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洪新

上海黃浦區(qū)檔案館館藏照片。圖為1908年前后的招商局金利源輪船碼頭，原為沙船郭家創(chuàng)于乾隆年間

十六鋪是老上海極有名的城區(qū)，范圍大致從原上?？瓦\站之北沿，南至老太平弄，即北接新開河，南抵大東門、關(guān)橋碼頭，西連小東門，東瀕黃浦江。

自宋元起，十六鋪就是上海的水大門。如今上海的水大門遷到了吳淞和洋山深水港，十六鋪只是上海水上旅游的集散中心。但十六鋪之名依舊，不時讓人們憶起過去的歲月。

“城廂內(nèi)外十六鋪”

十六鋪源于上海城廂分鋪管理，以序得名。但因歲時久遠。究竟分于何時，又為何而分，于今卻說不確切了。

清同治《上?？h志》之《補遺·團練章程》首條中，有“城廂內(nèi)外十六鋪”之旬，據(jù)此便有人認為鋪分于咸豐、同治年間，為的是組織團練防御太平軍。

民國《上海縣續(xù)志》中有一幅《城廂分鋪圖》，系據(jù)同仁輔元堂存藏的《鋪址冊》繪制的。是圖標有頭、二、北三、南三、四、七、八、九、十、十二、十五、十六、十九、二十、念二、念三、念七等鋪。圖后又注明“三鋪有南、北兩段，而念三、念七兩鋪合為一段，故仍得十有六”;又有：“城廂戶口繁密，向系分鋪辦事”和“分鋪緣起不可考”兩句。由此，約略可知分鋪遠在成同之前，原由當與戶口管理及憑借戶口的“辦事”有關(guān)，初分至少27鋪。屢經(jīng)整合，衍為16鋪。

2007年。筆者編纂《云翔寺志》，為訪求明李流芳等書《云翔寺疏文長卷》，往訪了著名收藏家顧景炎先生的后人，見到了其先人購置城內(nèi)房產(chǎn)所立的兩份房契，分別坐落于“二十五保五圖城隍廟西首”和“城內(nèi)九鋪”，前者署時“雍正肆年玖月”，后者為“乾隆拾叁年閏柒月三十日”。據(jù)此，似可斷認：分鋪當在雍正四年至乾隆十三年間，即1726-1748年間。2009年，筆者將此斷認與該兩份房契圖照，輯入所執(zhí)行主持編纂的《黃捕經(jīng)典》中。

再據(jù)民國《上?？h續(xù)志》透露出的分鋪與戶口及“辦事”關(guān)系的信息，大致可推斷，雍乾之交，上海經(jīng)濟發(fā)展較快，戶口、商鋪日增，為加強對居民、商家的管理和適度分攤鋪戶承擔支應(yīng)官府諸如采辦、公益等義務(wù)，實施分鋪制度。

“鋪”，在古代除商鋪外，金、宋以降乃是一種郵遞交通機構(gòu)之名稱。即郵亭，十里或十數(shù)里、數(shù)十里設(shè)一鋪，亦稱急遞鋪。據(jù)宋《嘉禾志》及明清方志記載。上海城內(nèi)有縣前鋪，去松江方向有淡井鋪、龍華鋪等，去嘉定方向有真如鋪、江橋鋪等。而明清戶籍管理基本制度為里甲制，即每11戶為一甲，相互連保，合10甲為上一級建置，在農(nóng)村稱里，在城稱坊，近城稱廂。

上海城內(nèi)外為何稱“鋪”而不稱“坊”“廂”？雍乾間的上海城廂又發(fā)生了什么，直接催生分鋪制度？目前都說不清楚，只能留待進一步的研究了。

一半成了法租界

作為上海的水大門，在主權(quán)淪喪的近代，十六鋪自然也為列強所覬覦。先是咸豐十一年（1861），十六鋪就喪失了一半的主權(quán)。

法租界辟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據(jù)初辟公告，南界從黃浦江邊的潮州會館（實是福建會館之誤），至護城河（今人民路）。

小刀會起義后。租界地價劇升，雖至同治元年（1862）全上海法國人僅100人，法國駐滬領(lǐng)事愛棠卻早就開始以租界“狹小”，不敷居住使用為由，提出擴界，1861年2月8日在其給外交部長的信中就明確表示想把租界擴至“小東門的那條小河浜”。即方浜邊。只是為上海道斷然拒絕而不果。

同年5月25日，法國外長圖內(nèi)爾的一項指令，使愛棠獲得了機會：享有印度支那郵務(wù)特許權(quán)的法國皇家郵船公司，要求在上海獲得一塊30畝的土地建碼頭。圖內(nèi)爾指令為“保證”該公司的要求實現(xiàn)，法租界內(nèi)可暫停甚至取消土地租用的審批。

愛棠一面緊緊把握這一機會，請求法國駐華公使布爾布隆向清中央政府交涉施壓，以達到擴界目的;一面又想以法國海軍部在吳淞所占的一塊長1850米的水線土地應(yīng)付郵船公司。

10月17日，布爾布隆函告愛棠交涉成功，讓他帶著總理大臣恭親王奕？同意將法租界一直延伸至“小東門小河浜”的命令，交給上海道執(zhí)行。保存至今的愛棠于10月29日催促上海道吳煦執(zhí)行該命令的信函，措辭宛如對下屬的指令，如其第三點是“令知縣備好拘票，以便隨時拘捕抗命的地主”。

就這樣，十六鋪的一半成了法租界，其范圍成了民國《上?？h續(xù)志·城廂分鋪圖》中的狀況。稀奇的是。布爾布隆與恭親王議定供皇家郵船公司租用的土地是34畝，而實際擴展的卻是68畝，不知道上海道吳煦何以如此大方。

為何南半部得以保全

事情并沒有完。法租界當局還惦記著另一半的十六鋪，且不止十六鋪，還包括十六鋪向南直至董家渡的黃浦江水線以及徐家匯、浦東、吳淞在內(nèi)的許多地方。

光緒二十四年（1898）發(fā)生的第二次四明公所事件，又一次為其提供了契機。事件發(fā)生后的第八天，即7月24日，在為解決事件的談判中，法國駐滬領(lǐng)事白藻泰就明確提出對上述范圍的擴界要求，后因英法之間的矛盾制約和上海道蔡鈞等地方官員的抵制，最后以八仙橋向西向南，至今自忠路、順昌路、太倉路、重慶南路、老重慶中路、金陵西路、連云路、延安東路間的一塊土地，暫填歙壑。才令十六鋪之南半部得以保全。

前幾年，筆者在參與《清史·中國租界志》課題時，從時任上海道的蔡鈞與湖廣總督張之洞的往來電文中。發(fā)現(xiàn)了以前不太為人知曉的一些內(nèi)情。原來，在法國人提出擴界前四天，即7月20日。四明公所董事沈敦和就密電兩江總督劉坤一，進言：“請劃地三處歸法拓界，可保冢地：一、南市新馬路十六鋪至董家渡;一、西門外達徐家匯;一、浦東一片。如浦東不予，將董家渡展至南碼頭?！?/p>

這當然是沈氏與法方私下接觸后，為保四明公所而為法人向劉坤一的說項。蔡鈞獲知后，極為不滿，在是日第二次致電張之洞時云：“東電稟發(fā)后。續(xù)悉沈道敦和已電稟峴帥”事，“不特職道連日與各領(lǐng)調(diào)停，未能有此說，即使峴帥有此諭，亦應(yīng)密告司道，由官設(shè)法轉(zhuǎn)圜。乃井不晤商，輒將國家土地由董事出面做人情，殊出意料之外?！?/p>

之后，在交涉過程中，法方堅索十六鋪，如7月28日（初十日）蔡鈞電告張氏，“聶藩司連日會商法領(lǐng)，請四明冢地左近開一路，并在西門外八仙橋別給一地，尚可設(shè)法通融。惟乃索十六鋪，堅持未定?！?/p>

張之洞對此十分關(guān)注，7月27日電詢：“究竟十六鋪已給法人否？抑別有抵換？速示?！苯?8日蔡電后又即復：“蒸電悉，稍慰。十六鋪萬不可許。若與法，上海城無出路矣。前功盡棄，更不待言，他項利益雖加增無妨。事關(guān)滬上大局，故敢越俎妄言，務(wù)望堅持?！辈⒂痔貏e關(guān)照“萬勿言鄙人所說，恐江南大吏不悅也。”

故而，十六鋪未完全落入法國之手，既有英美與法國矛盾制約諸因素，而在張之洞支持下，蔡鈞與江蘇布政使聶緝椝諸人的力抵，無疑也是有作用的。

半夜炸彈聲

作為上海最老的碼頭，十六鋪歷經(jīng)的人事無數(shù)，留下的歷史印記同樣無數(shù)?！鞍胍拐◤椔暋本褪且粯栋倌昱f事。

1929年的寧紹輪船票代價券

1915年8月17日子夜時分。上海各處已大多被漆黑的夜幕所籠罩，可十六鋪的金利源碼頭依舊活躍。

一艘名為“新銘”的招商局客輪燈光通明，弦梯上，提箱肩包、扶老攜幼的旅客上上下下，不一會將啟碇駛往天津。

將近零點30分，幾個從舷梯上走下的戒裝軍官，順著棧橋，上了岸，四五個挎著短槍的護衛(wèi)，緊緊跟著。當這群人剛走近人入口處旁停著的幾輛華麗的大馬車時，一道白色的閃電從他們的頭頂飛過，“轟”的一聲，在距之十米許處響起。頓時，碼頭上下大亂起來，金利源貨棧墻根處多出了一個大洞，距之不遠處還躺著一個人，鮮血正從他右側(cè)身子冒出來。

第二天，上海大小報刊在“本埠新聞”的頭條位置，刊出了上海鎮(zhèn)守使鄭汝成遇刺的消息。原來，當天鄭汝成送妻兒回靜海老家。刺客從碼頭登輪處，扔出一枚炸彈。只因用力太猛，鄭氏一行毫發(fā)無損，正在兜生意的黃包車夫唐恒子，卻被炸斷了右胸肋骨和右臂。

反映遲至于乾隆十三年已分鋪的一份地契

原來，這是由蕭美成主持的革命黨人反袁世凱起義中的一次行動。

刺鄭雖告失手，蕭美成他們并不氣餒，他義無反顧地發(fā)動了10月23日的南市起義。10月30日蕭美成被捕，次年1月27日犧牲。

于金利源逃過一劫的鄭汝成，于11月10日在由陳其美、孫祥夫主持的外白渡橋一擊中送了命。

五角船票

下面要講的一則故事也發(fā)生在十六鋪，發(fā)生在十六鋪渡輪站的南側(cè)、大達碼頭的北半部，那時叫寧紹碼頭。

寧波及部分紹興府各縣移民，是近代上海外來人口的重要組成，許多代表人物與企業(yè)在上海經(jīng)濟、文化與社會發(fā)展中，起了重要作用。由此。滬甬之間的客貨運，顯然是一個巨大的市場。

但是這個市場長期被英商太古公司和官辦的招商局所占領(lǐng)，后來法商東方輪船公司也加入進來。光緒三十四年。三公司一反過去的相互競爭，實行起同盟壟斷，單程統(tǒng)艙票價由5角飚升至1.5元，引起甬紹籍同胞強烈不滿。

交涉無效后，虞洽卿等人發(fā)起集股自辦公司，取名“寧紹”。先置一輪即名“寧紹”，后添一輪名為“甬興”。往返滬甬。此舉獲得滬甬兩地甬紹籍居民熱烈擁護，認股者多為寧紹兩府主要商家。當時，黃浦兩岸已無隙地，寧紹欲覓一碼頭而不可得。全仗張謇幫忙，慷慨地讓出大達碼頭之北半部，供寧紹商輪停泊上下。次年，即宣統(tǒng)元年五月廿二日（1909年7月9日），寧紹輪試航吳凇，六月廿一日（8月6日）正式首航寧波。試航之日，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和上海道都派代表觀摩祝賀，十六鋪碼頭人山人海，報稱數(shù)萬人。

寧紹開張了，從創(chuàng)辦至少到1929年，其單程統(tǒng)艙票價一直沒有超出過5角，成了上海近代歷史上的一大奇事。

寧紹能如此，全仗鄉(xiāng)邦紐帶形成的強大凝聚力。成功地抵住了外來的壓迫。早在公司成立之初，滬甬兩地的甬籍團體紛紛議決，全力扶持寧紹商輪公司。

比如，上海南市冰鮮業(yè)敦和公所就通過“保存寧紹商輪公司之利權(quán)”議案，明確規(guī)定：“同業(yè)販運貨物均裝寧紹輪船”;“同業(yè)伙友往返滬甬，由本行給發(fā)寧紹船票，以昭劃一。如違察出，向該行經(jīng)理人罰洋二元，充作善舉”。洋布、紙煙等業(yè)也通過了類似公議。

果然，太古、東方、招商局三家為將寧紹擠垮，大打價格戰(zhàn)。宣統(tǒng)三年，三家將單程統(tǒng)艙票價降至2角，進行虧本競爭，太古公司還向乘客贈送毛巾一條。寧紹資本弱小，難于對抗，但寧紹同鄉(xiāng)組織，集資10多萬元，成立“船業(yè)維持會”，予以力挺。一方面寧紹船票降至3角，由船業(yè)維持會補貼2角，幫助寧紹公司渡難關(guān)。另一方面，在同仇敵愾激勵下，鄉(xiāng)胞們也寧愿多出1角坐寧紹輪。

經(jīng)過兩年抗爭。寧紹公司雖虧損了白銀10多萬兩。卻總算從太吉等聯(lián)手高壓下挺了過來。

十六鋪碼頭曾經(jīng)的人和事，已隨歲月消逝，但我們?nèi)匀荒茴I(lǐng)略到早已融入上海這座城市傳統(tǒng)的那種精神：自強、開放、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