而不感羞愧的原因。羞愧和焦慮一旦覺醒,人們便被逐出了樂園,性生活和文化活動的任務也就開始了。[31]逐出樂園的過程是一個文明化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去自然甚至反自然的過程,因此才會在兒童成長的過程中伴隨著羞愧和社會性焦慮的出現(xiàn)?!熬裆系耐晔歉篮玫臇|西,不管你是多么聰明睿智的人都得有這個時期,將來回憶起來才覺得這是人生最幸福的一個階段?!盵32]兒童之所以幸福,就在于未經(jīng)社會雕琢的天真自然,許多現(xiàn)代人慨嘆“不想長大”往往也源于此。
其次,就道德品質(zhì)而言,天真的兒童往往能成為成人的老師。安徒生的童話《皇帝的新裝》一直為人們津津樂道,正是因為在現(xiàn)實社會中穿“新裝”的“皇帝”太多而敢于說真話的孩子太少。就教育過程而言,在大人們對孩子的道德性指手畫腳的時候,孩子們也在仔細觀察著大人。一般而言,對孩子而言,大人是他們成長過程中的模仿對象,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但問題并沒有這么簡單。通過觀察小學一年級學生學習詩歌的過程,日本教育家河合隼雄(かわい はやお)發(fā)現(xiàn)孩子的道德性是相當高的;相反,對于教學過程中提出的倫理性的質(zhì)問,許多大人未必能給出可以接受的答案。所以,“我們甚至會覺得,孩子的眼光比大人的眼光更明確地抓住了人的倫理的本質(zhì)。當大人們活在充滿虛假的人生中時,孩子們以清澈的目光在一旁注視著。這樣說來,學校中的‘道德教育課,也是教師從孩子們身上學習的時間?!盵33]從更長遠的角度看,成熟之后的兒童將扮演道德審判者的角色,“今天的兒童將是明天生活的建設者,明天,他們將要檢查父輩的工作,將會無情揭露他們的全部錯誤,揭露他們的口是心非、懦怯、貪婪和懶惰?!盵34]
再次,就人生境界而言,兒童的天真自然、超脫功利也一直為人們所推崇。比較東西方文化,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哲學家都對人的自然狀態(tài)給予高度評價,認為回到兒童狀態(tài)是人生的最高境界。相比于談論國家大事,孔子更認同曾皙的“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種返璞歸真的態(tài)度;在老子看來,“復歸于嬰兒”這是一個人“得道”的標志;《圣經(jīng)》也向成人提出了這樣的諄諄教導:“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nèi)舨换剞D(zhuǎn),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蹦呐率堑搅搜芯扛呱钪R的大學,也有學者認為“大學精神的本質(zhì),并不是為了讓我們變得深奧,而恰恰是恢復人類的天真”。天真的人,才會無窮無盡地追問關于這個世界的道理。關于自然、關于社會。大學要造就的是那些“成熟的人”不屑一顧的“呆子氣”?!俺墒斓娜恕庇肋h是在告訴你: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而合理的就是不必追究的,不必改變的。[35]在這里,“成熟”是一個貶義詞,它往往與磨平棱角、藏斂鋒芒、三頭兩面、四平八穩(wěn)、大小通吃、左右逢源、精于世故、難得糊涂的“成功學”聯(lián)系在一起;而兒童恰恰站在它們的對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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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