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青
小說《佛羅倫薩的神女》出版于2008年,于2017年底經(jīng)過翻譯在我國國內(nèi)正式出版,是一部以東西方文化對比以及跨民族、跨宗教、愛情為主題的歷史小說,值得思索探討的視角很多,如后殖民主義、新歷史主義等。筆者且不談歷史、文化、民族、宗教,單從作者所塑造的具有顛覆性生命力的女性形象這一維度對小說進(jìn)行分析。書中女性人物眾多,筆者在此僅擇取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三類女性形象——即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合著的《閣樓上的瘋女人——女性作家與19世紀(jì)文學(xué)想象》中的“天使”“妖婦”與本書創(chuàng)造性的“神女”形象進(jìn)行分析。這里,有必要對《閣樓上的瘋女人》一書中天使和妖婦的形象作一簡要概括:“天使”(或稱仙女等)指維多利亞時代男性作家對幻想中完美女性的形象塑造:溫順、善良、嫻熟、操持家務(wù),完全為男性服務(wù)而存在;妖婦(或稱女巫、鬼魂、怪物、妖精等)指同時代男性作家筆下對男權(quán)的反抗、憤怒、不順從的“邪惡”女性形象,她們擁有“不健康的能量,以及強有力而危險的藝術(shù)”。
一、天使——皇后焦特哈
皇后焦特哈是國王阿克巴在想象中產(chǎn)生的人物,依附于國王的想象而存在,可想而知,她符合男性對女性的全部幻想,是男性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伴侶。小說描述道:“她是阿克巴想象出來的妻子,這就像小孩子想象出自己的玩伴一樣。盡管皇帝有許多游蕩著的活生生的后妃,但他認(rèn)為只有那幻想才是真正的皇后,那位并不存在的心上人是確有其人的?!?/p>
她“美麗端莊、智慧過人、舉止優(yōu)雅、嗓音悅耳”,美貌、端莊、優(yōu)雅、聰慧,或者從后文可以看出更懂得如何取悅男性的聰慧,顯而易見符合“天使”的形象要素——這位女性屬于19世紀(jì)文學(xué)想像中男性作家筆下“屋子里的天使”?!疤焓埂边@里指向在房間中足不出戶,服務(wù)、順從于男性的女性,在男性的想象中,她失去了主體性,沒有自己的人格、思想,或者說屬于她自己生發(fā)出的人格、思想被壓抑住了,抑或說她的人格、思想是男性視角中他者的、非主體的。焦特哈這位“屋子里的天使”,不出皇宮半步,皇宮即是國王“束縛”她的空間,她的存在是為了完全取悅男性。“自己被剝奪了權(quán)威,淪落到接受自己只不過是一個被別人塑造的形象的地位”,她的生存與否取決于皇帝的意志。如書中所描述:“從來沒有哪個真實的女人會像她那樣,一心全在皇帝身上,自己沒有一點兒要求,隨時聽從皇帝的召喚。那是不可能的,如此完美無瑕,簡直是幻想……這正是皇帝最寵愛她的原因?!?/p>
“他不喜歡低聲下氣的女人?!薄八紫葧?zé)罵他?!笨梢姡实圩鳛橐粐?,已經(jīng)初具尊重女性獨立人格的萌芽。他喜歡賦予別人尊重,、自由、生命力,喜歡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人的順從是虛偽的,他的孤獨使他渴望聽到別人的真心。
然而皇帝沒有意識到,正是由于她全然的附屬順從而沒有獨立人格的原因,在他怯生生的嘗試向她傾訴內(nèi)心,拋開“他所有勝利的總和”即不使用綜合尊貴的皇帝、戰(zhàn)無不勝的征服者等一系列附加身份的“咱們”,而使用作為一個獨立個體,一個孤獨的靈魂的稱謂“我”對她進(jìn)行靈魂交流的時候,沒有過獨立思想人格的她全然不能夠體察和理解皇帝的心意,并沒有給予皇帝內(nèi)心需求的理解與尊重。
皇后焦特哈只是像往常一樣臣服于情欲,來征服他、取悅他,以至于“他再也沒有在別人面前使用單數(shù)人稱。他在世上所有人眼中都是復(fù)數(shù)的,甚至在愛他的女人眼中也是這樣,他會一直使用復(fù)數(shù)下去”。
最終,必然的,焦特哈只能滿足皇帝對沒人獨立人格的附屬女性的全部幻想和需求,卻滿足不了皇帝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人,孤獨內(nèi)心對和另一個獨立個體靈魂交流的渴望。想象中的皇后焦特哈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被具有獨立自主性的女性黑眼睛公主卡拉·克孜替代了。
二、神女——卡拉·克孜與鏡子姑娘
因小說中來自東方的黑眼睛公主卡拉·克孜及其女仆鏡子姑娘時刻相互伴隨,密不可分,所以這里聯(lián)系在一起探討。
首先,要分析小說中卡拉·克孜這位“神女”的意義,譯者在譯序中寫道:“最后要談一談本書的譯名。The Enchantress of Florence中enchantress一詞有‘女巫之意,但另一意思卻是“顛倒眾生的美女”,正如漢語中有“色不迷人人自迷”的說法,本書所指顯然是后者……作者對卡拉·克孜這位渴求自由、充滿反叛精神、一心追求愛情的黑眼睛公主的贊美和欣賞成分顯然比較大……因此,譯者還是決定將它譯成《佛羅倫薩的神女》。”
而在筆者看來,“神女”的翻譯不像譯者所說并不是很理想,反而恰到好處。因為神女的形象既包含著“女巫”般令人恐懼敬畏的哥特風(fēng)格神奇魔力負(fù)面形象,又包含著“顛倒眾生的美女”這一作者塑造的正面形象。二者合一即是完整的獨立女性形象。
公主和她的女仆鏡子姑娘是具有超凡魅力的女性,具有傳統(tǒng)意義上使男女老少,尤其是男性為之臣服的巨大力量,她們的美貌具有迷人的魔力,具有19世紀(jì)作家筆下待在家中就能體察丈夫心思并給予指引、撫慰、救贖等種種理想女性特質(zhì)的“天使”:“那么,她們是天使。不是魔鬼,而是能夠看出別人心思的天使。”“她帶來了一陣仁愛的輕霧,使得佛羅倫薩人心目中充滿了慈愛、孝順、肉體和圣潔之愛的種種形象……家庭生活的質(zhì)量也有了改善,出生率也提高了?!绷硗猓齻冇质蔷哂绪然竽ЯΦ摹把龐D”。“佩爾庫辛納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這樣令人銷魂的兩個女人,簡直就是天后級的女妖,她們竟然要住到她的家里來?!?/p>
可見,在這部小說中,卡拉·克孜及她的女仆是“天使”與“女妖”合二為一的女性,并不是具有要么全然是天使,要么全然是妖婦的僵化形象,而是男性書寫下的具有完整人格的女性,十分具有生命力。這一點可見作者拉什迪對前輩作家的超越,他洞悉并尊重女性的獨立完整性并創(chuàng)造出來。
公主及女仆鏡子姑娘是獨立自主的:“這個女子不顧世俗的觀點,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塑造了自己的生活?!薄扮R子姑娘……而是像個男人那樣抱緊了她。”這里她顛覆女性的柔弱形象,而具有男性一樣的力量。再如,“她也沒有命令她的女奴這樣做(脫下面紗)。她完全自己做主,鏡子姑娘也一樣”,“她們和男人一樣騎馬,岔開雙腿騎在馬上,”這里又體現(xiàn)出19世紀(jì)歐洲文學(xué)想象中不具備傳統(tǒng)天使順從男性對女性要求的規(guī)范的“怪物”特性。“怪物般的女性……將女性那毫不妥協(xié)的主體性表現(xiàn)出來。”她們怪物般主宰自己的身體和自己的命運。這樣的女性,觸犯了男權(quán)社會文化習(xí)俗令女性窒息的規(guī)范秩序,她們擁有著男性的自主權(quán),更具有生命力的巨大魅力。
需要提及的是,正如人們要怒力在此表明的,一位女性作家需要仔細(xì)研究、消化吸收并最終超越那些極端化的形象,比如‘天使和‘怪物它們都是男性作家為女性創(chuàng)造出來的。弗吉尼亞·伍爾夫指出,“在我們女性能夠?qū)懽髦?,必須殺死‘屋子里的天使?!睋Q句話說,女性必須殺死那種美學(xué)上的理想模式,因為她們正是以這種形式被“殺死”,然后進(jìn)入藝術(shù)的。
這里美學(xué)上的理想模式是指傳統(tǒng)文本中的“天使”。鏡子姑娘是神女卡拉·克孜的女仆,本質(zhì)是卡拉·克孜生命的延伸。在小說結(jié)尾處,皇帝的強烈需求喚起了已故的卡拉·克孜公主,她告訴了他真相:卡拉·克孜公主未生育就離開人世,而女仆與公主的情人結(jié)合生下了男主人公的母親。
無法抗拒的美貌是男性想象中的完美女性形象,然而作者做到了“殺死天使”——這樣完美的天使形象卻擁有著“女巫”般的特性,她自由、自主,忠誠于愛情卻更加忠誠于自我,一個鮮活的女性形象躍然紙上,引人入勝?!爱?dāng)問道那些有關(guān)自我的最隱晦的問題時,當(dāng)她感到……她漸漸明白她的生活無可避免地要她在愛情和自我之間進(jìn)行選擇,當(dāng)那樣的危機降臨時,她絕對不可以選擇愛情?!比欢袡?quán)秩序規(guī)范下的世界不允許這樣自主的女性存在,她最終帶著女仆逃離了,與情人在不知名的地方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
神女卡拉·克孜先于女仆去世,并沒有生育。在文本中,19世紀(jì)歐洲男性作家筆下的“美學(xué)的理想形象”被具有超越性洞見的作者拉什迪“殺死”,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超越天使的神女不能存活。神女的死亡,毋寧說是這一充滿生命力的我行我素的女性無法生存的寫照,能生存的卻是她的鏡像女仆,她沉默隱忍,只是會一遍遍地重復(fù)著主人的話語,可見她只是神女的附庸。作為延續(xù)她生命的女性,退去妖婦的那一面,終究過著世俗屋中天使的生活,“退隱到家庭生活的安全屏障之中”。女仆是公主生存在男權(quán)社會現(xiàn)世生活的替身,她皈依了家庭生活,在現(xiàn)實中懷孕生子,共用“安吉利卡”的名字。
從這里可以看出,作者對神女這一形象的存在是向往激賞的,她是超凡脫俗的,但同時又是悲觀無望的。
三、妖婦——妓女白骨精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的妓女形象,她們即典型的“妖婦、怪物、女巫”形象。她們是傳統(tǒng)意義上靠出賣肉體,引起男性欲望的妖婦客體,是罪惡的,令人厭惡,“那些怪物長期以來一直存身于男性創(chuàng)作的文本中。這些女性以污穢骯臟的物質(zhì)性的形象出現(xiàn),只是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存在……代表著畸形和格格不入”。然而,文本中的“妖婦”妓女不是污穢骯臟的存在,她們是具有智慧和反抗意識的傳統(tǒng)男性筆下的“怪物”“女巫”。她們的形象并不美好甚至丑陋畸形,要么骨瘦如柴,要么肥胖碩大。然而,正是聰明妓女白骨精超凡的智慧和技藝預(yù)見了一切,在男主人公覲見皇帝前在他的身上涂抹層層香料,才使得男主人公從大象腳下死里逃生。
“妖婦”居住的妓院房舍仿佛一個幽閉的洞穴,她們?yōu)榱松嫸磺艚诩嗽哼@一幽閉洞穴中。洞穴暗示著女性子宮,在男權(quán)社會,她們被囚禁于女性生理構(gòu)造中,然而,“呈子宮形狀的洞穴又是體現(xiàn)出女性力量的所在,是發(fā)生神秘改變的了不起的前奏之一,具有憐憫的母性。正是由于白骨精的智慧和愛,才使得男主人公免于一死”。在這里,她賦予男性生命,不同于19世紀(jì)維多利亞時代男性作家筆下妖婦一味瘋狂地和男性對抗的形象,她們用自己的力量和智慧拯救男性于死神手中,她從正面控制著男性。
四、結(jié)語
拉什迪在《佛羅倫薩的神女》一書中所塑造的女性形象,無論是天使、妖婦、還是天使和妖婦的結(jié)合“神女”,都是跳脫、顛覆于傳統(tǒng)歐中文本中僵化、刻板、蒼白、無生命力的女性形象,而是富有激情的,充滿愛和活力的,擁有自主性、獨立性、創(chuàng)造性,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完全不同于以往的鮮活女性形象。然而,小說的結(jié)尾卻不無悲觀地告訴我們,這樣的“神女”也許不能在極端男權(quán)社會中生存,帶給人們繼續(xù)努力的方向和思索探討的空間。
(西安文理學(xué)院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