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濟繁榮百業(yè)興旺的一個顯性標志,就是當下旅游熱的勃興,看看長假擁堵如停車場般的高速公路,瞧瞧萬頭攢動與大型集會無二的景區(qū)景點,更遑論漂洋過海,把中國人的笑聲播撒到地球每一個角落的風景,誰能不為之動容呢!
當一個旅游旺季過后,地方政府忙于盤點旅游收入時,可能不會想到它衍生的一個文化產(chǎn)品,那便是游記散文的豐收,面對線上線下海量的文章,讓人清楚地觸摸到中國人“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永恒的心結(jié)。
可是且慢,寫作大家分明在告誡我們:山水文章不好寫。
散文易寫難工,是業(yè)內(nèi)共識,大家之言,不過是“易寫難工”的文體特點在游記題材中的體現(xiàn)罷了。
我正是在這一背景下,閱讀馬莉系列游記散文的。
披卷讀來,從三晉大地到湘西鳳凰,從煙雨江南到雪域高原,還有羅霄井岡的紅色朝圣……一篇篇連綴起來,作者的行蹤清晰可辨,而這正是游記類散文的常規(guī)。
細察作者的出行方式,有出差公干,有度假休閑,有單位活動,有舉家遠行,有隨團,有自駕,不同的出行方式,在行文中隱含了一條若明若暗的線索,依稀可辨,牽動著文筆搖曳生姿。
這是馬莉散文中的一段文字,我推想應(yīng)該寫的是而今盛行的自駕游:
在山里行車,最強烈的感覺就是黑暗。一種似乎老也走不到頭、讓人有點絕望的黑暗。即使是平坦的盤山公路上,夜晚的山中已少有人煙,只能偶爾看到星星點點的燈火在層層疊疊的山林中閃爍,可能那是山林中的人家吧。汽車在籠罩著霧靄的公路上疾馳,連同裹挾在黑暗中的景物沙沙地后退著,人也似乎在忽高忽低的飄浮著。
行車山中,所奔何處?文中沒有表明。此處虛寫,勝過實寫。羈旅行愁,是古代詩文中永恒的意境,而今科學昌明,交通發(fā)達,千里咫尺,天塹通途,行走者的感情也隨即起了變化。這篇散文的開篇,讓我們看到變中的不變,不變中的變,也讓我們同古代行路人的心連接了起來。
車到目的地,自然就只能實寫不能虛寫了。所謂“山水文章不好寫”,難就難在這個實寫之處。
古往今來,游記文章汗牛充棟,而常規(guī)寫作手法,也無非移步換景,借景抒情等等有限的幾種套路,如此這般,難免審美疲勞,有人不無幾分刻薄地目之為刻在景點上的某某到此一游,也就不足為怪了。說山水文章不好寫,也就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的。
馬莉游記散文,篇幅不是很多,但都能見出那種力圖擺脫既有套路的努力。這種努力,借用傳統(tǒng)文章學的術(shù)語表達,則曰“善避”。
顯而易見,山西、揚州、鳳凰、井崗、拉薩……其山河風物的美麗而又迥然有別,其歷史人文的厚重而又各攬風流,給身臨其境者書寫的空間是十分廣闊的,這通常是認為散文易寫者任意揮灑的地方。等而下之者,事無巨細,一一鋪陳,如記“流水賬”,此為游記文章的大忌;等而上之者,能捕捉景物特點,取舍得當,重點突出,詳略有度,脈絡(luò)清楚,給讀者留下一個比較清晰的印象;再前進一步的,則能將游地的歷史沿革、風情習俗、人文掌故、民間傳說、名人題詠等等融匯其中,成為文章亮點。
不難看出,馬莉散文很少在上述寫作的生長點上糾纏,每到一地,凡關(guān)涉山水風景、古跡名勝的,或者稍加交代,點到即止;或者干脆撇開,不著一字。文字盡量簡約、克制,不妨用“輕描淡寫”總結(jié)她的用筆,甚至操持山水文章時,女性作家慣于揮灑的抒情文字,也極少見到。
既非景,也非情,那么,馬莉的游記散文的主體內(nèi)容是什么呢?是“理”,或者說,是面對眼前景象的思考。
當作者“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尋訪二十四橋,流連瘦西湖,正是所謂“觀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之時,其神其思,卻從眼前美景,飛揚到千里之外的來處,飛到武漢的東湖,進行了一番“比較美學”思考,聯(lián)想以東湖水面之浩大,波光之瀲滟,斷不在瘦西湖之下,然而江湖名氣,卻又不可同日而語,差距何在,差在文化積淀上。古圣前賢,高人逸士,依傍山水林泉時,常生望峰息心、窺谷忘反之念,而此時此刻,作者感到的卻是肩頭沉甸甸的擔子。
何以會“心不在焉“呢?這里邊透露出散文有別于其他諸如小說、戲劇甚至詩歌的美學特征,即作者作為一個真實自我、真實身份在文中的袒露,所以才有了所謂“學者散文”、“校園散文”乃至于“老年散文”、“小女人散文”之類的劃分。無論是寫景、記事、抒情、說理,都是作者眼中所見,心中所想,口中所言,而為筆下所寫,直抒胸臆的方法,是許多文體的大忌,在散文卻屬于常規(guī)。
《揚州》篇使我們看到了作者作為一個文宣領(lǐng)域領(lǐng)導干部的身份特征,古人說文如其人,其實是有其人方有其文,如魯迅先生所言,水管里流出的都是水,血管里流出的都是血。
《鳳凰》篇中,透過眼前的青山綠水和蜂擁游客,作者直觀到一種許多人習焉不察的巨大的矛盾:
游人都希望時光凝固,希望看到沈從文先生筆下的古城舊貌,希望看到小河的煙霧朦朧,希望有擺渡的爺爺和翠翠,希望山永遠綠水永遠清;而古城的人們,卻希望一切土特產(chǎn)品都能開發(fā)成商品出售,希望一年四季都能游人如織,希望盡快過上現(xiàn)代富足的生活,這恐怕是每個旅游勝地都面臨著的一個“二律背反”式的難題。隨著鳳凰的名聲鵲起,這個矛盾會日益突現(xiàn)出來。據(jù)介紹,近幾年來,國慶節(jié)時的游人每年都不少于4萬,小小的鳳凰城真是有些連袂成云,揮汗成雨了。我以為,象鳳凰這樣以野趣、淡泊、寧靜而名的小城,即使不再發(fā)展任何其它工業(yè)和產(chǎn)業(yè),但誰又能說,過多的游人不是對古城最大的污染!
毫無疑問,這正是目前困擾幾乎所有風景名勝的問題,是旅游業(yè)發(fā)展過程中面對的悖論。作者的井岡山之行,再一次強化了這種感受:“那無處不在的、太過濃厚的商業(yè)氣息,卻讓人多少感到有些不習慣或者說有點別扭,感到與想象中的井岡山不太一樣,與想象中的‘紅色旅游不盡相同。那種感覺,很難用一個很準確的詞語去形容;那種情形,也很難說好還是不好,是對還是不對?!?/p>
自古以來,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旅游原本是件很快樂的事情,可是徜徉山水之間,讀者卻分明可以感受到作者內(nèi)心的矛盾、困惑,甚至沉重。此無他,那是中國讀書人彌足珍貴的家國情懷使然,所謂“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當這種情懷充盈心胸而下筆為文時,作者便接續(xù)了中國散文的寶貴傳統(tǒng)——有感而發(fā),為事而作,并非刻意為文,更無無病呻吟。當作者公干出差山西其間,這種傳統(tǒng)精神更是得到充分展現(xiàn)。
馬莉從中國民族銀行的開山鼻祖,平遙古城中的票號切入,禮贊了這座堪稱“中國華爾街”的當年中國最大的金融中心城市,禮贊了一度富甲天下的晉商的精明和大氣。旋即為其“在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的創(chuàng)業(yè)、發(fā)展、崛起之后,卻在近幾十年間衰落了”而扼腕嘆息。作者沒有一味的發(fā)思古之幽情,而是如良醫(yī)診脈般,探究晉商由輝煌到衰落的病因:“世代農(nó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和狹小的生活半徑,限制了他們的眼光和胸懷,并在人生規(guī)范中自覺不自覺地滲透了許多傳統(tǒng)的封建意識,特別是封建家長式的權(quán)威成為津津樂道的模式,從而最終導致在風光百年之后,無可逃循地陷入了困頓、迷茫、內(nèi)耗和敗落。一代商雄仍然沒能走出許多中國人都在此失足的‘怪圈?!?/p>
更難能可貴的是,作者撫今追昔,直接介入當下,一針見血地直陳山西病灶,不是夸夸其談,坐而論道,而是建言獻策,宛如干部考核的申論:“于是我貿(mào)然對山西的朋友說:對山西來說,也許是成也在煤,敗也在煤,盡管這成敗不會就在眼前,但這煤也終究會有被挖空的一天吧。能否把山西作為全國最大的發(fā)電基地,完全采取坑口發(fā)電的辦法,現(xiàn)挖現(xiàn)用,煤炭根本不用外運,山西向外只賣電,不賣煤。這樣既可以根治污染,緩解公路的壓力,還能夠大大降低發(fā)電的成本,更有利于國家對電力資源的統(tǒng)一調(diào)控。”
是耶非耶,自當別論,一腔熱血,則殷殷可鑒。就散文為文之道而言,有了作者的這一番見解,則無疑大大提升了文章的分量。須知“見解”歷來是中國散文傳統(tǒng)的支柱性因素,“見解”所體現(xiàn)的,不僅僅是作家的功力,而且也是作家的人格和精神品位。
饒有趣味的是,作者一以貫之的簡約克制于風光描寫,少抒情多說理的寫作風格,在踏上雪域高原時有了大幅度地轉(zhuǎn)變。這毫不奇怪,藏地的神山圣水,佛國的藍天白云,是洗滌靈魂的地方,凡塵中的矛盾困惑,牽絆糾結(jié),大可在梵音唄語中,在經(jīng)幡招搖中“放下”。無需為無神論者的感化奇怪,出世入世,原本就是中國讀書人千年不滅的心結(jié)??!
(作者介紹:吳平安,著名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湖北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