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竹
連續(xù)幾周的必修課,都在圍繞日本幻想文學《天守物語》展開閱讀和討論。上一周我和一位臺灣學生用中文表演了其中的一段,收到了不少日本學生的反饋。
《天守物語》是日本浪漫主義作家泉鏡花(1873-1939)在1917年完成的劇本。講的是在姬路城的天守(日本建筑學術用語,指城樓),住著一群以富姬夫人為首的女妖,但凡擅闖天守的凡人沒有一個可以活著離開那里。郁郁不得志的馴鷹者圖書之助是一名武士,因為看管不嚴,巡守的白鷹飛上了天守,不敢違背藩主的命令不得已登上天守尋回白鷹。圖書之助遇上富姬夫人后不僅沒有被殺,相反兩人產生了一段“倩女幽魂”似的戀情。妖怪的“怪”在于需要吸食人的血肉來保存不死之身,且一旦戀上人類自身的法力也會消失殆盡。然而人的局限在于知音難覓,發(fā)現(xiàn)原來最了解自己的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而是另一個世界的妖。面對帶兵前來討伐的藩主,他們進退兩難。最后天守尸橫遍野、灰飛煙滅,而戀人化作一對白鷹,飛去一個不知是不是更理想的世界。
日本文學中不乏關于妖怪與人類的佳話。在他們的文化中, “妖”并非總是“惡”的化身,而作者常常會借妖怪之口說出作為人的難言之隱。之所以有幻想文學,原因大概有兩個:一是生活實在太無聊,娛樂貧乏;二是因為對于當下有諸多不滿。如果生活越壓抑越需要幻想這個說法可以成立的話,那么《天守物語》中的姬路城對于圖書之助來說是不是一個可以逃避現(xiàn)實的理想國?所以,他違背之前曾發(fā)下再也不回天守的誓言,對富姬夫人說:“為了一件我一無所知的罪過,就要被人類同僚所殺,同樣是人,我實在不甘心就這樣認命,請您來結果我吧。”
不如意,在哪個時代哪個地方都無法避免。像圖書之助一樣,無法按照自己的預期生存與生活并期待去改變命運,這是時間也逾越不了的困境。圖書之助通過與妖怪的對話完成覺醒,那如今的我們通過什么來自我觀照呢?有沒有一個“妖怪的世界”可以幫助我們去忘記“不如意”?富姬夫人對初登天守自以為要像前人一樣喪命的圖書之助說: “天守和藩主家里可不一樣,這里沒有規(guī)矩,只隨我的心意來。”如果這句話放到今天的語境,它可以是什么?網絡直播或者社交軟件?上述二者都可以給陷入不如意生活的我們打下暫時性失憶的一針。所有的一切都圍繞用戶,喜歡就保存,討嫌就刪除。我們選擇看到的,一定都是我們喜歡的。但是與其的對話是否可以讓我們覺醒?對于“不如意”,“失憶”和“覺醒”的區(qū)別是,“失憶”代表失去,忘記煩惱的同時也讓我們會失去面對困難的免疫力?!坝X醒”意味著首先要面對當下的欠缺,然后找出對策踏出改變的一步。面對威權,圖書之助寧愿放棄人的身份也要攀上天守。今天的我們,不必付出太多代價,就可以跳進一個虛擬的世界去尋找存在感和話語權。只是,因為過于輕易地被滿足,我們或許將由“不如意”慢慢轉化為“不要求”。
當年,泉鏡花曾說:“如果這個劇本可以上演的話,愿意自己負擔所有的經費。”直到戰(zhàn)后的1951年,《天守物語》才實現(xiàn)初演。雖然生前未曾親眼看見《天守物語》公演,但是借用“妖術”透視人間的泉鏡花,因為人間不曾改變的凡庸,其作品時至今日依然不會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