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男,1976年生,西部戰(zhàn)區(qū)軍旅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著有歷史散文集《天朝向左,世界向右》《國運拐點》和長篇紀實文學《刺刀書寫的謊言—侵華戰(zhàn)爭中的日本“筆部隊”真相》等書,曾獲冰心散文獎、四川文學獎、全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第三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等獎項。
世界上不同國家文化的軟實力競爭,首先體現在其詮釋力、傳播力和滲透力之爭。世界上各個國家軍隊的競爭不僅只在有形的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還在沒有硝煙的文化戰(zhàn)場上。美式戰(zhàn)爭大片讓人們在購買美國式娛樂的同時,其實就宣揚了“美國至上”,讓人不自覺地認同“美式英雄”,吸納“美國精神”。好萊塢在傳達美國觀念、進行文化滲透上可以說達到了“閑花落地聽無聲”的高妙境界。
隨著中國國際地位日益上升,必然更加注重塑造國家形象、軍隊形象。這既為中國軍事電影塑造軍隊嶄新形象提供了時代契機,同時也催促編導思考中國軍事影片如何“借船出海”,在世界坐標上傳遞中國軍隊價值理想,彰顯中國軍隊的正義追求。
近年來由于《戰(zhàn)狼2》《紅海行動》等國產軍事電影創(chuàng)造的票房奇跡,沉寂多年的中國戰(zhàn)爭片終于回歸大眾視線。不僅國內業(yè)界評價以正面居多,連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也撰文稱《紅海行動》為“好萊塢軍事動作片的集錦百科全書”。
如果單純從制作工業(yè)和大場面上來說,《戰(zhàn)狼2》《空天獵》《紅海行動》等影片確實達到了華語電影的頂尖水準,和好萊塢某些戰(zhàn)爭大片也不遑多讓。但如果把這些作品放到更大坐標上進行審視,就會發(fā)現我們還缺少能夠沖出亞洲,更不用說走向世界的經典性作品。中國戰(zhàn)爭片如果要成為國際共享的“文化名片”,與世界優(yōu)秀作品相比還存在一定差距。在一片贊美聲中,我們應該保持一份清醒和冷靜。對這些影片的成功得失進行總結梳理很有必要,即如江曉雯在《當代世界電影文化》中所言:
“一種類型電影之所以會深受大眾的歡迎,是因為它體現了隱藏在人們內心深處的某種集體無意識。類型電影的生產、制作本身也是由影片的作者、制片發(fā)行制度、觀眾共同參與的結果,代表了社會群體的集體社會經驗。因此,它的敘事模式和其中所蘊含著的文化意味,也必然隨著社會心理和價值觀念的改變而發(fā)生相應的調整和變化?!?/p>
鑒此,我們應該首先肯定《戰(zhàn)狼》系列、《空天獵》《紅海行動》對于軍事電影諸多禁區(qū)的探索突破,對其成功經驗加以總結。
一是對內言說方面。它引發(fā)創(chuàng)作者必須盡快思考當下國內觀眾“隱藏在人們內心深處的某種集體無意識”到底是什么?國力的增強,民族自信心的爆棚,百年民族悲情的積淀,在中華復興在望的前提下需要正確的表達與引領。新時代背景下,今天中國軍隊的建設發(fā)展已發(fā)生了深刻變化,實戰(zhàn)化的訓練要出營房、跨區(qū)域,甚至上天入海到國外;演習不再是單一平面,往往是諸軍兵種合成立體,與外軍雙邊、多邊聯演已成機制并有擴大之勢;執(zhí)行多樣化任務早已出了國門,足跡、航跡到達亞、非、歐。這就要求我們的軍事影視創(chuàng)作也應該具備大國視野、前瞻思維、縱深舞臺,以宣傳自信打造自信的宣傳,建立起更加與時俱進的話語體系和文化自覺,不僅用廣大官兵喜聞樂見的形式,還要用中國人民甚至世界人民都樂于接受的審美體系去講述中國軍人的喜怒哀樂,塑造中國軍隊的嶄新形像。從這個意義上說,上述作品從民族心理到審美心理都契合了這些要求。
二是對外表達方面。《戰(zhàn)狼2》《紅海行動》成為首批“全球視野下的中國主旋律”,呈現了“國家利益拓展到哪里,國家安全的邊疆就應該到哪里”這樣一個重大時代命題。影片前瞻性地回答了新形勢下中國軍隊如何為維護國家利益提供有力的戰(zhàn)略支撐,為維護世界和平發(fā)揮重要作用,同時及時傳遞了中國軍人的價值追求,以及中國軍隊的現實生存圖景。在這些方面,《戰(zhàn)狼2》《紅海行動》至少提供了一些方向性的探索思考,那就是要善用現代觀眾容易接受的影像語言,去不斷提升軍事影視的內在張力和外在傳播力。同時,這些影片在突破“禁區(qū)”方面的作出的跨越式努力,也為后面的同類創(chuàng)作提供了有利的契機。
三是藝術創(chuàng)新方面?!稇?zhàn)狼2》《紅海行動》無疑都屬于“好萊塢軍事動作片的集錦百科全書”,在藝術手法上如同外媒評論“《紅海行動》有不可否認的‘大國宣傳意識,但是它的緊湊和執(zhí)行,讓觀者選擇‘原諒其中的教條意識”。單純從制作工業(yè)和大場面上來說,《紅海行動》確實達到了華語電影的頂尖水準,和好萊塢某些大片也不遑多讓,英國《金融時報》也不吝贊美道:“《紅海行動》基本上是匯集了所有偉大、優(yōu)秀和體面的戰(zhàn)爭電影的一個了不起的奇觀?!?/p>
因此客觀地看,從《戰(zhàn)狼2》《空天獵》一直到《紅海行動》,產生了雖未“換骨”卻已“脫胎”的巨大變化,它們竭力避免說教模式,盡量契合現代審美,追求驚險刺激和震撼人心的“國際范兒”,以高密度、快節(jié)奏的強情節(jié)“狂轟濫炸”般讓觀眾無法喘息,陷入高潮不斷的觀影體驗中。而這些優(yōu)點顯然是在用心總結借鑒外國軍事大片的基礎上獲得的。這一點即使《金融時報》的評論也毫不諱言《紅海行動》中有《黑鷹墜落》《太陽之淚》《美國狙擊手》《狂怒》等多部電影的影子??偨Y這種新類型片的特點是:高密度強情節(jié)+萬國武器博覽+各種美劇精彩片斷。
盡管《戰(zhàn)狼2》和《紅海行動》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其藝術短板也是顯而易見的:
一,全新的拼接多于自我的突破。這種依靠幾個任務來串連故事的做法,在香港業(yè)界俗稱“通關模式”,它如同電子游戲一樣可以無限延續(xù)下去,卻沒有意愿和能力去表現主人公那些更有質感的倫理困境和人性掙扎,以及對戰(zhàn)爭本質的嚴肅思考。比如《紅海行動》中楊銳隊長與戰(zhàn)地記者夏楠關于如何理解“服從命令”的口舌交鋒,是出自《太陽淚》《山2》的核心情節(jié),而整部電影的結構和風格,更像是美國《勇者行動》的翻版。這種新的類型突破只是借鑒而不是來自原創(chuàng),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二,作品血肉豐滿,但卻內涵欠缺。兩部作品盡管視覺沖擊十足,但片中涉及戰(zhàn)爭背景和戰(zhàn)斗意義的多處架空回避,是遠遠無法和《黑鷹墜落》這樣的影片媲美的。如同有人評價《紅海行動》:
“我們當然能理解主創(chuàng)帶著鐐銬跳舞的尷尬,但這種回避,讓戲劇的發(fā)生地成了一個真空,他們跟抽象的十惡不赦的恐怖分子作戰(zhàn),拯救抽象意義上的人民,為了伸張抽象意義的正義?!?/p>
今天的國際化大背景下,中國軍事影視如果一味閉門造車,“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就無法與先進藝術潮流接軌,無法與國際標準接軌。如何既傳遞出中華兵道的正始之音,表達中國軍隊的正義追求,又找到和全球觀眾的共同價值觀的最大交集,取決于編導的敘事格局,而片子敘事的基本格局往往關乎觀眾認同的廣度。與那些世界一流戰(zhàn)爭片相比,我們還尚未建構起中國戰(zhàn)爭片更具權威性和影響力的傳播話語權。
三,既要借鑒,更要超越?!稇?zhàn)狼2》和《紅海行動》盡管起點很高,但不是不可超越,關鍵是必須在借鑒的基礎上避免雷同和復制。如果多看一些國外諸如《瘋狂的麥克斯4》這樣的電影,就知道這種套路在國外早已不新鮮了,其實從上世紀80年代《第一滴血》開始,這種過分渲染荷爾蒙和腎上腺的作品在美國就飽受詬病。我們要拍攝制作的片子,應該避免與其“硬碰硬”,而要努力探索“人無我有,人有我新”的立意和構思。
中國軍事影視片的創(chuàng)作視野和高度,不僅關乎藝術的成敗,也必須承擔彰顯國家意志、傳播主流意識的巨大責任。伴隨中國軍隊“走出去”的步伐,中國軍事題材影視如何強化自身“國際范”,更好地傳播中國聲音、彰顯國家形象,這是亟需跨越的一道難題。從大背景來說,《戰(zhàn)狼2》和《紅海行動》只是對一件既成事實的重新表達,即中國海軍撤僑事件。這兩部作品都只不過“借光”了這一真實事件,去“預言式”呈現一支明天全球作戰(zhàn)的中國軍隊,而對真正的國家戰(zhàn)略、軍隊價值觀、軍事哲學毫無觸及。
一名藝術家能夠站得多高,他塑造的人物就能走得多遠。宋人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中說李白、杜甫:“詩人之冠冕者,胸襟闊大故也。”沈德潛《說詩晬語》則以“襟抱”名“胸襟”:“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要真正站到世界坐標上打造中國戰(zhàn)爭片,就要善用全球觀眾都容易接受的方式和語言,去提升中國戰(zhàn)爭片的內在張力和外在傳播力。
一是要重新拓展精神坐標。長期以來,我們習慣只是把戰(zhàn)爭作為宣揚主流價值和民族精神的工具,這無形中削弱了戰(zhàn)爭的殘酷性和其造成的悲劇,也很難產生具有普遍人類意義上的作品。僅以抗日戰(zhàn)爭來說,新世紀抗戰(zhàn)片雖然在某些方面表達了對戰(zhàn)爭的反思,但依然沒能從更宏大的、更深刻的角度去展現我們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的貢獻。大多數作品反映的是中日兩個國家之間的對抗,強調這是一場場民族的自衛(wèi)戰(zhàn)爭,而不是站在更廣闊的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立場上去反思這場戰(zhàn)爭。正如有些學者反思說,中國抗戰(zhàn)片自始至終沒有建構起“反法西斯”的維度,而這一維度恰恰是“反戰(zhàn)”的前提。所表達的內容如何更加真實,去深刻地觸動人性,正是國產戰(zhàn)爭片還需要繼續(xù)思考的問題。
我們習慣于只把戰(zhàn)爭分成正義的和非正義的,這當然沒錯,可是世界上確實還有一些戰(zhàn)爭片純粹以反戰(zhàn)為主題,沒有嚴格區(qū)分正義和非正義戰(zhàn)爭。過于單一的戰(zhàn)爭觀使得戰(zhàn)爭片顯得特別單調,無非是敵我雙方你死我活的殘酷爭斗,對于大量民眾最普遍的期盼和平的愿望視而不見。戰(zhàn)爭片只有放在具體環(huán)境里討論戰(zhàn)爭,嘗試說服觀眾面臨侵略,面臨殘忍暴力時怎么做才是合適的,試圖去解決他們的心理問題,才能拓展思想性,讓觀眾心服口服。
今天俄羅斯戰(zhàn)爭片精神內核的廣袤堅實就映襯出我們“抗戰(zhàn)雷劇”的蒼白“失神”。俄羅斯《星星》《布谷鳥》《第九連》《女狙擊手》等影片真實并殘酷地展示了歷史環(huán)境對人性的磨礪和考驗,更多地涉及頗為敏感的政治、宗教話題,向更加廣大深邃的精神縱深不斷挺進。諸如《女狙擊手》中女主人公帕夫利琴科戰(zhàn)死沙場的幾任戀人,有的讓她懂得,“戰(zhàn)爭不僅是死亡,還教人如何活下去?!庇械膰绤柵u她虐殺敵兵,“這樣我們和法西斯有何區(qū)別?”這些角度表現了俄羅斯電影人對戰(zhàn)爭進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問”式思考,使電影情節(jié)和文化內涵更具多樣性、包容性。
普世價值絕不是好萊塢的專利,如果我們有心借鑒這些理念,以更加深邃高遠的哲思底蘊取代僵化呆板單向灌輸,在創(chuàng)作中追求“閑花落地聽無聲”的境界,尋找挖掘東西方審美觀念的最大交集,那么出幾部風靡全球的作品有何難哉?“心誠求之,雖不中亦不遠矣!”
二是要不斷挖掘人性深度。戰(zhàn)爭最大的傷害就是對人的生命的傷害,而人性在面對生死考量時呈現出來狀態(tài)往往是最真實的,又是最具震撼力的。當戰(zhàn)爭片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意識地對這一主題進行探討的時候,相比英雄主義的殺敵狂歡更有深刻的意義。反觀今天許多戰(zhàn)爭片的主人公,存在兩個極端:一是那些刻意拔高的固化思維總恨不得把所有“高大上”的標簽都往主人公身上貼。豈不知“英雄和小丑往往只有一步之遙”,文藝創(chuàng)作一旦過了頭,堆砌太多光環(huán)的“英雄”如同雕像般偉岸堅硬,也如雕像般索然無味,在觀眾眼里成了毫無藝術價值的宣傳品。
二是藝術家們試圖盡量用“凡人世界”稀釋“英雄世界”,用“人文話語”消解“革命話語”,以“問題意識”置換“歌頌意識”,這種創(chuàng)新探求精神值得肯定。“祛魅”是可以的,試圖“還原”的態(tài)度也是值得肯定的。但這絕不意味著英雄可以被嘲弄和顛覆。當下我們一些文藝作品中的英雄形像被泛娛樂化、粗鄙化、草莽化的趨勢日益嚴重,顯然使所謂“人性化”敘事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這種作品顯然無法深入挖掘戰(zhàn)爭中的復雜人性,對戰(zhàn)爭災難的內外成因進行深刻思考。
俄羅斯2004年上映的戰(zhàn)爭片《自己人》,在表現處于戰(zhàn)爭夾縫中的“兩面人”時就達到了相當深度。《自己人》既有對前蘇聯二戰(zhàn)電影傳統(tǒng)的繼承,更有自己獨到的創(chuàng)新。這樣一部內似于中國《一個和八個》描寫俘虜題材的戰(zhàn)爭電影,其矛盾沖突更加尖銳深刻。影片對紅軍戰(zhàn)士沒有完全美化,對動搖人物也沒有簡單進行道德審判,而是再現了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兩面人”的多側面性格及復雜多變的心理過程,甄別當時復雜社會中不同人等的心態(tài)追求,尤其是與俄羅斯的社會背景結合起來呈現塑造,顯得更有說服力、感染力。按導演米特里·麥斯希耶夫的話說,“自己人”就是出生在這個土地上,生長在這個國家的人。然而影片中的“自己人”,卻是經過了家、家族、國家三個等級的考驗后才得以判斷歸類的。警察局長死心塌地地為敵人賣命,肯定是真正的敵人;老頭子為了家人的安全,曾對紅軍戰(zhàn)士有過不良企圖,但他愿幫村民做事,也沒有阻撓兒子加入游擊隊去保衛(wèi)祖國,所以最終是“自己人”;表面上義正辭嚴的肅反人員,盡管有他自己的道德缺陷和人性弱點,無疑也是“我們的人”。
三是表達政治意志應更含蓄藝術。戰(zhàn)爭片的軍事內容與政治有著緊密相關性,向來是不同國家和階級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來宣傳政治觀點及軍事實力的重要陣地。但是這種主題的表達是從當代人的立場出發(fā)的,不能只是簡單地記述客觀事件,而是要讓觀眾透過銀幕影像融入到歷史語境中,而不是代替觀眾本身去發(fā)聲思考。關于戰(zhàn)爭片中的主流意巧形態(tài)宣揚,不是應不應當的問題,而是如何進行表達的問題。不管是革命傳統(tǒng)、民族精神,還是英雄主義,都需要一個合理、精彩、新穎的故事載體,將主題蘊育其中,在潛移默化中發(fā)揮作用,而不是張揚出來,超過了電影作為藝術本身的地位。同樣是弘揚主旋律的影視作品,但美國影片的政治意圖往往含而不露,可以在不露聲色中讓觀眾漸入佳境,欣然接受?!墩渲楦邸凡]有粉墨登場、自說自話,編導動用各種電影手段讓觀眾悄然接受了影片宣傳的美國意志。而中國影片往往主題先行、比較直露,簡單化地體現政治宣傳意圖容易使人產生逆反心理。這就要求我們要開掘多樣化弘揚主旋律的新途徑。
習主席在提高對外文化交流水平時曾指出,要善于用國外民眾容易接受的方式,塑造好我國文明大國形象、東方大國形象、負責任大國形象、社會主義大國形象。具體到我們的戰(zhàn)爭片創(chuàng)作,應該具備大國視野、前瞻思維,以文化自信打造自信的文化,建立起更加與時俱進的話語體系和文化自覺,用更雄闊生動的語言講述中國戰(zhàn)爭故事,以巨筆微雕的心態(tài)塑造中國軍隊形象,在世界坐標上去建構我們的文藝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