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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謠

        2018-07-05 04:30:18洪放
        北京文學(xué) 2018年7期

        電燈一關(guān),月光就進(jìn)來了。雖然外面有風(fēng),月光依然是靜靜的,一動不動,照在屋里。有些朦朧,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清涼。屋子里也是靜靜的,除了各懷心思的呼吸和偶爾的翻身,一切在月光之中,仿佛暫時地凝住了一般。

        但是,望蘭知道,這月光里的心都是在張著的,還有那些眼睛,即使閉著,也是在注視著的。

        望蘭輕輕地翻了個身,被子薄,有點(diǎn)冷。白天她看了一下,這是間小禮堂。原來用于開會的長條凳子,現(xiàn)在鋪上被子,就成了她和另外七個女人的床鋪。長條凳子本身就窄,稍微翻身幅度大了,說不定就滾了下來。中午的時候,馮二妹就滾了一次,滾到地上,馮二妹沒有立即起來,而是哭了一回。馮二妹邊哭邊喊著:妹子,妹子,我可憐的妹子??!望蘭聽著,心里有些發(fā)酸。妹子是馮二妹的女兒,才半歲。昨天晚上公安解救馮二妹,剛進(jìn)門時,那孩子還在馮二妹的懷里睡著??刹坏绞昼?,人聲一嘈雜,孩子就沒了,不知被誰給順走了。馮二妹是哭著要孩子的,公安勸她:時間緊,現(xiàn)在不是要孩子的時候。先上車離開村子,孩子以后再說。馮二妹還是不依,就被兩個公安一左一右地拉上了車。車子在細(xì)碎的月光中奔跑,她先還能聽到后面有追逐的人聲,漸漸地,就只有月光里奔馳的車輪聲了。馮二妹是這八個人當(dāng)中最后一個進(jìn)來的,她進(jìn)來就哭,一直哭。到了早飯后,才慢慢地緩了口氣,中午從長條凳子上一滾下,哭又上來了。望蘭聽著她的哭,心里也酸。她甚至有些說不出來的愧疚。她下了凳子,蹲在地上,想扶馮二妹一把,這時有人在邊上道:哭么子哭?還想待在這里死了不成?

        馮二妹身子稍稍往上撐了點(diǎn),回頭望著望蘭,似乎是停止了哭。望蘭說:起吧,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誰不想?可是……

        馮二妹剜了眼望蘭,忽然又哭了。

        望蘭搖搖頭,她心里的愧疚又增加了一寸。

        算起來,今天是八月初六。再過幾天,就是八月節(jié)了。八月節(jié)是個團(tuán)圓的節(jié)日,王公安上午過來說話時,就說:我們趕在八月節(jié)前把你們解救出來,就是要送你們回家去和家人團(tuán)聚。月圓人也得圓啦!

        望蘭抬頭看看窗外,月亮應(yīng)該是在不斷地圓的。小時候,每到月圓之前,她就喜歡站在村子前頭的高崗上,想著月光照得究竟多遠(yuǎn)。那些月光照著的地方,是不是也和這村子一樣?月光里的日子總該好些吧?看起來那么平和寧靜……

        窗外傳來一只鳥叫。又一只。望蘭聽著那聲音,竟然像是皮子。

        行動是從昨天下午開始的。準(zhǔn)確點(diǎn)說,是從昨天晚上。望蘭是第一個被解救出來的女子,這一來是因?yàn)樗毁u的人家,就在路邊上,車子第一個經(jīng)過。至于二來,望蘭自己心里清楚,卻不能說。

        時間約摸在九點(diǎn)。

        皮子剛剛躺下,望蘭坐在床邊上,皮盤睡在旁邊的小床上,正紅著小臉,兩只手向外舉著。望蘭伸手將皮盤的手塞進(jìn)被子。她一觸到皮盤的嫩嫩的小手,就一顫。最近,她總是這樣。有兩次,皮子看著她古怪的表情,就湊上來問:怎么了?她不說,只是將皮盤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臉上,一下一下地摩挲。很多時候,你本來與這塊土地,與這塊土地上的人毫無瓜葛,可是,有一天,你莫名地就瓜葛上了。而且,就是連心連肺地瓜葛上了。這連心的疼,望蘭現(xiàn)在算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九點(diǎn)十分,望蘭起身,就這會兒,門被打響了。

        皮子罵罵咧咧地提著褲子出去開門,望蘭明白接下來的是什么。她伸著手,捉住皮盤的小手,又在他的小臉上親了兩下,然后就出了房。皮子已經(jīng)跟公安吵上了,見她出來,皮子望著她。望蘭說:“皮子,你進(jìn)屋去?!?/p>

        皮子僵著頭,說:我不進(jìn)。我一進(jìn)去,你就走了。

        望蘭推了皮子一把,說:讓你進(jìn)去就進(jìn)去。我來說話。然后對著公安道:是要帶我走吧?

        公安點(diǎn)點(diǎn)頭。

        望蘭問:非帶走不可?

        公安說:是的,非走不可。不然……

        那好。我跟你們走。皮子,我送你進(jìn)屋,別嚇著皮盤。望蘭搡著皮子進(jìn)了屋,又順手掩了門,說:皮子,我跟他們走一趟。公安也是做好事。辦完事,我立馬回來。

        真回來?

        怎么不回來?我可是把這當(dāng)家的。望蘭這話說得不算假,三年前,望蘭剛剛懵懵懂懂地被人拐到這里來的時候,她進(jìn)皮子家門也是半夜。那時皮子的父母都還在,見她整日哭,就道:丫頭,也別哭,我們也不強(qiáng)求你。你在這兒先待著,要是看著愿意,你就跟了皮子。不愿意,你再回去。至于我們花的兩萬塊錢,你別多想。真到了那時,只能認(rèn)了我們家皮子光棍一生的命。不過,說真話,皮子倒真是個好人。自己的孩子自己能不曉得?丫頭你待著,我們不會強(qiáng)你的。望蘭依然哭,她一門心思地想著回家。雖然家里那個男人打她捶她,但那是家。這不明不白地被拐來了,算個啥?

        回家的心思還沒想三天,皮子的老父親早晨起來上地,一頭栽在門檻上,就再也沒起來。皮子哭得像個孩子似的,那是她第一次認(rèn)真地看皮子。這樣的皮子,怎么就到四十歲還沒成親?比起老家那個男人,皮子似乎還……她心軟,幫著皮子操持起喪事。喪事完了,皮子對她說:望蘭,你要想走,可以走了。我送你到車站。她沒回答,只是盯著皮子足足有五分鐘,問他:你怎么就要……皮子知道她問的意思,就說:從高中時,就一直喜歡著村子里的一個女孩子??墒侨思也辉敢?,嫁走了。這不,自己硬撐著,犟著,就成這樣了。她笑了下,說:看不出來,皮子你還挺擰巴的。

        望蘭沒走。

        這一晃就三年了,其間,皮子的母親也過世了。好在有了皮盤。皮子一放下心頭的事情,人也豁朗了。他湊錢買了輛小三輪跑貨,這個家同這山洼洼里所有的人家一樣,充滿了人間氣息。

        月光從窗子邊沿上,移到了小禮堂中間,正好照在這八個女人睡著的長條凳上。

        一共八個,都是皮子家所在周邊的村子里的。她們雖然現(xiàn)在同在一個禮堂里睡著,可她們的來路卻遠(yuǎn)得很。有云南的,有四川的,有貴州的,有廣西的,還有青海的。單從這八個女人的來路看,這搞拐賣的營生,已經(jīng)走遍了全國各地。望蘭自己是云南人,葉玲子,還有三丫,和她同在一個縣。當(dāng)然這情況,是在不久前她才知道的。一般情況下,被買來的女人是很少有機(jī)會出門的,怕你跑了。即使出門,也是有人跟著。望蘭是個例外,村子里的人就笑話皮子,說,別看著望蘭給你生了個兒子就讓她到處顯擺。說不定哪天你回家,女人和兒子就跑了。皮子晚上摟著望蘭問她:會跑不?望蘭說:當(dāng)然會跑,你要不對我好,我就跑。皮子認(rèn)真道:這話可說真了,我對你好,你就不跑,是吧?望蘭說當(dāng)然是。皮子又用了勁摟了下,說:我不對你好,不對皮盤好,還能對誰好?

        望蘭又想到昨天晚上她出門時皮子的眼神,好像秋天樹葉上的露水,有些哀憐。她剛上了公安局的車子,皮子的叔伯就過來了,一見陣勢,就罵開道:皮子你這孬子,我說過女人不可靠。這不,走了!還不喊人拉住?

        皮子靠在門邊上,搖搖頭。叔伯就張開嗓子喊人,皮子猛然吼了一嗓子:我同意望蘭走的!她說還要回來。你再喊人,我可就……

        車子開走了,望蘭卻覺得皮子的眼神一直在晃悠。

        還有皮盤。

        想著,望蘭的心一疼。她心一疼,就立即想到另外七個人的心疼。這八個人中,除了三丫,其余都有孩子。而且,還有三個,不僅僅在這邊有孩子,在老家也有孩子。都是養(yǎng)孩子的人,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肉,都是一樣。能不疼?疼著,她的淚水也就下來了。

        淚水一下來,人就想哭。她剛哭出聲,就有另外的哭聲加入了進(jìn)來。葉玲子也哭了,而且哭得大聲。葉玲子雖然年齡小,但在老家養(yǎng)過一個兒子,到這邊來后,一直想跑,被打了多次,甚至被關(guān)在房里。聽說她跟現(xiàn)在這男人的第一次,幾乎是被另外的人壓著四肢進(jìn)行的。她來這兒的時間也最長,有五年了。養(yǎng)了兩個女兒,現(xiàn)在又懷著第三胎。她大聲地哭著,卻一個字也沒有。從昨天晚上她一進(jìn)來,望蘭就看得出來,她其實(shí)是很想回老家的。但現(xiàn)在這月光一照,女人心,月光一般,柔慣了,于是便哭。望蘭止了自己的哭,坐起來,走到葉玲子的長凳子邊上,拍了拍她的肩膀。葉玲子用衣袖揩著眼淚,抬頭問望蘭:他不會對我那兩娃怎樣吧?

        她說的兩娃是這邊的兩個女兒。望蘭嘆了口氣,說:不會的。怎么說也是親老子。

        他就像畜生一樣。我要是能將她們帶走就好了。我怎么昨晚上沒把她們帶走呢?我真是……你說,她們兩個以后怎么辦?怎么辦哪!

        望蘭搖搖頭,木然地看著葉玲子。

        其他人也都醒了,事實(shí)上,也許根本就不曾睡著。三丫走過來,擠著嗓子說:哭什么哭?你回家不還有兒子嗎?要是真戀著她們,就別走。

        你哪知道?你不下娃,不清楚。葉玲子回了句。

        三丫愣了下,冷不丁就上來抓住葉玲子的頭發(fā),又哭又叫著:你罵我?你咒我?我不下娃,你下娃。你看看你,下的是什么娃?我就不下娃,我不愿意給那男人下娃,關(guān)你什么事了?

        葉玲子也伸手扯三丫頭發(fā),望蘭趕緊來拉,好一會兒才將兩個人拉開。馮二妹在邊上道:下不下娃自然不一樣。有了娃,日子就像個日子了。我可是真有些想回去了。我那妹子,指不定哭傻了呢?妹子啊,妹子啊!說著又哭,哭著,哭著,月光也顫顫的了。

        上午,八個女人在一塊,互相通報了姓名。其實(shí)望蘭心里明白,這另外七個女人的名字,老家,現(xiàn)在在這邊的情況,她比誰都知道得多。這大半年來,她帶著皮盤,沒事就東走走,西看看,走走看看,就到了這些買了媳婦的人家。這七個人中,她也見過兩個。一個是三丫。另外一個是阿平。見三丫是在路上,三丫被她丈夫給打傷了,跛著腳背柴。阿平是在自家門前的場子上傻笑,口水沿著嘴角一直往下,拖得有尺長。上午通報姓名后,三丫想起來說:我見過你。她問:在哪兒見過?三丫說:在路上。那次你帶著娃,我背著柴。望蘭說:你記性好,是有這回事。三丫幽幽道:不是記性好,是到這邊來后,見過的人少。那次是因?yàn)槭芰藗?,他們知道我跑不了,才讓我出門背柴的??刹?,現(xiàn)在我這腿還時常疼,是傷著骨頭了。

        阿平自然不記得。阿平從昨天進(jìn)來后,一直傻笑。早晨吃著饅頭,高興得像只螞蚱,在小禮堂里蹦了好幾圈。阿平到這邊來也兩年多了,春上剛剛生了個女娃。望蘭第一次知道阿平的事后,回家晚上跟皮子說話,就問:一個傻子,怎么還就……那男人還好意思?皮子罵了句,說:他們花錢的。望蘭掐了下皮子,氣呼呼道:這么說,換了你也……皮子疼得直叫喚,道:我怎么會?我會不會,你還不知道?是你要問,問了又……到現(xiàn)在,公安也還沒有真正搞清楚阿平老家在哪兒,只是憑著口音,判斷她應(yīng)該是貴州那邊的人。下午公安過來通知時,就說送阿平到貴州。這邊的公安負(fù)責(zé)送,那邊的公安安排人接。然后再送到各自所在的縣鄉(xiāng),最后再由家人接回去。阿平聽著公安讀通知,嘴里一直在流口水。望蘭看著,突然有些惡心。接著,她就擔(dān)憂起來,阿平到底回哪里去呢?到了貴州,然后又往哪兒送?

        望蘭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道理的?,F(xiàn)在這禮堂里的八個人中,就有兩個是從前被解救過的婦女?;氐嚼霞液?,竟然又再次被拐了。當(dāng)然她們不是放鴿子的那種。放鴿子的,望蘭也碰到過。就在前莊,剛過來時,一百二十四個聽話。一個月后,就開溜了。望蘭很瞧不起這樣的女人。一個好端端的女人,何必做這樣坑人的營生?害得那人家哭了大半年。就連皮子也起了疑心,回來有一聲沒一聲地探她。她見皮子探得心急,干脆明了說了:我可不是那樣的女人,我是皮盤的媽。

        下午三點(diǎn),王公安過來喊望蘭出去。三丫齜著牙,剔了句:到底是人長得漂亮些,看人家公安也……葉玲子白了三丫一眼,望蘭沒作聲,整整衣角,又掠了下頭發(fā),就出去了。

        王公安在前,望蘭在后,出門拐過一個巷道,王公安回頭問:那事想好了沒有?

        想好了。

        真想好了?

        哪還能假?我本來就沒什么可想的。

        那就真的不回去了?

        真的不回去!

        王公安搖搖頭,點(diǎn)了支煙,說:沒想到,你就真的不回去了。沒想到。看來皮子那小子還不錯。他上午到局里找了兩回。只是這以后,在這一塊你可就……

        那沒事。你們不說,誰曉得?以后,料也不會再有這事了。

        但愿如此。你還是回禮堂吧,別讓她們起了疑心。

        望蘭轉(zhuǎn)身,王公安又喊過她,塞給她一小沓紅紅的票子,望蘭臉一紅,說:這是……

        上面獎勵的。你做了這么多工作,該獎勵。

        這我不要。我不能要。望蘭說著就跑了,她一氣跑回到禮堂門前,停下,定了定神,才推門進(jìn)去。葉玲子迎上來問:出什么事了?

        沒事。他們問我想沒想好,到底回不回云南。

        你不回去了?

        皮子到公安這邊找了好幾回,皮盤也小。望蘭覺得自個兒說這話時,心里也有些打鼓。這八個人都有丈夫,雖然丈夫有合法的不合法的;除了三丫,也都有孩子;顯然她這理由是不成立的,至少顯得牽強(qiáng)。但這些女人不會想得這么深,這么入神的。葉玲子坐到自己的長凳子上,嘆道:你家那皮子還來找,真的是好。要是我那作孽的也來,說不定……女人哪,就攤不得這一找。何況還有后面那個牽腳的,到底,孩子是無辜的。

        這話剛完,馮二妹又喊起妹子、妹子了。

        一整個下午,八個人幾乎沒有說話。吃晚飯時,王公安笑著說:明天早晨大家就啟程回去了,放高興點(diǎn)?;丶疫^八月節(jié),正好。

        沒有人抬頭。望蘭也沒抬頭,王公安這么一說,她倒是有些想云南的老家了。其實(shí)從前年底開始,她就和老家一直聯(lián)系。皮子還籌劃著,今年春節(jié)帶上皮盤,三個人一道到云南拜外公呢。三丫上午就盯著望蘭問了句:我可是聽說你是鐵了心跟定皮子了,怎么這回也……其他五個人也湊上來,說她們到了這地方后,總是有人拿望蘭勸她們,說人家不是好端端地待在皮子家,還給皮子養(yǎng)了個大胖兒子。你們跑什么跑?直活橫活,都是個活。像皮子家的那女人一樣活,不就是最好?現(xiàn)在,望蘭也被解救到了這禮堂里,三丫心里就有些想不通了。她問望蘭:難不成你以前都是裝的?

        不是裝的。

        那你怎么也到了這兒?

        是公安給帶來的。

        要是真那樣,你不來不就行了?你算命好,攤上個好人家。要是我攤上了,我就不走了。回了老家,將來不還是……何況這被賣過的女人,總是比別人矮一截。馮二妹也插上話。望蘭聽著,卻不回答。早在半個月前,王公安告訴她公安局要行動時,她就打定了主意。王公安說,那干脆就不到皮子家去了,免得做一趟手腳。望蘭說,不行,一定得去。而且一定得帶人走,不然,將來我在這地方,就沒法子待了。王公安想了想說,行,就一塊兒解救了吧。當(dāng)然,這話望蘭不能對著這七個人說,她要是說了,立馬就會被她們扯光頭發(fā)。七個人里,阿平是呆子,最堅決要回老家的是葉玲子,而馮二妹,哭著哭著,似乎就不太愿意回去了。那個青海的叫烏素的黑臉女子,則是一直不說話。望蘭有幾次主動問她,她也只是點(diǎn)頭。從以前的了解和這簡單的點(diǎn)頭中,望蘭知道了烏素在老家有男人,有兩個孩子,在這邊,也有一個孩子。她不想回老家,原因是她被老家那個男人打怕了。正是被打,她才一個人逃出來,結(jié)果就被拐到了這里。這邊的男人是個半癡呆,除了會做床上的事,其他的事幾乎都不會。但半癡呆有半癡呆的好處,不打人。能吃飽,不挨打,還能看著個娃,烏素因此滿足了。望蘭問她想不想回,她頭一直悶著。王公安卻劈頭給了她一盆冷水:一定得回老家。不然我們不是白救了你們?何況你們不回去,以后就還會有類似的事件發(fā)生,也起不到教育和打擊拐賣人口犯罪的目的。

        王公安這話說得在理。望蘭也這么想。正是因?yàn)檫@么想,她才答應(yīng)了王公安。她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大事,其實(shí),半年前,王公安第一次找到她時,她也奇怪,那么多被拐來的女人,怎么就單單找到了我望蘭?王公安解釋說:這理簡單。一來是因?yàn)槟惚旧砭褪潜还盏呐?,目?biāo)小。二來是因?yàn)槟愀ぷ舆^得踏實(shí),沒人懷疑。三來是因?yàn)槟阌形幕谶@些女子當(dāng)中,你算是高學(xué)歷。望蘭還是不愿意,說這事不合適,要是皮子知道了,保不準(zhǔn)會往歪里想。王公安說:這沒事,慢慢來,不急。你先了解下其他被拐女子的生活,等了解了,你就知道該怎么辦了。

        晚飯時,望蘭想跟王公安說一聲,不行,就讓烏素也留下來吧。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她明白,公安跟她想的不完全一樣。他們要面對的是所有被拐賣的女人,而她現(xiàn)在面對的,卻是一個個單獨(dú)的被拐賣的女人。所有跟單獨(dú),這是無法分清也根本不可能區(qū)別的事情。

        月光照滿了整個屋子。望蘭看到月光在被子上,雖然平靜,卻完全能讓人感覺得到它內(nèi)在的流動。

        她想起了皮盤的小手。這會兒或許正在舉著,或許正被皮子攥在掌心里。她有幾次,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她想告訴皮子,她天天在外面轉(zhuǎn)悠到底是干些什么。但她終于沒說,皮子應(yīng)該也有些懷疑的,但沒問。這是皮子的好,從她被帶進(jìn)她的家門,除了她主動說的,他從來沒強(qiáng)迫地問過她。這也許就是外面人說皮子家的女人鐵了心的緣故。外面人說的,或許都對。望蘭不曾想得太多,日子一天天過著,如果沒有王公安的出現(xiàn),她壓根兒就會成為日子里的一根線,慢慢地紡著,就慢慢地淹沒了。

        她是希望看到一些歡樂的。

        從昨天晚上到了這禮堂,八個人都湊齊了,望蘭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感受感受其他女人被解救后的興奮。可是沒有。大家都沉默著,好像一只只被從夜間的欄里牽出的母羊,沉默地盯著燈光,然后又沉默地看看同樣沉默的伙伴。這氣氛讓她壓抑。漸漸地,到早晨,她開始懷疑自己,然后是內(nèi)疚。特別是下午烏素的目光,此刻還仿佛飄浮在月光之中。這些當(dāng)初都因?yàn)橥粋€詞“拐賣”而到來的女人,后來的生活卻是不同的。在這塊地方,她們?nèi)谌牖蛘弑蝗谌肓???傊?,她們就像她一樣,任憑這月光也洗不掉這塊土地的印記了。

        會一輩子烙在心里吧?

        會不會疼?

        會不會在血液里長了把刀子,鈍鈍地割一生?

        突然,月光劇烈地晃動起來。望蘭感到了月光的破碎。烏素跑著,奔向禮堂的門,然后是激烈的開門聲。望蘭呼地蹦起來,等她出門,烏素已經(jīng)看不見了。她站在月光下的院子里,額頭上一涼,是露水。八月的露水,一下子沁進(jìn)了皮膚里。

        望蘭沒有喊。

        回到禮堂里,阿平站在月光之中,笑著。望蘭發(fā)現(xiàn)這傻女人的笑,在月光下異常燦爛……

        月光照了一夜。

        望蘭一直睜著眼睛,毫無睡意。她看著月光從屋里靜靜地往外流動,流到后墻上,流到墻后那些草與蟲子的叫聲中。她想起小時候,睡在西屋里,聽著月光下的蟲子叫,就像在床邊一樣。她問姐姐:那些蟲子不回家睡覺嗎?姐姐說:月光就是它們的家呢。

        天快亮?xí)r,望蘭聽見院子里有嘈雜的人聲,接著是車輛的馬達(dá)聲。昨天王公安說過,早晨要走早一點(diǎn),免得被村子里的人知道,他們要是趕來,那可就麻煩大了。這白天一整天,村子里的人都在打聽這些女子被放在什么地方。他們大概還沒想到,就放在這禮堂里。這禮堂是早些年的農(nóng)機(jī)廠,已經(jīng)廢棄好多年了。周圍也沒居民,清凈、保密。她想,烏素從這院子里跑出去,她怎么認(rèn)得路呢?烏素應(yīng)該是沒來過這兒的,她一個人在月光下,怎么找得到村子呢?

        她心里急著,直到王公安站在門口喊:都起來了,起來上車!

        她走上前,說:有一個昨晚上走了。

        走了?

        走了。

        誰?

        烏素。

        王公安罵了句臟話,也沒再說,只是催大家快點(diǎn),說要在七點(diǎn)前趕到鄰縣的火車站。她問了句:鄰縣?

        是鄰縣。在這邊車站,怕被攔截。

        望蘭掠了下頭發(fā),三丫正嘟噥著往門外走,葉玲子呆站在長條凳子邊,問馮二妹:真的就走了?

        走了。我那妹子?。●T二妹的哭聲又響起來,在這早晨的空氣里,顫動著飄向老遠(yuǎn)。望蘭聽著,鼻子也一酸,淚水吧嗒就掉下來。阿平走過來,用袖子擦著口水,含混地叫著:月亮,月亮!好大啊!月亮。

        月亮確實(shí)很大,而且還很清涼地掛在西邊的天空上。

        七個人上了車,是輛老式的大巴車。除了王公安,還有三個公安,其中兩個女的。人一坐穩(wěn),車子就出發(fā)了。路上,馮二妹總是向外張望著,望蘭卻平靜。她現(xiàn)在唯一不平靜的就是,等會兒她怎么單獨(dú)地留下來。她留下來,如果其他六個人都明明白白地清楚了,這事說不定就會傳回到村子里。一傳到村子里,那事情可就……

        王公安第一次找她時,她就說過:前村去年有人帶公安抓了個女子回去,結(jié)果現(xiàn)在這人連自家都不敢回了。王公安嘆了口氣,說:是有這事。因此才說這事復(fù)雜。找你,也就是看上了你的自身的隱蔽性。這事你好好想想,我們都做緊密些,做得越緊密越好。公安會保證你的安全的?,F(xiàn)在,安全是沒問題了,但關(guān)鍵是怎么回家。既然人也被解救出來了,怎么回去?像烏素一樣,跑了?或者……昨天,她就問過王公安,到時候怎么脫身?怎么跟其他人說?王公安摁著煙頭,說:到時候就知道了。你想好了要回皮子的家,我們能攔你?解救也不是一刀切嘛!

        車子開了一個小時,到了鄰縣的火車站。

        這是個小站,冷冷清清的,除了站臺上的工作人員外,拿槍也打不到一個乘客。王公安松了口氣,喊道:下車了!

        望蘭第一個下去。

        接著是阿平、葉玲子、三丫……馮二妹卻坐在最后一排,拿眼盯著望蘭。望蘭在車門邊上問:二妹,怎么不下呢?

        下?我不想下了。我想妹子。

        那……望蘭望著王公安,王公安向兩個女警示意了下,兩個女警上了車,先是勸了幾句,接著就動手拉馮二妹。馮二妹身子輕,一拉,像片葉子般,飄了起來。飄著,嘴上卻在喊:我不想回家了。我想我妹子,想我妹子!

        沒有人應(yīng)答她。

        馮二妹被架下了車,望蘭上來勸她:都解救出來了,就回家吧。真不行,再回來。那時,情況就不一樣了。

        再回來?馮二妹朝望蘭啐了口唾沫:別裝好人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跟他們是一伙的。一伙的!

        望蘭心里一顫,趕緊背過臉去。列車正好來了,巨大的轟鳴聲淹沒了馮二妹的叫喊聲。兩個女警領(lǐng)著七個女子走向剛停的列車,王公安落在后面,小跑了幾步,追上望蘭,碰了她一下,然后用眼神示意望蘭向列車的后面跑。望蘭頓了片刻,立即抬起腳,轉(zhuǎn)身就跑。王公安等她跑出十幾米,才喊道:你怎么跑了?停住,停??!

        望蘭沒有停,她一直往前跑,跑著跑著,一抬頭,就看見月光似乎還在籠罩著,而皮子和皮盤,正從月光里浮現(xiàn)上來……

        作者簡介

        洪放,男,1968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桐城市作協(xié)主席。早年從事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近年以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出版有長篇小說《秘書長》系列、《掛職》系列、《撕裂》等。曾獲安徽文學(xué)獎等。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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