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贏心
阿根廷作家科塔薩爾說過,人生中看似偶然的事情,實則都是必然,對我來說,大概到西班牙留學如是,從事電影也如是。
深焦馬德里華語電影節(jié)“中西臺拍片論壇”現(xiàn)場,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制片人Luis Mi arro。
在我進入電影行業(yè)的路上,有兩位導演對我影響至深,西班牙超現(xiàn)實主義大師路易斯·布努埃爾和作品等同西班牙名片的佩德羅·阿莫多瓦。四年前,在阿莫多瓦最愛的馬德里,半路出家的我開始拍攝自己的第一部短片。那時的我完全想象不到,4年后,我會成為一名真正的從業(yè)者,我的生活會變成日常出入阿莫多瓦的制作公司,會有機會親自告訴他,他是我的領路人之一。
2014年的春天,本應忙于論文的我,作了一個沒有來由的決定,拍攝短片。在那之前,我只有做編劇的經(jīng)驗,心里想了很多年拍電影的事情,可這個目標從沒有真正列入生活。而突然之間,我似乎聽到了“召喚”,開始在馬德里連場暴雨的春天找演員、找場地、找拍攝團隊、找美術(shù)指導,與見到的每個人談我要拍攝一部短片。這種跟隨召喚而萌生的無所畏懼的心情,在今天想來有不可思議的地方,一個除了劇本一無所有的人,篤定自己的人生要出發(fā)了,就雙手空空地上路了。當時每個聽到的人都會說“聽起來很有意思啊”,但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對我意味著什么,也許也沒有人相信這是一件認真的事。第一個相信我的人是多年不見的好友汪天艾。我們多年前在西班牙的大學城薩拉曼卡認識,當時她是交換生。不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我單打獨斗焦頭爛額之際,她忽然回到西班牙讀博,再次見面,我自然說起我在做的這件事,當晚她看了劇本,告訴她愿意來給我做制片,盡管那時她還不知道制片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后來又有更多人加入到這個只有導演和制片的劇組,其中兩位(何安琪和林家宇)后來與我成為長期合作伙伴。他們畢業(yè)于馬德里電影學院,分別在聲音設計和影像剪輯專業(yè)學習,大約是第一批到西班牙學電影的中國人。尤其好玩的是,安琪來西班牙之前,聽信了“謠言”,以為馬德里電影學院是阿莫多瓦的母校,來了才知道,阿莫多瓦從來沒有上過任何電影學院。多年后,安琪也有機會當面把這段趣事告訴阿莫多瓦導演本人,告訴導演“我是因為你而來到西班牙”,那是我人生見過的最美好的畫面之一。在安琪和家宇加入之后,劇組又迎來了提名過戛納短片單元的攝影指導弗蘭和獲得過西班牙赫羅納電影節(jié)最佳女演員的惠祺。
一切漸漸步入正軌,艱難的制片工作也真正開始。在3個月的籌備期中,除了學習怎樣做導演,我的大量時間其實都是在做制片工作,厚著臉皮聯(lián)系所有我能夠聯(lián)系到的人,直到開拍,日日處在千頭萬緒中。我們當時在西班牙一處只有幾十戶居民的小鎮(zhèn)取景,拍攝時正好是周末,鎮(zhèn)上商店全部關(guān)閉。在那樣的情況下,忽然發(fā)現(xiàn)插座不夠就成了一場大危機。無奈之下,制片Bobby只能挨家挨戶敲門去借,幸而小鎮(zhèn)民風友善,才順利度過。而今回想第一部短片的拍攝,一度帶給我的沮喪超過喜悅。由于經(jīng)驗不足,我們在嚴重超時中刪掉了大量原本設計好的鏡頭,最終只能通過后期剪輯,才重新找回我們的故事。短片的西班牙語片名為《事先張揚的死亡》,中文片名最終定為《逝言》?!妒叛浴反蠹s是一次并不成功的出發(fā),但還是幫我們真正出發(fā)了,尤其是影片入圍了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通過這個國內(nèi)最好的影展,我們認識了一批最出色的電影人。同時,在近一年的短片制作結(jié)束后,我和安琪一起成立了制片公司,我的住所被臨時改建為辦公室,我們建立了公眾號“吾棲之地”(取自阿莫多瓦的電影《吾棲之膚》),介紹西班牙的電影人。對電影這條路趨近的目標、患難與共的情義讓我們決定一起走下去。
那之后的日子,我們一同走過了許多拍攝項目,為國內(nèi)幾十個劇組提供了在西班牙的制片工作,項目類型從電影、紀錄片,到廣告、真人秀,甚至平面拍攝。一方面,我們需要在實戰(zhàn)中積累更多制片經(jīng)驗,另一方面,我們需要錢,繼續(xù)拍下去。成為職業(yè)制片后,我會常常告誡自己,藝術(shù)判斷留給導演,當制片應該主要考慮可行性,拍攝有時不是尋求最完美的方案,而是相對保險和經(jīng)濟的方案。然而在實際操作中,在更好的配置和更低的預算(包括時間成本)之間,在具有真實能量的空間與表演,和通過后期制作提升的視覺效果之間,我總是傾向前者。我仍然記得我們接的第一單紀錄片項目,當時需要拍攝弗拉門戈。
在弗拉門戈已成為西班牙標志的今天,許多學校、劇場乃至餐廳都會強化自己的弗拉門戈特色,把弗拉門戈打扮得花枝招展推到你面前,然而在調(diào)查后,一家名為“Amor de Dios”(上帝的愛)的學校“引起了我的注意”,在西班牙電影大師卡洛斯.索拉的弗拉門戈三部曲中,男主角便曾到“Amor dedios”尋找卡門的舞者人選。當我第一次踏入Amor de dios,聽著一間間舞室內(nèi)傳出的踢踏聲,穿過它掛滿歷史和榮譽的走廊,我知道就是這里了。然而制片的工作就是“事情不會如你想象”,不同于那些歡迎拍攝的地方,Amor de dios既不熱衷于變得更有名,也不在意賺取場地租賃費,我們的工作一下變得艱難起來。第二次到訪學校商談時,我和同事足足等了兩個小時才見到負責人華金,他反復確認,片子是否會好好地展示弗拉門戈,而不僅僅是借弗拉門戈賣廣告。而直到開拍當日,再次有時間和華金深談,我才明白他當日的反應為何如此。華金本身并不是舞者,僅僅是愛好者,上世紀90年代初,在這所學校幾近倒閉的時候,他使它存活了下來,并以優(yōu)雅自持的姿態(tài)至今。華金認為弗拉門戈是與人有關(guān)的舞蹈,是關(guān)于人在尋求一種完整和飽滿,他希望來到這里的人都是因為懷有這種探索和追逐,他知道這個想法有點過時,可這是他半生所深信的,因此他對待拍攝非常謹慎,希望在自己手上傳承下去的弗拉門戈不要變得荒腔走板。
那次拍攝,我們的舞者是來自弗拉門戈世家的卡米拉,一個好像從阿莫多瓦電影里走出的人物。卡米拉已見白發(fā),可身手輕盈,舉手投足大開大合,第一次見便深深擁抱我,那種擁抱是在西班牙這樣熱情的地方都罕有的。當卡米拉第一次在鏡頭前跳起弗拉門戈,一個take結(jié)束,其中一名制片助理突然沖出舞室,滿臉淚水。
誕生于安達盧西亞地區(qū)的弗拉門戈是源于苦難的舞蹈。占領了西班牙八百年的摩爾人被趕出先人搶占之地,開始流離失所,然而他們將弗拉門戈這一帶著悲憤、希望、抗爭和自豪情緒的舞蹈注入了西班牙的文化之中,最終變成了西班牙文化的魂。弗拉門戈中的舞者形象,那些眉頭緊鎖又鏗鏘不屈的女舞者,與阿莫多瓦電影里的女性形象和她們的生存哲學一脈相承,即不可被生活和苦難擊敗,日子不僅要過下去,還要過得熱烈多姿??桌沁@樣一個女性,大半生在世界各地巡演,而今獨居的她仍然有旺盛的生命力,每天跳舞、授課,仿佛沒有歷經(jīng)過黑天鵝式的痛苦、灰暗和人世間的失去與滄桑,好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事實上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遇見一些來自那個世界的人,他們因為藝術(shù)的加持、因為終身投入自己所愛的志業(yè)而沒有被歲月溶解。所以我每次見卡米拉,她總是興高采烈的,叫我不要為任何事情擔心。我說導演想拍攝一群舞者的畫面,她立刻給自己的學生打電話;我聽見走廊轉(zhuǎn)角傳來吉他聲,想到洛爾迦《深歌集》中吉他的嗚咽、不可制止的悲歌,想把音樂加入拍攝,她又馬上幫我聯(lián)系相熟的音樂人。她真摯地與每個人交談、擁抱,沒有任何雜念。
制片說到底是與人打交道的工作,會看見各式各樣、各行各業(yè)的人,經(jīng)此看見不同的世界,了解生命的多樣性,成為這些經(jīng)歷的受益者。除此之外,制片與藝術(shù)的關(guān)系有點像某種生活的隱喻,即任何事的達成也要經(jīng)過痛苦的爭取,只有經(jīng)歷枯燥瑣碎的工作,才能爭取到空間去做有趣、有意義、利于他人并滿足自己的事業(yè),如同硬幣的兩面,如果沒有其中一面,另一面也將顯得輕起來。在某個飛奔去取器材又飛奔趕去片場的早上,司機問我,做這行是怎樣的?我說每次做的時候都會想下次不做了,但休息幾天又心癢要做,大概就是這樣吧。
除了為中國劇組提供在歐洲的制片工作、持續(xù)拍攝我們自己的短片,四年來我們也一直努力為中西兩國的好電影做一些事。2016年底,我們和總部位于巴黎的電影公眾號“深焦”一起主辦了西班牙首個華語影展,把包括《推拿》《路邊野餐》《踏血尋梅》《烈日灼心》在內(nèi)的8部華語電影帶到了馬德里放映。整個過程有苦有淚,但最難忘的還是在馬德里的Cine Golem影院,和在場的兩百名觀眾一起為《推拿》落淚的時刻。那年冬天馬德里很冷,但是有四十名志愿者,只是因為喜歡電影,和我們一起完成了影展的工作,至今回想都是奇跡般的事情。
同一個冬天,我第一次見到了阿莫多瓦的制片人艾斯特,邀請她參加“中國一西班牙合拍片”論壇,無奈趕上她要去紐約參加阿莫多瓦在MoMA的回顧展。艾斯特沒能來參加我們的論壇,但陰差陽錯地,為阿莫多瓦在中國辦回顧展的想法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次年3月,阿莫多瓦的回顧展回到馬德里,我有幸第一次在電影院中觀看了《不良教育》?!恫涣冀逃肥俏胰松锌催^次數(shù)最多的電影,至今深深影響我對劇本創(chuàng)作的認識,那日放映,阿莫多瓦坐在我身后,影片結(jié)束燈亮起后我哭著回頭,看見導演的眼眶也是紅的,令人動容。那次回顧展后,我正式向艾斯特提出了為阿莫多瓦導演在中國辦回顧展的想法。
《誓言》小鎮(zhèn)拍攝花絮照
第一次到阿莫多瓦的制片公司El Deseo開會,像是誤入他電影中的世界。El Deseo一共四層,從辦公室的裝飾、色彩,到工作人員中極高的女性比例,一如阿莫多瓦影片中的場景。那天艾斯特問了我們一個重要的問題:“你們是誰?”通常和初見的合作公司開會時,我們會準備大量資料,但是那天,我們的回答出奇簡單:“我們是阿莫多瓦的影迷?!庇懊赃@個身份意外地成了加分項,艾斯特欣然接受了回顧展的提議。從那天起,回顧展從一個想法變成了一個真實事件,我們開始了整整半年的投石問路,中途也有過感到此事難以成行的時刻,全靠著迷影精神和定要不負所托的信念一路推進,最終在2017年的10月敲定了和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一起合作,并在今年1月確定了令人激動的回顧展片單:《情迷高跟鞋》《對她說》《關(guān)于我母親的一切》《不良教育》《吾棲之膚》《回歸》,阿莫多瓦導演的作品以如此規(guī)模在中國大陸地區(qū)放映,這是第一次。
今年春天,馬德里陷入沒完沒了的雨季,巧的是,在回顧展開始前,在拍攝阿莫多瓦向中國影迷問好視頻的當日,天放了晴。那日,阿莫多瓦穿上了他最愛的外套,認真地練習中文,反復對我們說了多次謝謝,使人感到極不真實,他的謝謝對我們來說是額外的獎賞。他的電影引領我們來到西班牙、進入電影行業(yè),最終我們有幸把他的電影帶回中國,其實完成的是與電影本身的交換和回饋,是一場夢境般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