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男,本名周金平,1985年生,現(xiàn)居開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詩集《水帶恩光》《執(zhí)念》。2016年獲25屆“東麗杯”全國魯藜詩歌獎優(yōu)秀獎、2018年獲第三屆“延安文學獎·詩歌獎”。
在林珊的新詩集《小悲歡》中,我讀到一種大慈悲。
她在詩歌里給予詞與物一種和諧的秩序并恢復(fù)事物本身的榮光。詞不是一個冰冷堅硬之物,它就是自然中的萬物。一張紙就是曠野,詞就是在紙上曠野生長的事物。
“還是會有蟬鳴,在歌聲里起伏/還是會有花香,在寂靜中落下”。蟬鳴即非源自于體外夏日林間的蟬鳴,而是源自于內(nèi)心。它是“在歌聲里起伏”的蟬鳴,這給人一種詩人用話語再現(xiàn)或復(fù)活“蟬鳴”的用意,事物不外于人,而人亦不外于事物。蟬鳴是歌聲的一部分,正如諸般事物皆是人身體的一部分,人活在一個“肉身化的大地”?!笆澜缇碗[而不露地躲在這些詞的后面誘惑你的靈魂。你開始接受詞語的指引,但它并沒有把你引向物的世界,而是把你引向了相反的方向。你的生命將朝那上方走去”。(耿占春·《隱喻》)。
林珊在《轉(zhuǎn)眼時間到了很多年以后》中寫道,“這是我曾經(jīng)想帶你去看的湖泊/你聽聽,那流水的聲音……”無論是帶你去看湖泊,還是聽流水的聲音,都隱含著一種“詞語的指引”,通過對詞語的親近,繼而產(chǎn)生對事物的親近,事物又發(fā)作用于身體,讓“我”的視覺與聽覺又訴諸于內(nèi)心?!澳闾嵝盐遥瑫r間在潮濕的冥想中消逝/無數(shù)的波光漫過岸邊的垂柳”,林珊的詩句,一句詩與另一句詩構(gòu)成一種同步關(guān)系,一句詩加深另一句詩的印跡,事物與“我”呈現(xiàn)出一種雙螺旋的結(jié)構(gòu),詩歌在雙螺旋的結(jié)構(gòu)中產(chǎn)生“復(fù)調(diào)”的樂感和意義。前一句的“時間在潮濕的冥想中消逝”,與后一句的“無數(shù)的波光漫過岸邊的垂柳”是一個關(guān)聯(lián)域,一個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體。無數(shù)的波光漫過岸邊的垂柳,正是“時間在潮濕的冥想中消逝”中的具體化的呈現(xiàn)?!安ü狻笔菚r間的喻體,“垂柳”是冥想者的主體。時間在冥想中消逝了一次,又在波光漫過垂柳的經(jīng)過中,又流逝了一次。這在有意或無意間留駐了時間,又像是一次時間流逝的“慢鏡頭”,又像是波光在給冥想著的垂柳以啟示。林珊的詩看似簡單,但卻又經(jīng)得起多種層面的解讀。她詩的簡單滿足一部分讀者,詩的厚度滿足另一部分讀者。
“盡管你和我一樣/無法擁有村子里的幾棵棗樹,一道白墻/你告訴我,那在夏日的濃蔭里錯過的/究竟是什么”,詩歌里透露出一種無法擁有和錯過些某事物的悲傷,但也存在著一種這樣的歡喜:“我們也曾滿心歡喜過—鯰魚在池塘里換氣/大雨正穿過茂密的香樟。”
詩人的悲傷源于事物,歡喜亦復(fù)如是。當“我”對事物的擁有之心換作品鑒與觀照之后,悲傷也開始轉(zhuǎn)換為歡喜?!叭f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傷”,詩人的言說與悲傷,就是萬物的言說與悲傷。池塘里的鯰魚、大雨、香樟,事物自身構(gòu)成一個秩序井然的整體,你置身其中,你就是換氣的鯰魚和穿過香樟的大雨;你又仿佛身在局外,僅是一個事物的觀察者、秩序的維護者。
《轉(zhuǎn)眼時間到了很多年以后》
你提醒我,時間在潮濕的冥想中消逝
無數(shù)的波光漫過岸邊的垂柳
明亮的事物匯集了—
沉默的寓意,烏有的想象
等到落日奔涌,春風又會毫不吝嗇地成為
一個嶄新的借口。盡管你和我一樣
無法擁有村子里的幾棵棗樹,一道白墻
你告訴我,那在夏日的濃蔭里錯過的
究竟是什么
我們也曾滿心歡喜過—
鯰魚在池塘里換氣
大雨正穿過茂密的香樟
米歇爾·??略凇对~與物—人文科學的考古學》中說:“詩人,他在被命名和經(jīng)常被期望的差異性下面,重新發(fā)現(xiàn)了物與物之間隱藏著的關(guān)系,它們的被分散了的相似性。在所確立的符號下面,并且撇開這些符號,他聽到了另一個更加深刻的話語,這種話語喚起了這樣一個時刻,那時詞在物的普遍相似性中閃爍?!绷稚簩ν饨缡挛镱H為敏感,她在詩中扮演的是“收斂詞語的孤兒”的慈愛角色,在她的《哦,山中》一詩里,她寫道“落花是落花/鳥鳴是鳥鳴/偶爾還會有一兩滴露水/悄悄鉆進我的衣領(lǐng)”,落花與鳥鳴像是東與西兩個老死不相往來的方向,事物與人之間還沒有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緊接著的“一兩滴露水/悄悄鉆進我的衣領(lǐng)”,立刻就進入了一種事物與人相親近的境地。落花是落花,鳥鳴是鳥鳴,也隱隱約約有一種佛家的“不應(yīng)取法,不應(yīng)取非法”二邊不取的智慧,即落花非我所愛,鳥鳴亦非我所愛,舍鳥鳴落花而取“露水”也。因著“我”擁有的對萬物的慈悲之心,內(nèi)心發(fā)散出一股磁石般的吸引力,鮮活如露水的詞語,依附于我,這露水和我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并觸動了“我”身體的機關(guān),產(chǎn)生了一種微妙的化學反應(yīng)?!拔摇背闪艘粋€以花朵為衣裳的人,露水悄悄鉆進衣領(lǐng),無異于露水鉆入花蕊。“我”無意間打通了事物與事物之間的隔閡,一個事物在另一個事物中復(fù)活。
“山門前的石獅子,佛堂里的誦經(jīng)聲”,這些事物皆能入眼入耳入心,再通過內(nèi)心的反哺最后醞釀出“在秋風中與受傷的麋鹿交換眼神”的慈悲。林珊之所看見“山門前的石獅子”,得雙眼的清凈;林珊之所聽見“佛堂里的誦經(jīng)聲”,得耳朵的清凈;“我還是愿意一次次/在黑夜里觸摸滿天繁星”,林珊對繁星的觸摸,得身體的清凈。在與受傷的麋鹿交換眼神的時候,她得到了靈魂的清凈。雅各布森說過這樣一句話:“詩歌并不是為話語增添一些修辭性裝飾:詩歌意味著對話語以及話語的所有構(gòu)成因素進行徹底的重新評估”。林珊的詩歌中,沒有過多的“修辭性裝飾”,她的詩歌的所有構(gòu)成因素是白鷺、蜻蜓、星光、松濤、蟲鳴……“好吧,讓我們來談一談虛空/風聲是細小的,星光是微弱的/松濤延綿不息”《 夜宿彌陀寺》。我們對這些話語的構(gòu)成因素進行評估,所能發(fā)現(xiàn)的僅僅是“我摔倒在路邊/一抬頭,就看見菩薩慈悲的臉”。“起伏的蟲鳴并沒有給我?guī)響n傷”,一切事物都是菩薩的相,一切音聲都是如來。
帕斯說:“詩歌是知識、拯救、權(quán)利、拋棄。詩歌是精神操練,是內(nèi)心解放的一種方式?!痹诹稚旱脑娭?,我們能讀出帕斯所謂的“詩歌是拯救”的意味?!拔?guī)е」?,穿過落日和松林/身后,禪音縈繞/悲傷洶涌”(天龍山記)。從林珊的這句詩中,讀者能夠感受到盡管詩人有著對事物的愛,但是事物不能帶來拯救,事物只是從身體的傷口中奔涌而出悲傷的流水。在“禪音縈繞,悲傷洶涌”的表述中,詩人一邊沉浸在悲傷之中,一邊想從“禪音”中獲得啟示或拯救的愿望。正如林珊的詩中所寫:“除你之外,沒有人會明白,一首佛歌/在床頭燈下所帶來的救贖—”,她借助佛樂獲得救贖,又用詩歌記錄了“救贖”。
詩人除了作出最佳詞語的最佳排列之外,也要考慮詞語是否是從心靈之井打撈出來的清涼井水,也要考慮這種排列是否能夠產(chǎn)能出其不意、出奇制勝的詩意能量。她詩歌中琳瑯滿目的詞語,正是她內(nèi)心富足的體現(xiàn);她詩歌中的蟬鳴和花香,小狗和夕陽,婆婆納,蒲公英、青蒿、滿天星和一個人滂沱的眼淚……諸多事物被歸攏一處,正是她作為一個詩人調(diào)遣詞語、排兵布陣的熟稔技藝的體現(xiàn)。在這里,借用詩人臧棣《詩道鱒燕》里的話來評價林珊我想是合適的:“她讓詩的寫作具有了完全不同的魅力。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這魅力是可以分享的?!?/p>
因著林珊對事物的愛與慈悲,她的愛與悲傷的水流從高處跌落低處的過程中,發(fā)出巨大的“電流”。她的小悲歡里是對萬物的憐惜與珍存,又從種種“小悲歡”中匯聚而成一份對宇宙萬物的“大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