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麗群
四季里的鋤頭
村人叫它kuang(狂),念第二調(diào)。它呆的地方,在雜物房里最顯眼的位置。雜物房沒有門,和廚房一墻之隔,三面墻支撐一個黑瓦屋頂,人和貓狗老鼠進出暢通無阻,像一個不需要門牙的人。里面是見證一個農(nóng)家和土地打交道的各種物具:犁頭、耙子、鐵鏟、鐮刀、秧盆、打谷機、瓜豆架子,等等。它們雜亂無章或各就其位,完全看這家女主人的品性,懶散邋遢亦或勤快整齊。鋤頭一般不會亂放,再邋遢的農(nóng)婦也會給它固定好一個位置,挨在右手邊的墻壁上,把子豎著,頂著墻壁,顯眼,觸手可及,彰顯它在一個農(nóng)家的位置和重要性。
早上起來,蓬頭垢面的主婦在廚房里操持一家老小的米面,晨風從煙囪倒灌進來,灶膛里的稻草濃煙從灶口吐出,熏了主婦一臉,她的咳嗽聲便是這個家庭一天的開始。還在床上睡囫圇覺的男主人翻了個身,碰到一個綿軟熱乎的小身體,那點恍惚睡意便消逝了。他睜開眼睛,一張紅彤彤的小臉蛋挨在他的鼻尖上,和他如此貼近。這小臉蛋像一面鏡子,男主人總能從臉蛋上的某一處照見自己,也許是那兩條淡淡的眉形,或是細長的雙眼。他再也睡不下了,他看見需要五谷果蔬喂養(yǎng)的小時候的自己。男主人起來,上了一趟茅廁,順便往豬欄里漫不經(jīng)心瞟一眼。家里的事情,家人薄衣暖被,貓狗雞鴨豬的喂養(yǎng),一向都是女人操持。他暗暗吃了一驚,欄里的豬快要出欄了,日子又被過走了一截。
他穿過廚房里彌漫的稻草煙霧,來到雜物房,順手抓起鋤頭。他的雙眼甚至都沒瞧鋤頭一眼,但他知道它在那里,像身懷一種使命。幾乎每天如此,鋤頭是每天第一件被握在人手里的農(nóng)具,人握住它,便握住一個家庭的四季五谷,握住一天的光陰。他往地上頓了頓鋤頭,像是在打招呼:伙計,該出發(fā)了。
鋤頭什么也不說,輕而易舉的,躍上了人的肩膀。它也是人肩上的擔負。
清晨的田野尚有蟲鳴,微風濕潤。鋤頭薄而鋒利的刃口通過風來判斷季節(jié)更替,它就知道該干什么了。寒風料峭,那是早春,萬物復蘇,開始寬渠放水,夯實田埂。
男人們肩荷鋤頭,游走在自家田頭地埂上,碰面了,遞一根煙,接過煙的人趕緊往身上摸火,點燃,朝對方遞過去,這叫煙火禮儀。老煙槍能把握一根短小火柴的瞬間火候,在一根火柴燃盡時點燃兩根煙火。開場白司空見慣,然后往彼此肩上的鋤頭瞟一眼。脾性相同的人,它們的鋤頭大致也差不多。兩人都是膀大腰圓勤勉于耕,鋤頭柄子大都結(jié)實光滑,鋤頭口刃寬薄而雪亮,鋤頭是他們彼此的照見。肩負鋤頭的人繼續(xù)前行,走到一塊田埂略有弧度的稻田前,放下鋤頭。鋤頭聞到了熟悉的泥土氣息,它熟稔這塊田每寸土的軟硬和肥瘦,譬如熟悉握住它把子的那雙手,手掌的溫度和紋路,它一清二楚。它挖掉田頭渠溝里干枯的野草和堵塞的土塊,把開春的水引進待犁的稻田。一截田埂有幾個拳頭大的老鼠洞,鋤頭也補了個結(jié)實。去年在一截田埂挖掉的那顆刺草,竟然聞著春風又從老地方鉆出嫩芽來,鋤頭愣了一下,那點兒怯生生的嫩黃,與之遙呼相應的是一個蓬勃的春天。鋤頭放過了這抹脆弱的嫩綠,它不知道它能否躲得過老牛的舌尖。鋤頭在早春的每個清晨忙活著,把一個家?guī)桩€稻田從頭到尾順了一遍,該夯實的田埂夯實了,該挖寬的溝渠挖寬了,該引入的田水引了,這都是鋤頭干的事情。在鄉(xiāng)間路上,它順便把一兩堆還在冒熱氣的牛糞扒下路邊的田里。一個早春下來,鋤頭把子又多了一層光滑,刃口也增添幾分鋒利。鋤頭挖開了一個村莊的春天,一個農(nóng)家的生計。
暖風吹拂,那是夏季的夜晚。插下的秧苗在夏季的烈日兼暴雨中毫無畏懼生長。從一粒種子落到泥土里,發(fā)芽成苗,再拔苗移種,成長抽穗,成熟收割,被人收了果實后的稻桿子,一兩場秋雨落下,變軟腐化,最后回歸塵土,其實和人的一輩子沒什么兩樣,草木一秋,人生一世,最后殊途同歸。
晚飯后,人們扛著鋤頭又出門了。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僅僅是出于一種習慣,像臨睡前要洗個腳。月朗星稀,手電筒也不用照,人們拖著自己淡淡的影子,肩上的鋤頭也壓在人影上。人這一輩子,其實最親密的是自己的影子,但人常常忽略掉了,人很多時候都是顧不上自己的。一路蟲鳴,水蛇和老鼠從稻田里驚弓之鳥般竄出來,老鼠在前,蛇在后,一看就知道是一場驚心動魄地逃亡與捕獵。人半點驚嚇沒有,連影子都不晃,更無須驚動肩上的鋤頭。鋤頭在那里,像手持尚方寶劍,大概是人和影子無須驚嚇的原因。到了那塊養(yǎng)家糊口的稻田前,人們習慣地手持鋤頭往自己的田埂上頓一頓,和稻田打個招呼。其實田水滿滿的,田埂也沒老鼠作祟出來的漏洞。老鼠從來不在雨水豐沛的春夏季打洞。這兩個風和日麗的溫暖季節(jié),連雨水都是溫熱的,老鼠隨便在哪都能度過一宿。老鼠只在干燥寒冷的冬季打洞躲避寒潮,這賊眉鼠眼的家伙抵得上半個人的精明了。
鋤頭于是充當了墊屁股的家伙。肩扛了你一路,也該給人使使了。也有人直接屁股朝地,讓鋤頭安逸躺在身旁。墊著坐的,一般是女人和老頭子,這兩個荷鋤夜出的人,家里肯定是沒有可靠頂梁柱的,鋤頭似乎時刻貼著肉身才感到踏實。中壯年的當家男人就讓鋤頭擱在腳邊,觸手可及。這一坐就是半個夜晚,蛙鳴蟲叫,溝渠流水響動,田里稻禾拔節(jié)抽桿,有些聲響耳朵聽得見,有些是心里聽得見。似乎要聽聽這些聲響,人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送走這一天。人乏了,站起來,跺跺坐麻的腿腳,拾起鋤頭,又往田埂上頓了頓,心滿意足送走一天。
秋天時,鋤頭比人先嘗到果實的滋味。人路過一片茂密的甘蔗地,這是一片靠近水利的甘蔗地,每月兩次水利蓄水,地主總能引水澆灌,這甘蔗便和離水利遠的甘蔗的長得不一樣,長相均勻油光水潤,像富人家的日子。人知道吸足水分的甘蔗其實并不甜,但色相誘惑著,人于是冒了一次險,鉆進甘蔗地里,找一根更順眼的,鋤頭鋒利的刃口對準根部來一下子。這里頭有點兒講究,必須要讓鋤頭刃口深入泥土下的甘蔗根部,砍伐甘蔗的聲響就生生被悶在泥土之下了。偷一根甘蔗,其實在鄉(xiāng)野不算個事情,但畢竟也算個賊,心就有點兒虛了。
鋤頭品嘗到了秋季第一根甘蔗的滋味,給人當了一回幫兇。當然,整個秋天下來,鋤頭還刨過幾棵碩大的包心菜,幾兜子孫滿堂的花生。一連幾個夜晚,鋤頭和主人守在香蕉地里,守候那個已經(jīng)偷走了兩個香蕉墜子的賊,差一點就讓它的刃口嘗到賊人的皮肉滋味了。
鋤頭又回到稻田里,此時稻田遍地金黃。雨季退去,水利不再放水,該曬田了。鋤頭親手挖掉在春季夯實的田埂。一塊稻田四條田埂,靠近溝渠的兩端田埂必須要挖開口子放掉田水,利于曬田,可助稻子快速成熟,還可避免收割時滿腿泥濘。
每塊稻田靠近溝渠的那兩端田埂,總會有一個口子,極像人身上的一塊疤。那是鋤頭挖出來的。春夏時夯實保水,秋冬時挖開放水。鋤頭的一生無數(shù)次重復這件事情,在同一塊傷疤里不斷割裂,再縫合,成全一片稻子走向成熟,成全一個家庭的豐衣足食。
霧起來時,冬天便來了。鄉(xiāng)村的冬天是肅穆的,春夏秋的蓬勃仿佛一夜之間沉入地下,失去繁華和果實的田野變得空曠起來。鋤頭沒有一天閑著,只要人還出門,必定扛在肩上。哪會有一個種莊稼的人不出門呢,他一家子的營生全在家門之外的田野里,人出了門,鋤頭也就不會挨著墻壁歇著了。冬天的活兒不多,稻子收割了,甘蔗要在年根,有時也在年后才收,這得等榨糖廠的通知。
人在蕭疏的田野里走著,冷冽的西北風掀翻人的頭發(fā)和衣角,扛著鋤頭。這時候稻田不會和鋤頭有什么聯(lián)系了,老鼠和狗刨出來的洞,被牛踩毀的田埂也不必去理。鋤頭只在合適的時候去干合適的活兒。不然滿地的活兒像瞎子一把亂抓,能把鋤頭累死。人們主要查看甘蔗地,做一些準備。比如把地邊種的荊棘砍了,方便收甘蔗。荊棘種來當圍子用,防備人鉆進地里放牛。人或許會在甘蔗地里發(fā)現(xiàn)一個光滑的老鼠洞,洞口有新鮮的老鼠屎。老鼠洞周邊的一叢甘蔗被啃得東倒西歪,只剩下一副空皮囊。人和鋤頭就開始忙活了。老鼠洞一般都會有前后兩個洞,前洞口進出,后洞口相對隱蔽,備著逃生。鋤頭四處刨挖,找到老鼠逃生的后洞口堵死,開始挖前洞口。這是一件費勁的體力活兒,挖著挖著,捂了一冬的厚棉衣脫掉了,干燥的后脖頸浸出細密的汗水,握鋤把子的手掌熱乎起來。人聽見自己身體內(nèi)部各個關(guān)節(jié)動起來的摩擦聲,血液在加速流動,一種暖呼呼的舒坦勁通體漫延。老鼠最終被逼進死路,命喪鋤頭下。也許這是只走運的老鼠,走親戚去了,逃過一劫。不管有沒有老鼠,人熱乎起來了,舒坦了,心情也好了。人坐在挖出來的新鮮土堆上,鋤頭擱在腳邊,風吹過甘蔗林,一片沙響。
年根或者年后,榨糖廠收甘蔗的票下來了。鋤頭的大活來了,家族的五六條漢子擎著鋤頭鉆進甘蔗地里,照準每根甘蔗的根部劈去,收割一個村莊一年中最后的果實。
鋤頭也和人一樣,是要循規(guī)蹈矩走過四季的。
我們家的鋤頭
我在五歲時有第一把鋤頭。其實這把只有我一半高的鋤頭并不叫鋤頭,叫king,念第三調(diào),但它也屬于鋤頭,是鋤頭的雛形。譬如我們這些剛穿上合襠褲的娃娃,大人們還不把我們稱為人,而稱為娃娃,鼻涕蟲,討債鬼,掉腦袋的。
村莊的娃娃,只要能端穩(wěn)了飯碗,都會有一把與他個子形似的小鋤頭。媽媽出門上菜地去了,籮筐挑著剛清理出圈的雞鴨糞肥或余熱未消的稻草灰,她的鋤頭被繩框箍住,穩(wěn)穩(wěn)地落在籮筐里。我拎著鋤頭跟在她后面。
鋤頭是爸爸到鎮(zhèn)上李氏鐵鋪請師傅給我鍛打的。這對父子是湖南人,而爸爸是從山區(qū)上門到我們村莊來的,爸爸與這對父子便有種同為異鄉(xiāng)人的惺惺相惜之情。他帶我趕集,把我安置在自行車前扛上,一路迎風而行。他趕集的機會并不多,柴米油鹽雞娃鴨仔一般是媽媽采買。他管化肥農(nóng)藥,這些東西經(jīng)年就買那么一兩次。爸爸急切地蹬著自行車,到了鎮(zhèn)上,先到熟食鋪買一包牛雜碎,再來幾斤玉米酒,趕往李氏鐵鋪,像回娘家的女人。
“娃,伯給你打第一把鋤頭!”喝到面紅耳赤,李氏掌柜常常摸我的頭許諾。
五歲時,這把鋤頭終于抱在我的懷里,我像抱著自己一生的開始。
他鄉(xiāng)而來的爸爸對他第一個娃的第一把鋤頭極為看重。他不算是這個村子里有根有底的人,他像墻頭根基淺薄的草,隨便一陣風都能讓他折腰匍匐。媽媽也不是,媽媽十五歲才和她的父母來到這個村莊,我是我們家里真正屬于這個村的人。爸爸指望我在這片土地上扎下深根。
他砍斷屋后一棵桃樹的一條枝干,用磨砂紙打磨,再抹上上好的桐油,制成一把光滑的鋤頭柄。
如今我抱著這把鋤頭。我踩在土地上的腳步還不太穩(wěn),但我已經(jīng)有一把自己的鋤頭,我和鋤頭朝自己的田地走去。
菜地像一個家的廚房和牲畜圈欄,屬于女人的領地。媽媽屬于村莊里大多數(shù)幸運的女人里的一個,她的鋤頭只在雞舍豬圈和菜地里忙活,極少和稻田以及甘蔗地打交道。她在菜地里種下萵筍,絲瓜,甘藍,香菜,大蒜。她曾經(jīng)種過貓豆,并且細心地給貓豆搭攀爬的架子,但貓豆常常莫名其妙死去。她會很哀傷,但從來不去細想貓豆是不是嫌棄這個村莊的土地,或者這個村莊的土地嫌棄貓豆。貓豆的是她老家常種的一種輔糧。
我拎著鋤頭在三分大的菜地里走。對于五歲的我以及我的鋤頭來說,三分地實在太大了,像一位君王遼闊無比的疆土,我和鋤頭無從下手。我們只好同心協(xié)力禍害那些從菜叢里竄出來的螞蚱,肥胖嫩綠的菜蟲,搗毀一窩看起來繁忙無比的螞蟻。藏匿于地下的蚯蚓也被我們挖出來碎尸幾段。
鋤頭和我有了第一次血腥宰殺經(jīng)歷。村里人沒有殺生這個概念,他們刀下的雞鴨豬牛和一捆青菜沒什么區(qū)別。他們覺得自己其實也是一個物,會被狗咬,會被蛇傷,牛也會冷不防給他們一腳,別人家的鵝會追他們半個村子。他們和這個村莊里的萬物一起生生死死。
媽媽無暇顧及我們。她在鋤地,打算種一片朝天椒。她拿鋤頭的姿勢有些奇怪,鋤頭總會不輕易揮到她的腳背上,她的腳背已經(jīng)有幾條觸目的疤痕了。她總是抱怨鋤頭不好用。后來我才知道,媽媽原來的老家人,使用的并不是這樣的鋤頭。她來到這個村莊之后,曾托山里的老家人帶來一把當?shù)厝藨T用的鋤頭。奇怪的是,那鋤頭鋤在村莊的地上,也別扭。媽媽沒想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那把鋤頭被爸爸拿去李氏鐵鋪重新鍛打,成為她如今手上的鋤頭,和村里其他人的鋤頭毫無二致。她別扭地鋤地,使著別扭的勁,種出來的果蔬也別扭。我們吃著別扭的飯食,日子便也過得別扭了,總有一種異鄉(xiāng)異客的涼薄感。
似乎和鋤頭有關(guān)系,又似乎沒關(guān)系。我們把日子過得稀里糊涂的。
我揮舞那把小巧的鋤頭,尋找和鋤頭合作的最佳姿勢,我在使喚鋤頭,鋤頭也在使喚我,最終我們會合二為一,鋤頭變成我的另一條影子。
我使鋤頭的姿勢比我爸媽標準得多,種出來的莊稼也強壯飽滿得多,因此我在村莊過的日子要比他們和順,像這個村莊真正的主人,可以隨便朝一面凸出路面的矮墻跺一腳,高聲罵一兩句咬傷了我家下蛋母雞的誰家的狗。我覺得這是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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