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赫宇
(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北京100872)
晉、陜兩省之間的黃河小北干流段灘地縱橫。胡英澤曾利用魚鱗圖冊和碑刻等資料,圍繞灘地的諸多問題進行過研究,從生態(tài)角度對社會區(qū)域史進行全新詮釋[1]胡英澤.流動的土地——明清以來黃河小北干流區(qū)域社會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為我們從環(huán)境史分析類似問題提供了新視角。此外,環(huán)境史學者沃斯特認為在環(huán)境史的研究之中,應聚焦在三個相互作用的變化上:其一是地球的各種系統(tǒng)(氣候、地理、生態(tài)系統(tǒng))伴隨時間的變化;其二是自這些系統(tǒng)中謀求生計的生產(chǎn)模式的變化;其三是文化態(tài)度的變化及其在藝術(shù)、意識形態(tài)、科學和政治中的表現(xiàn)。
具體來說,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對自然本身的理解,它在過去的時代中是如何組織運作的。我們把自然的有機和無機兩個方面都包括在一起,特別要將一直是自然生物鏈一環(huán)的人類包括在內(nèi)。其次則介入了社會經(jīng)濟學領(lǐng)域,因為它是與環(huán)境相關(guān)聯(lián)的。內(nèi)容涉及工具和勞動,涉及從勞動中產(chǎn)生的社會關(guān)系,涉及人們設計出的種種生產(chǎn)加工自然資源的商品的方式。在第三個層面中,概念、道德、法律、神話以及其他意義的各種結(jié)構(gòu),都成為個人和群體與自然之間對話的一部分。沃斯特先生認為應將這三者作為一個整體對待[2](美)沃斯特著.候文蕙譯.環(huán)境史研究的三個層面[J].世界歷史,2011,(4).。本文就以環(huán)境史研究的三個層面為視角,梳理其前因后果,分析雙方民眾態(tài)度、地方官員應對措施及事件最終的解決。
清承明制,在山西、陜西均置行省,兩省以黃河河道自然分界。這段具有分界線性質(zhì)的黃河北起保德州河曲,南至蒲州府風陵渡,全長超過700公里,其基本流向是自北向南。
雍正六年(1728),山西蒲州升格為府,下轄永濟、臨晉、虞鄉(xiāng)、榮河、猗氏、萬泉六縣,其中永濟為附郭增置,亦是府治所在;雍正十三年,陜西同州亦升格為府,下轄一廳一州八縣,自北向南分別為韓城、郃陽、澄城、白水、蒲城、大荔、朝邑、華陰、華州以及潼關(guān)(廳)。但僅過了一年,黃河岸邊就“熱鬧”了起來。原來由于耕種黃河灘地引發(fā)糾紛,永濟縣沿河村莊同對岸陜西朝邑的村莊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械斗,雙方各自出動千余人。后來清廷派工部左侍郎烏爾泰(滿洲鑲黃旗人)與何國宗等員前往勘查,勘查范圍包括大慶關(guān)以北明代黃河改道前的舊河道和新河道東側(cè)之灘地,他們采取兩省均分的處理辦法,帶人在定界范圍內(nèi)加筑界墻,植以樹木,并且繪制地圖作為憑證。有清一代的這個地區(qū),此類事情早有發(fā)生。對此我們不禁要問,這些灘涂是如何形成的呢?其后又是如何成為可資農(nóng)業(yè)利用的灘地的呢?實際上,這一地區(qū)黃河灘地的形成及其爭案發(fā)生的背后,有一連串復雜的自然和社會原因。
黃河的龍門——潼關(guān)一段,水利學上稱之為“小北干流”。東西兩岸分別是山西永濟縣境和陜西朝邑、華陰縣境。河干在此竟急轉(zhuǎn)一個近60度的大彎,朝東北方向流去。從這里沿黃河上溯,是黃河中游廣大地區(qū),這里更是黃河洪水和泥沙(特別是粗泥沙)的主要來源區(qū),段內(nèi)支流絕大部分流經(jīng)水土流失嚴重的黃土丘陵溝壑區(qū),大量泥沙從這里被裹挾沖向下游。每當夏秋雨勢增大,河水還會暴漲,泛濫的洪水極大威脅兩岸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
待洪水退去,泥沙就會在這段河道之中堆積,從而形成許多大大小小的河中泥灘。這些灘涂形成于沖擊團質(zhì),地面平坦,且“地下水資源十分豐富,打井修渠,汲水灌溉,極為便利”,加之這一地區(qū)“土壤以草甸土為主,土層深厚,質(zhì)地良好,宜農(nóng)宜林宜牧”[1]永濟縣志編纂委員會.永濟縣志[M].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P113),氣候溫和,光熱充裕,雨量適中,無霜期長等條件,也可以基本滿足農(nóng)作物一年兩熟的需要。
據(jù)《史記》記載,早在漢武帝時,河東即有灘地5000余頃,時稱“河堧棄地”“時作渠田,民嘗爭種之”[2](西漢)司馬遷.史記(卷 29)·河渠書七[M].中華書局,1959.(P1410);隋文帝時,蒲州刺史在此開墾稻田,從唐代起,小北干流的灘田因數(shù)量大、壤質(zhì)優(yōu),受到政府重視;到明代前期,晉王、平陽王互奏爭奪連伯灘田,歷時兩年多,更體現(xiàn)出這里的灘田面積大、壤質(zhì)優(yōu)。很多沿河村莊的村民夾雜勞作于灘地之上,其中就包括山西永濟和陜西朝邑、華陰等地的農(nóng)民。根據(jù)胡英澤的統(tǒng)計,明初僅陜西一側(cè)的黃河灘地面積就至少有20萬畝,而山西一側(cè)更是在60—70萬畝之間[3]胡英澤.流動的土地——明清以來黃河小北干流區(qū)域社會研究[M].大學出版社,2012.(P60-61)。
然而,享受大自然恩賜,必然承擔相應風險。原因在于這段河道具有明顯的不穩(wěn)定性,每隔數(shù)十年必會發(fā)生較大的改道或淤漲,因此素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說法(胡英澤認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而“河道的周期性變動,給東西兩岸村莊的經(jīng)濟、社會、政治等帶來周期性的轉(zhuǎn)移,所以它又是社會與自然形成的一種關(guān)系,具有文化的意義”。而沿河的環(huán)境也對當?shù)厝藗兙裥叛鲈斐删薮笥绊慬3](P125,P127-138)。自明代起,黃河中游流域的生態(tài)就開始持續(xù)性惡化:
以山西為例,晉北偏關(guān)之間的長城附近,山勢高險,林木茂密,自明初就被視為北部邊防的第二道屏障,可是僅僅百年左右,這道邊防屏障就受到嚴重破壞。首先是北京的達官貴人、邊境的駐軍將士、本處的居民都紛紛進行采伐,每年販運到北京的大木就不下一百多萬株。很快,滿山林木十去六七[4]馬雪芹.歷史時期黃河中游地區(qū)森林與草原的變遷[J].寧夏社會科學,1999,(6).。由屯田、畜牧造成草原的破壞也成為這一時期黃河中游生態(tài)惡化的主要原因。
王元林認為自明代起小北干流就開始了大規(guī)模變遷。最明顯的表現(xiàn)是,泛溢已不是這一時期河道變遷特點,代之而起的是大規(guī)模地決徙改道,擺動不定,沖蝕崩塌。其中擺動幅度最大的河段當屬蒲(州)朝(邑)之間,隆慶四年(1570)的大洪水更是遍及整個小北干流,蒲朝之間的三十里也汪洋一片;萬歷初,黃河又東徙;萬歷八年(1580),已侵至蒲州,大慶關(guān)及原西岸三牛當毀于此次東徙;萬歷十一年新設的大慶關(guān)西移15里,河道也西遷同樣距離;到萬歷二十六年,河水又西徙5里左右,大慶關(guān)第二次遷移,已東距朝邑10里左右。而蒲朝以南的河道,黃河成化中西徙竟奪洛入河,與蒲朝間西徙一致。自康熙朝黃河主流東行改道后,永濟縣城距離朝邑縣境的大慶關(guān)更是僅有5里之遙。這種河段的活動一直持續(xù)到清代[1]王元林.明代黃河小北干流河道變遷[J].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9,(3).。
除了生態(tài)因素之外,當?shù)鬲毺氐纳鐣h(huán)境也成為灘地爭案頻發(fā)的重要原因。山西蒲州及臨近的陜西朝邑、華陰、潼關(guān)等地,人稠地狹,耕地資源較為稀缺。因此兩岸的沿河村民均十分珍視灘地資源。由于經(jīng)營灘涂充滿著很多風險和不利因素,還需面對風沙襲擾和不時到來的水患。由于收益保險系數(shù)較小,他們往往“有灘就種,不惜工本”,河灘上的耕作也“多采用廣種薄收,掠奪式經(jīng)營。不治理,也無力治理”[2]永濟縣志編纂委員會.永濟縣志[M].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P115)。
胡英澤還曾對清代至民國時期黃河的灘地作過專門研究。他認為雖然灘地除了農(nóng)業(yè)收益外,還可開展制堿、制鹽等生產(chǎn),但農(nóng)業(yè)依然占據(jù)最重要的地位。尤其對于那些原有土地被河流淹沒,日常收益完全仰仗黃河灘地的村莊。但無奈“定居的村落、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偏重與出沒無常的灘地形成了沖突”[3]胡英澤.黃河泛濫、河道變遷與農(nóng)地制度技術(shù)策略——以清代至民國的山、陜黃河灘地歷史文獻為中心[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3).。而同時政府也沒有采取有效措施進行相應管理,因此在灘地上耕種的各方總是沖突不斷。除去雍正七年(1729)那次大紛爭,類似的事件早就發(fā)生過。在此前的康熙十三年(1674),在黃河灘地耕作的山西永濟縣鴛鴦村村民就因分地不均同對岸的陜省村民發(fā)生大規(guī)模斗毆,“動千百人,勢若公戰(zhàn)”[4](清)喬光烈,周景柱總修.蒲州府志(卷 21)·藝文[O].乾隆十九年刻本.。待沖突稍被平息,清廷開始派人在沖突發(fā)生地區(qū)筑立界墻。
然而更大規(guī)模、更為復雜的紛爭還在后頭。在乾隆四年(1739)、五年,幾場洪水過后,黃河河道中(在蒲州城西南的洛、渭、黃匯流處)逐漸形成一個面積較大的泥灘,長約7—8公里,寬約3—4公里。因形狀酷似雞的心臟,永濟縣的村民形象地稱之為“雞心灘”,朝邑縣的村民則稱之為“夾沙灘”。雞心灘所處的位置十分特殊,此灘“系另在河中,并非從前所筑界墻之內(nèi),秦晉之民均屬有份”(關(guān)于雞心灘形成的具體時間,有史料提出與第一歷史檔案館奏折記錄不同的看法,如光緒《永濟縣志》認為是乾隆三年(1738),乾隆《蒲州府志》則并未交代具體時間,本文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奏折記錄的乾隆四年至五年為準)[5]準泰.奏為遵旨抄案繪圖恭呈丈明雞心灘情形平分立界等情事[B].乾隆十三年閏七月二十六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朱批奏折,檔號04-01-22-0026-156.,這也就為后來雙方的爭端制造了客觀條件。
根據(jù)清代檔案中的記載可知,兩?。ㄖ饕巧轿饔罎完兾鞒匮睾哟迩f)對于黃河“雞心灘”爭奪的激化始于乾隆十一年(1746)。這一年,灘涂西側(cè)的河水流量突然減少,陜省民人因此認為雞心灘與秦地毗連,遂思獨占。正當雙方爭執(zhí)不下之時,情況發(fā)生了戲劇性的反轉(zhuǎn):原先水小的灘西側(cè)水量突然增大,晉省一側(cè)的灘東側(cè)水量大減,露出大片灘涂,大有毗連之勢。主動權(quán)似乎又回到了晉省手中。(本圖轉(zhuǎn)自復旦大學歷史地理學研究中心CHGIS系統(tǒng)V4.1820年數(shù)據(jù),路偉東繪制。圖中粗線為原劃省界,東北為晉,西為秦,東南為豫;圖中亦可以清晰了解“雞心灘”與永濟、朝邑等縣的位置關(guān)系。)
圖1 清代“雞心灘”附近流域示意圖
有了老天爺?shù)摹皦涯憽?,乾隆十二年?747)正月二十九日及二月二十九日,永濟縣村民糾集成伙,兩次將在灘耕種的秦民驅(qū)逐出灘,并毀其草房,奪其農(nóng)器。此后這類事件又發(fā)生了幾次。秦民們吃了虧,到官府告狀。
消息傳到京城。當年三月二十四日,皇帝令軍機大臣傳諭時任晉撫愛必達,“務委妥協(xié)之員,詳加會勘,不可因晉省民人,稍存袒護之見,秉公定界,永杜爭端”[1]王欣欣.清代山西巡撫[M].山西出版?zhèn)髅郊瘓F,2013.(P111)。而除了報官之外,秦民自然也不會閑著,他們沒有善罷甘休?!瓣兪∶袂榇蟾刨|(zhì)直而任氣逞刁,目無官長亦多有之”[2]清高宗實錄(卷265).乾隆十一年四月乙未[M].中華書局,1985.(P445)。此后又有大批沿河村莊秦民為鄉(xiāng)親“報仇”,他們手持棍棒農(nóng)具來到灘上,將在灘勞作的部分山西永濟村民打傷。這樣你來我往,雙方積怨愈深。
對于河東強悍的民風,當?shù)毓俑嘣缬蓄I(lǐng)教,自然更不敢怠慢。幾乎在灘地爭端出現(xiàn)的同時,解州府安邑縣民因官府追比錢糧,數(shù)百人聚眾圍城,拆毀東門外牌坊,并放火焚燒北門;蒲州府萬泉縣更有部分農(nóng)民因抗糧被捕,群情激憤沖入縣城,沖擊縣衙,并扣押蒲州知府,威脅索要監(jiān)犯。這些事件都造成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所以在處理類似的村民紛爭時,承辦官員總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由上可見,同黃河其他灘地爭案一樣,圍繞“雞心灘”發(fā)生的爭端有著復雜的原因:首先,灘地的形成與此地地質(zhì)、水文條件直接相關(guān),明清時期黃河中游地區(qū)的森林破壞,使水土流失已相當嚴重,進入夏季,大量的降水匯入黃河,裹挾泥沙到達這里,極易形成大面積的泥灘。另一方面,小北干流兩岸均為農(nóng)業(yè)地區(qū),且人稠地狹,可耕種的土地資源十分稀缺,而灘中泥涂肥力極高,所以兩省長期將灘地作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重要資源。但與此同時,黃河及灘地多變的特點又決定了利用這種資源時,原有分界起不了作用,極易發(fā)生使用權(quán)上的紛爭。
兩地之間出現(xiàn)如此的爭端,涉事州縣各地方官自然首當其沖。永濟縣令費映奎提議遵照雍正七年事件的處理辦法,使永濟、朝邑各分其半,人們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辦法,因此最初“眾以為允”[3](清)喬光烈,周景柱總修.蒲州府志(卷 21)·藝文[M].乾隆十九年刻本.。但不知為何“俄而其說中變,幾再遣官,持意不能合”,雙方暫時抑制的矛盾再次激化。
乾隆十二年(1747)五月,準泰到任山西。同年十二月,陳弘謀亦自鄂撫調(diào)陜。乾隆十三年七月,到任不久的準泰在查閱案卷后,認為原永濟縣知縣費映奎在辦理灘地爭案時,既有畏懼永濟民人之猛,亦有偏袒本省之嫌,以致“辦事失準”,遂上奏將其參劾革職。同時,準泰派遣太原府通判恒慶赴蒲,陳弘謀亦派時任同州知府的喬光烈前往蒲州,蒲州知府李更在永濟與其會合,眾官員一并前往“雞心灘”等地實際查勘??辈榻Y(jié)果顯示,雍正七年烏爾泰等人所筑界墻在大慶關(guān)之西北,其大慶關(guān)西南另有康熙年間先筑者,兩次所筑,總長度超過44里,直抵南首黃河灣處為止。
而考慮到此前蒲州發(fā)生多起抗官事件,乾隆帝對于革職費知縣的決定,心中亦有顧慮:“山右民風,素稱刁悍。倘謂該縣因愛護百姓致被參革,哄然群聚糾眾保留,豈不更滋事端”。他要求準泰針對民間局勢預加防范,同時令準泰“當如何分界方為妥協(xié)之處,詳晰繪圖,于圖間按地貼簽進呈”[1]王欣欣.清代山西巡撫[M].山西出版?zhèn)髅郊瘓F,2013.(P123)。
準泰提議遵照雍正七年(1729)之例,將此灘丈明,除去荒堿,將熟地平分,劃溝立界,溝東屬秦,歸潼關(guān)同知管轄;溝西屬晉,歸蒲州永樂鎮(zhèn)同知管轄?!百聝墒⌒∶窬吹乩?,自此爭端可息,民業(yè)得安矣”[2]準泰.奏為遵旨抄案繪圖恭呈丈明雞心灘情形平分立界等情事[B].乾隆十三年閏七月二十六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朱批奏折,檔號04-01-22-0026-156.。顯而易見,準泰這個建議充分參考了先前被參劾之費知縣的方案,對處理此類事件并無太多新的認識和建樹。
其實說起如何劃分灘地的問題,首先要了解灘涂上可耕之地的數(shù)量及形態(tài)。胡英澤的研究成果告訴我們,灘地并非都是規(guī)則形狀的,這就為分界工作增加了難度。灘地作為一種特殊的土地資源,受到河水漲盛、河道遷徙等不確定因素的影響后,灘地面積、形態(tài)和壤質(zhì)都會發(fā)生巨大變化。
而要說這起爭案的最終解決,首先需要了解當?shù)氐纳a(chǎn)方式和生產(chǎn)組織。因為不同沿河村莊,地形地勢均不相同,灘地在村莊土地結(jié)構(gòu)中所占比例及在村莊經(jīng)濟中的地位亦不相同。胡英澤指出,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形成了不同于常田的農(nóng)田技術(shù)制度,從而在不穩(wěn)定的灘田中建立相對穩(wěn)定的生產(chǎn)秩序[3]胡英澤.流動的土地——明清以來黃河小北干流區(qū)域社會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P139)。
乾隆十三年(1748)閏七月,時任魯撫的阿里袞與準泰對調(diào),再任山西巡撫。而到任第一件事就是處理雞心灘一案,阿里袞派歸綏道臺卓爾岱和雁平道臺葛爾福“前往該地覆畝確勘,秉公悉心酌議”,陳弘謀亦派榆林道臺禮山、潼商道臺李肖筠同往??紤]到此前黃河灘地紛爭的復雜性和頑固性,乾隆帝朱批“汝兩人何不面會商辦?屬員傳言終非妥計”[4]阿里袞.奏為奉旨委員會同陜省干員前往灘地確勘秉公辦理山陜民人互爭雞心灘一案事[B].乾隆十三年九月十三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朱批奏折,檔號04-01-01-0160-038.。
這樣,兩位撫臣的面商就提上了日程。但身為一省最高官員,轄境財政、軍政、民政均需由其親自處理。晉撫阿里袞于乾隆十四年二月初六日從太原府起程,于十五日至蒲州。巧合的是,阿里袞南下之時,正值前去平定大小金川起義的忠勇公傅恒班師回朝,他于二月初六日從軍營起程回京,預計不久就會經(jīng)過山西境內(nèi),阿里袞在太原安排“所有應備肩輿夫馬及行館糜給一切供應事宜,臣已委派文物大員分段預為妥協(xié)備辦,并派專員沿途護送”[1]阿里袞.奏報會勘蒲州與陜西朝邑民人互爭雞心灘地事[B].乾隆十四年二月初一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朱批奏折,檔號04-01-35-0011-044.,自己則準備在蒲州親自迎接傅恒入境。
同時,陜省此時亦有較多軍政事務需要陜撫親力親為。在安排好西安的事務之后,陳弘謀于二月十二日自西安府起程赴蒲,并于四日之后到達蒲州,與早已在那里等待的阿里袞一行人等會同前往雞心灘等地。又進行了一番十分細致的實地勘查。
考慮到此前這一地區(qū)若干起灘地之爭的反復性,皇帝亦在籌劃一勞永逸之策。早在乾隆十四年(1749)元月十八日,朝廷以大金川乞降,命傅恒班師,并特封其“忠勇公”。由于傅恒回京必經(jīng)晉陜二省,又身背如此戰(zhàn)功,清廷對其信任有加,命其路經(jīng)晉陜之際順道勘查雞心灘情形。
但經(jīng)過仔細考慮,如果遵照這樣的安排,就需要繞道前往,至少多花去四五日時間,“恐誤三月初十日以前之期,不及往勘”[2]傅恒.奏為遵旨知會陜撫陳弘謀、晉撫阿里袞不再往勘山陜民人控爭雞心灘案等事[B].乾隆十四年二月二十四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朱批奏折,檔號04-01-12-0064-093.,最終乾隆帝亦認為此舉并不妥當,命其直接由晉回京,傅恒最終于三月初七日返抵京城。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之時,阿里袞心中卻已有了理想的方案。念及平日在灘勞作的晉省農(nóng)民居多,秦省農(nóng)民相對較少,他認為前任晉撫準泰各半平分的處理意見多有不合理之處。且“老灘堿地與已種熟地錯雜相間,將來均可開種,則除去荒堿之難即為定論,或如讬庸所議,以現(xiàn)今河身西寬東窄,將地畝會歸晉省,則秦民久經(jīng)分種,一朝失業(yè),未免向隅”[3]阿里袞.奏為酌議黃河雞心灘地秦晉均分耕種永杜爭競事[B].乾隆十四年三月十二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朱批奏折,檔號04-01-01-0171-047.。深思熟慮之后,阿里袞上奏提出自己的意見:“將灘中地畝除四圍嫩灘外,其已種之熟地、并未種之老灘堿地均以六分給晉民耕種,四分給秦民耕種,照依前案筑立界墻,栽植樹木以垂久遠,將來地有坍漲,搃照界起除,永杜爭競”,而“兩省官民俱各允服”[3]阿里袞.奏為酌議黃河雞心灘地秦晉均分耕種永杜爭競事[B].乾隆十四年三月十二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朱批奏折,檔號04-01-01-0171-047.。
很快,乾隆帝就應允了阿里袞的辦法,兩省地方官也未提出不同意見,涉事各方村民亦表示遵從。緊張的分撥工作完成后,最終山西永濟縣分得灘地136頃46畝有余,而陜省共得到灘地86頃52畝有余,其中朝邑縣分得53頃20畝有余,而華陰縣分得33頃32畝有余。與清丈分撥同時展開的還有定界工作:依照以往慣例,筑立界墻、種植樹木,“以別疆域”,其中界墻“其北界對高家社,其南界對鳳凰嘴”[3],分界不清的狀況暫時得到解決。
喬光烈是這起爭案中另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人物。據(jù)《清史列傳》記載,喬為上海人,乾隆二年(1737)進士,兩年后實授寶雞縣知縣,從此開啟仕途。乾隆十一年(1746)由陜西乾州知州遷任同州府知府,見證了此次灘爭,并親自參與了清丈分撥工作,為爭案順利解決做出了貢獻。之后的乾隆十六年(1752),他遷任山西河東兵備道,在乾隆十九年(1754)編纂的《蒲州府志》中,作為蒲州地方要員和那次爭案的親歷者,特撰《國朝喬光烈雞心灘記》一篇,以明后世。
根據(jù)此文描述,其實在“秦四晉六”的辦法提出之后就有部分秦民表示,接受了如此的處理方案,陜省是虧了本的。喬光烈秉持公正之心,強調(diào)了一個大家都忽視掉的問題。原來,他通過對雞心灘的實地勘察,發(fā)現(xiàn)“其地西厚多腴,東薄多堿,以秦之四足以當晉之六”,即使陜省僅得到灘地的四成,“于秦民固無所欠,尚欲為之爭多寡哉”?[4](清)喬光烈、周景柱纂修.蒲州府志(卷 21)·藝文[O],乾隆十九年刻本.這種說法得到了大家的信服,丈量分地工作也得以順利進行。根據(jù)胡英澤實地考察得到的資料,我們也可以對灘地清丈分撥前后若干史實細節(jié)有更多的了解。
此后,雙方均認同并遵從這等分法。當?shù)卣查_始加強對灘地的管理,最重要的措施就是征科?!队罎h志》中記載最初戶部認為灘地利多稅輕,以致民爭不休,因此定下重賦。灘多堿瘠非膏腴比,且有無不常,每歲畝租但可五升,定為一斗[1](清)李榮和等.永濟縣志(卷 3)·山川[O].光緒十二年刻本.。
乾隆二十年(1756),朝邑知縣高翰眼見縣里案卷累積甚多,遂決定徹底清丈縣內(nèi)灘地?!安榈贸乜h轄黃河灘地,北自郃陽縣交界起,南至華陰縣交界止,計長72里”,而“沿河居民因向有免糧地畝,隨各認為己業(yè),群起爭種,以致訐訟紛紜”。以往丈地科租,每畝以闊1步、長240步為標準。無奈朝邑地勢低洼,土性俱含堿氣,沿河灘地零星荒堿甚多,這樣就加大了計算的難度,應每畝加增十步,計南北闊一步,東西長250步為一畝。這次共清丈灘地1379頃45畝3分,也可見其灘地規(guī)模之大。并“飭令各村鄉(xiāng)保立清界址,各照界內(nèi)地畝繪圖造冊,備細勘磨,酌量分撥,凡屬伍畛以上,先盡原業(yè)免糧人戶,然后將余多地畝按戶均分”。鑒于河水有再生變遷、界址迷失之患,“將各村交界處俱令分畝筑墩,栽植柳樹,又與老崖老岸之上每村建立石桿,照所撥頃畝丈步,一一詳悉刊載,以杜侵占,以息爭端”。而“每畝歲科租谷一京斗,畝每年改折庫平紋銀五分,每年六月間開征,歲內(nèi)完全解司充公”,亦成為此后兩岸灘地起租標準[2]傅恒.題為會議陜省朝邑縣丈量過河灘地畝數(shù)目請照乾隆十五年秦晉民人分種夾沙灘地之例征谷事[B],乾隆二十一年四月十七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題本,檔號02-01-04-14945-003.。
表1 乾隆年間朝邑縣灘地征科情況[2]
縱觀清代,這場事件僅是諸多黃河灘爭的一起典型。事件從乾隆四、五年(1739—1740)黃河小北干流段“雞心灘”的形成起始,到乾隆十四年(1749)告一段落,歷時近十年。時間跨度大,案情復雜,牽涉地方官員之多,甚至驚動朝廷。在這十年之中,前半段絕大多數(shù)時間山、陜雙方都是保持克制、友好的,且能共同開發(fā)利用灘地,可當平衡被各自的私心打破,雙方的容忍度急劇下降,甚至大打出手,傷及對方村民,事態(tài)亦急趨惡化。除此之外,河身的變化無常、地方官多變的辦事方式,都對事情發(fā)展起到很大影響。而此次灘地爭端的暫時解決,并未有效遏制后來此類事件的持續(xù)發(fā)生。
根據(jù)胡英澤等學者的研究成果,類似對灘、對地的爭端,不僅在晉、陜兩省之間,同省內(nèi)各村,甚至同村內(nèi)的眾多農(nóng)社也會發(fā)生(主要是針對土地資源)。此后的光緒年間至民國時期,黃河兩岸的村莊還時常因為爭奪田地而大傷和氣。
筆者大量參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檔案,用以梳理分析事件處理過程中兩省高層官員(撫臣)同中央(朝廷)的活動關(guān)系;而現(xiàn)存的涉事府縣方志則為事件發(fā)展細節(jié)及中下層民間動向提供寶貴資料。結(jié)合前人相關(guān)研究成果,可以較為準確生動地展現(xiàn)晉、陜兩省在“雞心灘”爭端過程中的完整畫卷。而注意搜集整理這些文獻當中的社會史資料,依舊任重道遠。
簡言之,爭案本身涉及自然、技術(shù)和思想文化三個主題,黃河中灘地爭案有其自然原因,亦有其社會原因。筆者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就這起灘地爭案,實際也涉及以上三大因素:
首先,黃河中灘地的形成得益于黃河中游流域的地形及水文因素。黃河流經(jīng)水土流失嚴重的黃土丘陵溝壑區(qū),大量泥沙從這里被裹挾沖向下游,河水行至“小北干流”,河身在此急轉(zhuǎn)了近60度的大彎,朝東北方向流去。大水過后,會形成大大小小的若干灘地。由于河身在這里十分不穩(wěn)定,每隔數(shù)十年必會發(fā)生較大的改道及淤漲,素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說法。
其次,獨有的水文特征使當?shù)匮睾哟迕耖L久以來遵循特有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式。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漢代,此地就有關(guān)于耕種灘地的記載,黃河兩岸民眾均十分珍視灘地資源。而處于兩省多縣交界這樣特殊的地理位置,加之前代劃界不清等積弊,為爭案的發(fā)生埋下更多伏筆。
同時,環(huán)境與人類精神世界的關(guān)系是最為復雜的部分,胡英澤在其專著《流動的土地》中亦做出精到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在雞心灘地爭案的解決過程中,自然層面和社會層面的若干因素是密不可分的。這些史實,突出了環(huán)境史研究的特征。因此只有更多從自然環(huán)境的角度看待社會史中發(fā)生的事件,才能做出深入的分析,得到客觀的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