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樂
63歲的沈陽,20年前任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現(xiàn)為南京大學文學院語言學系系主任、博士生導師、“長江學者”,最近被數(shù)名北大校友指稱20年前曾性侵北大中文系1995級女生高巖,后者絕望自殺。
近日,又有一名女生站出來,稱曾受到沈陽的性騷擾。估計舉報的隊伍,還會加長。
當整個輿論都在痛斥沈陽的時候,只有一個人公開叫屈,說大學都拿“師德”說事,請問,這種定性靠什么?難道僅僅靠輿論左右?
這個人,正是沈陽自己。
這些天,當曾經(jīng)或現(xiàn)在聘任他的大學紛紛與他進行切割的時候,沈陽只有委屈,卻沒有反省。
他可能還在幻想,自己要是民國時期某所知名大學的中文系教授,那就沒有這些鳥事了吧。
很長一段時間里,民國時期的師生戀在學術(shù)圈內(nèi)外,被渲染得很美好,很浪漫。
現(xiàn)在想想挺可怕,鼓吹師生戀浪漫的那撥人,跟搞女學生的沈教授們,可能正是同一撥人。
民國師生戀被渲染得越美好,越浪漫,沈教授們就可以越禽獸,越有恃無恐。
民國大學,師生戀的風氣確實比較盛,尤其是那些藝術(shù)??茖W校。當時有一個說法:“每一教員,大有非戀一女生不可?!?/p>
不跟女學生戀愛戀愛,你都不好意思跟同事打招呼。
但是,必須指出,這種風氣是不正之風,在當時是受到強烈批判的,很多“戀上女學生”的教授還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絕不是像我們現(xiàn)在所渲染的,把這種師生戀當成浪漫的事情。
1924年左右,有個北大教授干過沈陽干的事,盡管比沈陽還含蓄一百倍,但他受到的聲討和處罰,至少從現(xiàn)在看,比沈陽沉重一百倍。
這個名叫楊棟林的北大歷史系教授,單方面戀上了入學不久的校花韓權(quán)華。但他不敢公開追求,只是給韓權(quán)華寫寫明信片,寄寄英文詩。
后來,楊棟林為其兄長家代聘家庭教師,特意將聘請啟事寄給韓權(quán)華,希望她能應聘,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借機增進兩人關系。
就是這么一件有色心沒色膽的小事,被捅出來了。北大校園議論紛紛,風言風語。
楊棟林有點頂不住了,又寫信給韓權(quán)華,商量應該怎么處理。然而,楊棟林畢竟“癡心”不改,在信里言辭曖昧親昵,看得韓權(quán)華受不了。
韓權(quán)華一怒之下,選擇在報紙上將事情公開。
她在報上指責楊棟林,說:“不意中國最高學府的教授對本校女生——素不認識的女生竟至于如此。我以為此等事匪(非)但與權(quán)華個人有關,實足為中國共同教育(co-education)之一大障礙。我北大女生,我北大全校皆足引為不幸?!辈幌邮麓蟮拿襟w還全文轉(zhuǎn)發(fā)了楊棟林的曖昧長信。
這下,輿論嘩然。北大學生發(fā)起“驅(qū)楊”運動,痛斥楊先生的信是教授式的強盜行為,是威嚇欺騙漁獵女生的手段。
蔡元培是當時的北大校長,他的處理毫不含糊,直接給楊棟林寫信,叫他自行辭職。
與此同時,楊棟林兼職授課的幾所學校,也紛紛要求他辭去教職。
楊棟林落得個身敗名裂,最終辭職走人。一場輿論風波才平息下來。
僅僅是幾封信,并沒有任何實際身體接觸,一個大學教授就丟了飯碗,并在同行中沒了聲譽。這是潛伏多年的吳春明、周斌、陳小武、沈陽等叫獸們所不能理解的。至于嗎?
至于。
這叫防患于未然。老師與學生的關系天然地具有不對等性,今天一封信得逞了,明天可能就是一個擁抱,后天呢?
也許今天的縱容默許,就是明天的逼人自殺。民國教育圈子信奉這個道理,所以寧可苛責,也不會容忍楊棟林式的教授存在。
回看楊棟林身陷師生戀愛風波的悲慘境遇,似乎與今人關于民國的浪漫想象不同,但卻是彼時實相。
近代中國,男女之防破除,社交公開、自由戀愛之風漸起。隨之而來的是在自由解放的大旗之下,師生戀愛之事時有發(fā)生?!吨袊鴶z影學會畫報》曾有文稱:“新華藝專師生愛,已成一習氣。每一教員,大有非戀一女生不可。”此報道雖言一校,但其實很多學校都有同類事件發(fā)生,報章之上也多以艷史之名進行報道,已成坊間熱議話題。
師生戀在彼時輿論之中,多以負面形象示人,時人也對其負面影響多有思考?!队X悟》曾載《男女同學前途上的大障礙》一文認為:“在男女同學的各專門以上學校里——無論私立或國立——常常發(fā)現(xiàn)的,并且為男女同學前途上障礙的,并不是同學和同學之間的事情,卻是教員和學生之間的事情。這種事情的發(fā)生,已經(jīng)不止一次,不止一校了?!贝搜砸粍t表明師生戀愛并不乏見,另一方面則視師生戀愛反而妨害了男女同學、社交公開。本為社交公開產(chǎn)物的師生戀愛,反而成為其前行之障礙,頗為吊詭。
當時社會輿論對師生戀愛的容忍度不高,與傳統(tǒng)中國的道德觀念相關。傳統(tǒng)中國社會,為人師表者有著嚴格的道德操守,師生關系與倫理關系相關聯(lián),男老師與女學生往往界限嚴明,不得越雷池半步。
正如彼時《婦女周報》上的《成都的戀愛獄》一文中所言:“師生如父子,是中國社會里不刊的定論”,師生之戀,干犯名分,社會輿論多有抨擊。昔日羅素攜學生勃拉克女士來華演講,公然承認二人夫妻關系。這不合社會習慣的戀愛關系頗受國人非議。只不過是因其為外國人,“以中國的道德觀念去批評他,總覺不甚吻合,所以攻擊他的,也就不十分激烈?!?/p>
羅素是外國人,得以逃過一劫。但若當事人是中國人,就沒這么好的運氣了。1923年,時任甘肅第三師范學校校長的高文蔚,因娶女學生為妻,遭到了當?shù)厥考澓徒逃缛耸康募ち曳磳?。地方守舊人士發(fā)起“維持綱常名教會”,對高文蔚群起而攻。結(jié)婚當日,群眾散發(fā)傳單,誓將高文蔚驅(qū)逐出境。還有人連打電報,請求政府懲辦,而女學生更激烈,大有“滅此朝食”之概。高文蔚的老師、甘肅學界名流楊漢公也致函《時事新報》,激烈譴責高文蔚:“師徒之誼,在父子兄弟之間,為維持人道尊重師道計,萬不可有結(jié)婚之事?!?/p>
高文蔚身處內(nèi)地,傳統(tǒng)束縛較多。但彼時北京之類大城市風氣也難說開明。北京廣安中學,就曾因所謂師生戀愛事件發(fā)生學潮,鬧得滿城風雨。對此,《每周評論》評論表示:“學生運動的對象,現(xiàn)在由文化及政治轉(zhuǎn)到戀愛;這是現(xiàn)在中國腐化教育的一種嚴重病態(tài)?!?h3>師生戀中的不堪
沈教授們或許要跳出來質(zhì)問:民國那些成功的師生戀又是怎么回事!這些玩弄或威逼女學生的叫獸,從來都是選擇性失明的。
沈教授們會在課堂上渲染魯迅和許廣平的師生戀有多美好,但從不會提及他們在當時所受到的鄙夷與壓力。
沈教授們會在課堂上渲染沈從文和張兆和的師生戀有多浪漫,但從不會提及他們在婚后所經(jīng)歷的感情冷漠與出軌。
魯迅和許廣平的師生戀,也是始于寫信。他們的感情長期處于地下模式,并不敢公開,因為輿論環(huán)境絕不容許。
后來,魯迅帶著許廣平四處漂泊,謀取教職,也與這段“畸戀”公開后不被當?shù)匚幕λ邮苡嘘P。
當然,魯迅的問題不僅是師生戀,他還是有婦之夫。
魯迅罵人是厲害,但輿論也不曾輕饒他。
成仿吾、馮乃超就曾直擊魯迅的痛處:“棄北京之正妻而與女學生發(fā)生關系,實為思想落伍者?!?/p>
現(xiàn)在,我們都尊魯迅為大師,也容易為尊者諱。他拋開正妻與女學生結(jié)合的做法,被冠上反封建的名義,獲得許多人的追捧。
但若放在今天,魯迅的做法真的合適嗎?
也許只有沈教授們,才會打心眼里覺得合適吧。
至于沈從文和張兆和的師生戀,一開始,沈從文確實對張兆和這個女學生愛得死去活來,遭到拒絕后,還動用社會名流當說客。這種做法放在當時,抑或放在現(xiàn)在,顯然都是有悖師德的,怎么傳著傳著就傳成了佳話呢?僅僅因為他們后來成功結(jié)合了嗎?
沈從文將張兆和追到手之時,他已經(jīng)不在原來的學校任教,而跑到青島去了。
沈從文的愛情婚姻觀,本質(zhì)上跟徐志摩是一樣的。兩個字:花心。他曾說:“打獵要打獅子,摘要摘天上的星星,追求要追求漂亮的女人。”
娶了張兆和,他很快就在婚內(nèi)出軌了一名女文青——高青子。
而張兆和究竟有多愛沈從文,也需要打個問號。新中國成立后,沈從文長時間在家庭中遭到孤立,幾度要尋死。當然,兩人到了晚年,這些沖突都被淡化了。他們的師生戀也就成了被渲染的美好之一。
沈教授們喜歡講民國浪漫,選擇性遺忘那些不堪的細節(jié),無非是想通過這些美好的故事給涉世未深的女學生灌迷魂藥嘛。
但他們偏偏不敢講女學生對教授的反叛。
要知道,民國的大學遠遠沒有被“體制化”,老師對于學生的權(quán)力,可能施加的要挾或利誘,遠比現(xiàn)在有限得多。那時候,學生驅(qū)逐校長、趕走教授,反倒是家常便飯。
許廣平不用說了,她本人就是學生運動的一把好手。如果是強迫性的師生戀,魯迅能得手嗎?
沈從文請來校長胡適替他說好話:“他非常頑固地愛你?!?/p>
結(jié)果,張兆和懟了回去:“我非常頑固地不愛他。”校長都不怕,你沈從文敢來硬的?那些居心不良的叫獸們,拿民國師生戀來誘惑現(xiàn)在的女大學生,為什么不拿民國的大學師生關系,來批判當下的大學體制呢?
因為他們爽得很啊,對女學生有絕對的權(quán)威,才可以威逼利誘,為所欲為。
社會的制裁
孟德斯鳩說過:“任何有權(quán)力的人,都易濫用權(quán)力,這是萬古不易的一條經(jīng)驗。有權(quán)力的人們使用權(quán)力一直到遇有邊界的地方為止。從事物的本質(zhì)來說,要防止濫用權(quán)力,就必須以權(quán)力約束權(quán)力?!?/p>
大學老師對于學生而言,是不是一個“有權(quán)力的人”?
答案是肯定的。知識本身就是一種權(quán)力,更何況現(xiàn)在的大學體制還賦予了老師對于學生的無限權(quán)威:升學、成績、獎學金、找工作,甚至連你能否順利畢業(yè),也捏在老師手里。
不管是否自愿,師生戀中最大的問題,就是雙方的不平等性。
正因為如此,我們通常把那些發(fā)生在權(quán)力不對等關系中的“性”,都稱為“權(quán)勢性侵”。
權(quán)勢性侵的適用范圍很廣,包括任何在家庭關系、職場位置、年齡差距、社會地位等雙方的差異中,所存在的權(quán)力不平衡狀態(tài)下的性行為或性騷擾。師生關系,也是其中一種。
如果是學生主動、自愿地愛上老師呢,這樣行不行?
不行。已經(jīng)有很多研究者指出,當權(quán)力介入時,人們的知情同意就會喪失百分之百的自主性。你究竟是愛上了對方,還是受到了權(quán)力的誘惑、威脅?很多時候可能自己都不會明白。
所以,歐美很多大學都有制度規(guī)定,嚴禁師生戀愛,即便是真愛,對不起,等你們脫離這段師生關系多少年后再說。自由戀愛都如此嚴苛,對教授的權(quán)勢性侵,就更不用說了。
我們現(xiàn)在的大學,壞就壞在缺少這種保護性的制度。這才變成了沈教授們的樂園,高巖們的地獄。
1923年7月,一個叫劉廉彬的女生在無錫一家蠶種培育場自縊身亡。劉的家人懷疑她被逼奸而自殺,遂將嫌疑人、培育場主賀康告上了法院。
這件事在當?shù)孛襟w幾乎天天上頭條,賀康受到了輿論的強烈譴責。原因倒不是媒體未審先判,而是賀康的身份。
賀康此前是東南大學(南京大學前身)蠶桑系教授。因為這個身份,他受到了輿論極為嚴苛的審視。哪怕案件發(fā)生時,他已離開東南大學,媒體還是把他的經(jīng)歷翻了個底朝天。
媒體爆出賀康離開東大的原因。原來,賀康為人輕佻,喜歡勾搭女學生,還經(jīng)常與女子夜宿酒店,時任東大校長郭秉文責令他自行辭職。
在專業(yè)上,留法出身的賀康確實是一個專家,1949年后還培育了一些新蠶種,為新中國繼續(xù)發(fā)光發(fā)熱。現(xiàn)在能見到的蠶絲業(yè)、絲綢業(yè)行業(yè)史,都會專門提到賀康的貢獻。而這些關于賀康的簡介,已經(jīng)絲毫不提當年的劉廉彬事件。
也許多少年后,人們也會忘記,2018年清明節(jié)后,“長江學者”沈陽被揭發(fā)的污點。后世寫史的人,仍會把他當做現(xiàn)代語言研究的大師供著,絲毫不提性侵門。
但是,眼下我們一定要留下一些什么,事實也好,觀點也罷,才不會讓一個做過惡的叫獸輕易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