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忱

一、備受尊崇的冷遇：陳翰笙學術遺產(chǎn)的當下境遇

享年一百零八歲的陳翰笙（一八九七年二月五日二00四年三月十三日）一生跨越了三個世紀，其晚年的自傳題名《四個時代的我》，本為平實描述，卻令人頓感滄桑。即使只作為一個歷史的旁觀者，“閱盡人間春色”的經(jīng)歷亦已彌足珍貴，而陳既是一個懷持共產(chǎn)主義理念且自覺踐行的革命家，又是一個在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與社會、亞太區(qū)域歷史、政治與外交關系等領域都留下了開拓性研究業(yè)績的淵博學者，愛潑斯坦說“他是一個文藝復興式的人物，出現(xiàn)在革命蓬勃發(fā)展的年代，而且是個敢于將自己的先進思想付諸行動的人”，這是恰如其分的評價。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前陳翰笙所參與的實際革命活動，有相當一部分處于隱蔽戰(zhàn)線。據(jù)他的學生潘維轉(zhuǎn)述，陳曾說：“做地下工作的人，有些事是要帶到棺材里去的?！眳⑴c者的緘默、檔案的缺失和秘藏，都為重新復原歷史面貌增添了巨大困難。雖然包括陳翰笙本人在內(nèi)的一些歷史當事人晚年曾披露過一些片段，一些研究者也做了發(fā)掘和考辨，但陳翰笙的“地下工作”全貌還遠遠沒有得到呈現(xiàn)，一些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仍不知其詳。比較而言，作為學者的陳翰笙得到了更多關注，據(jù)葉恒《改革開放以來國內(nèi)陳翰笙研究綜述》一文所載，自一九八五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舉辦紀念陳翰笙從事學術活動六十周年座談會以來，至二00五年為止，“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大學和中國太平洋學會為陳翰笙召開的座談會、紀念會、學術會和追思會至少有五次”。如果加上二0一七年五月由數(shù)家學術機構聯(lián)合召開的“紀念陳翰笙誕辰一百二十周年暨陳翰笙學術思想研討會”，可以說，對陳翰笙的學術紀念活動一直在持續(xù)進行。與此同時，有關陳的學術工作的研究論著亦陸續(xù)出現(xiàn)，尤其是他所主持創(chuàng)建的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研究會，被公認為同領域的“馬克思主義學派”。如龔育之所說：陳翰笙是“載入了黨的史冊”的人物，這當然是不同于一般學者的殊榮。

但不必諱言，在“后革命”的氛圍中，陳翰笙也由此被貼上了“革命”的標簽，從某種意義上便意味著被視為陳舊之物，至多是已經(jīng)過時了的“正論”。即使是有意識基于陳翰笙的鄉(xiāng)村調(diào)查繼續(xù)展開研究的學者，也在把陳的成果歸為“用‘革命史范式撰寫的鄉(xiāng)村史”的前提下，認為此范式已“遭到越來越多的詬病，逐漸從史學界淡出”（參見汪效駟：《江南鄉(xiāng)村社會的近代轉(zhuǎn)型——基于陳翰笙無錫調(diào)查的研究》）;還有學者把陳翰笙稱為“分配學派”，并在將之與以卜凱為代表的“技術學派”進行比較時說：“新民主主義革命實現(xiàn)‘耕者有其田之后，中國農(nóng)村社會的主要矛盾發(fā)生了根本變化，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成了農(nóng)村工作的主要任務。此時陳翰笙‘分配學派的見解則時過境遷，而卜凱‘技術學派的觀點卻頗具參考價值。”（參見張婷：《“技術學派”與“分配學派”民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落后根源之爭》）于是，陳翰笙和他所領導的“中國農(nóng)村派”便陷入了這樣的境遇：雖經(jīng)常在歷史紀念的意義上被不斷循例提起，卻很少被納入到當下學術生產(chǎn)的場域和脈絡，這恰恰和他們曾經(jīng)的論爭和批判對象——各種立于改良立場的中國鄉(xiāng)村論述——在現(xiàn)今學界不斷被作為具有再生產(chǎn)能力的話題重新提起的熱鬧景況，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給陳貼上“馬克思主義”和“革命”的標簽本身并無不妥，問題主要在于這種貼標簽方式最易讓人們以為陳的農(nóng)村研究只是為了證實現(xiàn)成的“主義”。這其實是對其研究的簡單化理解。如所周知，陳翰笙一九一五年留學美國，先后在波莫納大學、芝加哥大學和哈佛大學歷史學專業(yè)就讀，后轉(zhuǎn)到德國柏林大學，《四個時代的我》里提到當年選修的課程，有美國憲法史、埃及古代史、世界經(jīng)濟等，大都在今天一般所說的“世界史”或“全球史”范圍。一九二四年陳回國到北京大學任教，講授歐美通史、美國憲法史等課程，在此期間，受李大釗影響，開始研讀馬克思的《資本論》。一九二七至一九二八年間，陳翰笙在蘇聯(lián)任共產(chǎn)國際農(nóng)民運動研究所的研究員，接觸有關中國社會性質(zhì)、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等問題的論爭，受到刺激，遂決意回國“對中國的社會作一番全面的調(diào)查研究”，并在一九二九年應蔡元培之聘任職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后付諸實施。陳執(zhí)筆撰寫的社研所社會學組一九二九至一九三0年的年度報告，既是階段性工作小結，亦帶有闡述研究宗旨的性質(zhì)。該報告曾以《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研究之發(fā)軔》為題單獨發(fā)表，開篇即云：“社會科學中有兩種重要科學，非專究社會生活某一方面如經(jīng)濟、法制、宗教等等，而以至周密之方法整個觀察社會生活之全部者。此即史學與社會學也?！苯Y合前述陳的求學經(jīng)歷和學術歷程，不難看出，由史學而社會學，并在總體觀察社會生活之點上，使二者交錯融匯，既非突然生出的奇想，亦非隨風逐潮之舉，實為其多年知識積累和學術探索的自然結果。

《發(fā)軔》敘述陳所組織的農(nóng)村調(diào)查，強調(diào)從“復雜之田權與租佃制度”以及“雇傭制度、農(nóng)產(chǎn)價格、副業(yè)收入、借貸制度”等要素入手，顯然出自馬克思主義生產(chǎn)關系論的觀察視點，同時也未憚言借鑒馬克斯·韋伯、保羅·維諾格拉多夫等歐洲學者“關于歐洲前資本主義社會”的研究成果。與《發(fā)軔》同樣刊行于一九三。年的《封建社會的農(nóng)村生產(chǎn)關系》，可能是陳翰笙為自己也為相關調(diào)查人員寫下的一份工作指南，文中廣泛征引包括馬克思在內(nèi)的歐洲和蘇聯(lián)、日本學者關于封建社會農(nóng)村關系的研究成果，進行梳理歸類，從中提出“賦役制”“強役制”“工償制”三種類型，并對每種類型的特征給予細致的規(guī)定。不過，陳翰笙編制此索引式手冊，并不是要在中國尋找相類似的樣品，而是因為在他看來，這幾種制度在當時的中國“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有，可是絕不占農(nóng)村生產(chǎn)關系的主要地位”。曾經(jīng)直接受到陳翰笙指導的陳洪進說：“封建主義的生產(chǎn)方式有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方式，全世界究竟有多少模式，時至今天，也還沒有定論。當時，我們需要有一個明確的理論指導，作為實地調(diào)查的指南，但不能沉湎于這樣的理論探討。陳翰笙的這項研究，在某種意義上類似化學家門捷列夫在一八六0年所寫的《元素周期表》，把確知的元素，按原子序數(shù)排列出來，以便把后來發(fā)現(xiàn)的元素排列在適當?shù)奈恢蒙?。因為純理論的科學研究不是當時生靈涂炭的國家所能進行的?！笨芍^恰當?shù)卣f明了陳翰笙的農(nóng)村研究和國際學術界相關研究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別。陳有意識地把中國農(nóng)村研究放置在全球史的視域，他和他的團隊通過實地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的新“元素”，無疑會和國際學術界已有的“通說”或“定論”構成有力的對話，但這并不是他們的目的所在。進一步說，陳翰笙團隊農(nóng)村研究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甚至主要不在于論證了中國社會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性質(zhì)，而在于提供了體現(xiàn)著“性質(zhì)”而又不能完全還原于“性質(zhì)”的豐富生動的實際類型，以此為構想改造中國社會生產(chǎn)關系的實踐道路提供了依據(jù)和參照。

現(xiàn)在無疑早已具備了深入探討陳翰笙們通過調(diào)查獲得的新“元素”之理論內(nèi)涵的條件，而必要的前提自然是整理他的學術遺產(chǎn)。提及這一話題，卻不能不遺憾地說，備受尊崇的冷遇，也同樣體現(xiàn)在陳翰笙著作的整理和出版上。幾篇介紹他學術生涯的文章談及他的著述，或說其“撰寫的專著和文章約四百多種”（《（陳翰笙集）編者的話》），或說其“全部著作不下二百種”（《“中共對美外交第一人”辭世》，《瞭望周刊》記者程瑛、胡奎撰稿），說法不一，且都有些含糊其辭，應該都不是基于嚴密的調(diào)查統(tǒng)計。而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出版的幾部陳翰笙著作集，無論書名稱“文集”還是“選集”，其實都只是一卷本的容量，所收內(nèi)容和一般所說的幾百種數(shù)量頗不相稱。

陳翰笙去世后，于光遠曾呼吁：“需要有幾個有志于長期研究陳翰笙歷史和思想的人，寫出篇幅大的《陳翰笙傳》來?！?h3>二、《四個時代的我》：一部需要詳加考訂和注釋的回憶錄

要寫出一部嚴謹可信的陳翰笙學術和思想傳記，或者編印全面收錄陳翰笙著述的文集，當務之急也許首先應該是編寫出一部詳盡可靠的著作目錄或年譜長編。由于陳涉足的領域廣泛，其著述散見于國內(nèi)外，有些文本的形成過程復雜，如何辨識和厘定，其實也并非易事，需要不同領域的研究者分專題考察和跨學科合作，從最基礎的整理工作扎實做起。

在此僅以陳翰笙的晚年回憶錄《四個時代的我》為例，探討整理其著作的難度和應采取的態(tài)度。此書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是陳翰笙的回憶錄，一部分是陳的友人和學生所寫的評論和介紹文字。比較而言，無疑是陳本人的回憶錄部分更值得珍視，這是陳翰笙唯一一部系統(tǒng)講述自己人生經(jīng)歷、革命活動和學術研究的作品。作為一部回憶錄文本，《四個時代的我》也有其局限，需要參照相關史料加以考辨檢證。

首先應了解這部文本的形成過程。任雪芳在《我所認識的陳翰笙教授》一文中說：“一九八四年春天，世界歷史研究所的朋友邀請我參加陳翰笙傳的撰寫工作，使我有機會連續(xù)三個月，每周兩個半天坐在翰老身邊，聽他娓娓動聽地講述他那坎坷、傳奇的人生之路。后由于一些原因，傳記的撰寫工作停頓下來。我十分著急，認為寫翰老的傳記，不是單為他個人樹碑立傳，而是通過傳記，反映出他所處的那個波瀾壯闊的革命時代。因此，我克服種種困難，終于在一九八八年完成了陳翰笙傳——《四個時代的我》，并在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了?！保◤埓荒?、陸國俊主編：《陳翰笙百歲華誕集》）按照任的描述，《四個時代的我》是由陳翰笙本人講述，由時任商務印書館編輯的任雪芳記錄整理而成的，全書采取第一人稱的敘述口吻，確切地說更近似于一部口述實錄。

據(jù)《四個時代的我》所述，陳翰笙自一九六九年下放干校勞動時患眼疾，至一九八三年幾近失明，而那時他承擔多項學術領導工作，又指導多名研究生，無暇或無意集中精力撰寫自傳，也無力多方查核史料對任、陳二人的筆錄稿進行訂正補充，則都在情理之中，而正因如此，最后形諸文字的《四個時代的我》便難免存在缺憾：或事件敘述過于簡略，或史實抵牾錯漏。在此僅舉兩例。

（一）有關陳翰笙和史沫特萊見面的時間?！端膫€時代的我》之“為革命不避風險”一節(jié)這樣寫道：“一九二八年她以《法蘭克福日報》特派記者身份來到中國，是由德國共產(chǎn)黨員尤里安·古姆佩爾茨介紹來的。我到上海不久（大約是一九二九年二月），就在宋慶齡的住處認識她了。”這段文字當然是了解陳翰笙和史沫特萊交往的重要資料，但其中所說兩人最初相見的時間卻不夠準確。據(jù)史沫特萊《中國的戰(zhàn)歌》所述，她于一九二八年十二月經(jīng)由蘇聯(lián)來中國，一九二九年一月到達哈爾濱，不久到沈陽，“在東北住了將近三個月”，到南京時“正趕上國民黨召開代表大會”。國民黨第三次代表大會一九二九年三月在南京召開，史沫特萊到達南京應在此期間。

史沫特萊還寫到前往中山陵參觀途中和官方指派的翻譯官談話時曾提及“孫夫人”，明確說她現(xiàn)在“流亡”在外。一九二九年五月十八日，宋慶齡到達北京，六月一日在南京參加為孫中山舉行的國葬儀式，當晚即回上海，同年九月二十一日又為孫中山銅像事赴法國……綜合這些因素，不難判斷，陳翰笙在宋慶齡的上海寓所和史沫特萊的最初相遇，不可能在“一九二九年二月”，而只能在一九二九年六月二日之后至九月二十一日之前。

（二）任職中央研究院時期的人與事。陳翰笙對中國農(nóng)村開創(chuàng)性的調(diào)查和研究，是在他應蔡元培之聘就職于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并主持該所社會學組工作之后得以實現(xiàn)的，開始的時間在一九二九年春。據(jù)《四個時代的我》之“三十年代的農(nóng)村調(diào)查”一節(jié)所述：“我在中央研究院工作期間，雖然蔡元培先生自己兼任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但所內(nèi)的具體工作，全部放手讓我主持，他從不干擾?！倍P于農(nóng)村調(diào)查工作的受阻乃至最后調(diào)查人員被迫星散，包括陳本人的辭職，在回憶錄里主要歸咎于傅斯年?；貞涗泴懙溃骸案邓鼓旰筒淘嗪芙咏瑓s對我抱有成見，常在蔡先生面前講我的壞話……傅斯年并不罷休，又故意提議將社會科學研究所搬到南京去。由于他在國民黨中有關系，蔡元培、楊杏佛拗不過他，社科研究所于一九三三年四月搬到了南京雞鳴寺。”“社科研究所遷到南京兩個月，即發(fā)生楊杏佛被刺的事，這之后，傅斯年又對研究所工作橫加干涉，對我下面的工作人員繼續(xù)排擠，第一個被開除的就是錢俊瑞。我很氣憤，預料到傅斯年還會壓迫我們，因此我們就一一設法離開了。”

陳、傅二人不僅政治立場不同，學術研究取向也大有差異，只要把陳翰笙撰寫的《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研究之發(fā)軔》和傅斯年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對比閱讀，即可一目了然。陳企望通過“有意識有組織之農(nóng)村經(jīng)濟調(diào)查”，探尋“根本解決農(nóng)村經(jīng)濟問題”之途徑，主要是從“民”的境遇著眼，而傅強調(diào)以近代歷史學和語言學為工具，“把歷史學語言學建設得和生物學地質(zhì)學等同樣（科學客觀）”，從而和西方的東方學爭勝，實現(xiàn)“要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tǒng)在中國”的目標，則更多是從“國”的地位出發(fā)。陳與傅并非同路之人，當無疑義。但陳所述傅對社會科學研究所的干預，也不無令人困惑難解之處。傅斯年當時的職務是歷史語言研究所的所長，而史語所當時設址于北平，說他向蔡元培講“壞話”尚有可能，但他為何能夠干涉社會科學研究所遷址乃至人員的聘用？以其當時位置，究竟能夠干涉到怎樣的程度？對這些問題，回憶者當然可以從自己的感受去臆測，研究者欲確認史實，則需有相應的史料予以佐證。

而這樣的史料是可以查找到一些的。《國立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二十一年度報告》第一條述該所人事的變動，云：“至二十一年末，蔡院長因無暇兼任，特請前總干事楊銓兼代（所長）;至本年四月，又改請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傅斯年兼代?！敝醒性旱摹赌甓葓蟾妗方杂诖文昃幹瓶?，故此處所云“本年”實即民國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再查社科研究所《二十二年度報告》，有關所長的人事變動則云：“本年度初，本所擬與歷史語言研究所合并，故由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傅斯年君副所長李濟君兼任所長副所長。至二十三年四月，本所與北平社會調(diào)查所合并之議成熟，又改聘調(diào)查所所長陶孟和君任所長?！庇纱丝芍?，一九三三年四月至一九三四年四月，傅斯年有整整一年時間兼任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他能實際干預該所事務，主要應該在這一時期。

從近年整理出版的《傅斯年遺札》所收傅氏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日分別寫給朱家驊、蔡元培的信看，把史語所和社會科學所“合并”以及由傅斯年出任所長之議，首先出自蔡元培和時任總干事的楊銓（杏佛）。在同年二月二十一日致蔡元培、楊銓的信里，傅已經(jīng)開始積極考慮兩所合并的具體事宜。傅對社會科學研究所的狀況也做了分析，認為該所“民俗方面與史語所原有者本可交融，即法制、經(jīng)濟之但有歷史意義者，亦未始不可契合，獨經(jīng)濟、社會兩端之與今日國計民生有關者，真與史語所不在一線中也”?！半y處轉(zhuǎn)在經(jīng)濟、社會一路究與史語所一路如何打成一氣也”，所以建議“其經(jīng)濟等似必維持其獨立”，或者“合并后經(jīng)濟的工作不發(fā)展之”。從此信不難讀出，傅斯年的“合并”構想，并非兩所的平等匯流，而是以能否與史語所“打成一氣”為標準，凡和史語所“不在一線中”的學術，縱然不能將之拒之門外，亦計劃在合并后將之擱置凍結。這樣的構想，等于要把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領域本有的多元學術導向一元，明顯有別于蔡元培秉持的“兼容并包”的學術精神。近些年來媒體競相講述“史語所學術”，幾乎渲染為“神話”，而當年社會科學研究所的故事卻少被提起，這不能不說是對現(xiàn)代學術史的一種簡化。

需要補充說明，礙于中研院當時的“組織法”規(guī)定，史語所和社研所的合并未能施行，最后改為由傅斯年兼任社研所的所長。陳翰笙回憶錄所述傅斯年對社會學組的打壓，絕非空穴來風。不過，有關社會科學研究所遷址南京的原因，前引《四個時代的我》里的說法卻未必確切。查該所《十八年度報告》，曾言及該所在上海租用的辦公房屋皆為“臨時性質(zhì)”。而刊于《國際勞工消息》第四卷第二期（一九三三）上的《國立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概況》，對此敘述更詳：“本所為將來發(fā)展計，故有自營建筑之計劃，原擬在上海白利南路中央研究院新置基地，與物理化學工程等研究所合建巨廈，會以國民政府令中央研究院各機關集中首都，本所遵即勘定南京欽天山東麓隙地計劃建筑。茲此項建筑已于二十年十二月全部落成。在未落成前，本所民族學經(jīng)濟學兩組及圖書館等，已遵奉院令于二十年九月先行遷京，暫借中央研究院總辦事處余屋辦公。迨新屋落成，遂于二十一年一月正式遷入，四月末，復繼續(xù)將上海之社會學法制學兩組遷來?！睋?jù)此可知，促使社會科學研究所定址南京的主要因素當為“國民政府令”，傅斯年即使從中有所作為，似乎也不宜高估。此外，據(jù)《概況》，社研所遷往南京的時間并非陳的回憶錄所說的一九三三年四月。

三、“翰檔”：有待利用、整理和充實的文獻庫

必須說，全面整理陳翰笙學術遺產(chǎn)的有利條件也是顯而易見的，其中之一就是“翰檔”——收藏陳翰笙檔案資料機構——的存在。早在一九九四年，陳翰笙便將家中所存“著作、日記、詩稿、照片等贈予北大圖書館”;二00四年北京大學宣布成立“陳翰笙研究中心”（二0一四年改稱“陳翰笙世界政治經(jīng)濟研究中心”），據(jù)該中心的“簡介”，這里“收集整理了大量關于陳翰笙個人及其學術思想的文獻資料，是國內(nèi)外保存陳翰笙個人資料最齊全的研究機構”。而在二00四年十二月，陳翰笙的家屬還曾向無錫市革命陳列館捐贈陳的部分手稿、藏書、信件及相關物品，該館亦設立專室陳列。無錫所藏，筆者尚未得見，而北京大學圖書館確已開設網(wǎng)絡版的《陳翰笙檔案資料庫》，分類公布了陳翰笙手稿、論著、傳記、采訪錄音、媒體報道及相關紀念文章，其中一份手寫的“參考書書目”和“有關資料索引”的封面頁上，題有“翰檔”兩字。

如果從一九九四年“翰檔”資料入藏北大圖書館算起，至今已經(jīng)二十多年，坦率地說，這批珍貴文獻還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也沒有被充分利用。僅舉一例：《四個時代的我》說到陳翰笙在芝加哥大學的碩士論文為《茶葉出口與中國內(nèi)地商業(yè)的發(fā)展》，在柏林大學的博士論文是《一九一一年瓜分阿爾巴尼亞的倫敦六國使節(jié)會議》，但近日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熊鷹女士在“翰檔”查到陳翰笙提交給芝加哥大學的論文申請和論文打印稿，上面明確寫著論文題目：THE CONFRENCE OF AMBASSADORS IN LONDON，1912-13，ANDTHE CREAT ON ALBANIAN STATE：A DIPLOMATIC STUDY。而在同藏于“翰檔”的一份題為《陳翰笙先生的論著》手寫稿上，列在第一條的就是“一九二一年芝加哥大學的碩士論文瓜分阿爾巴尼亞（英文稿）”。根據(jù)這些資料可知，陳翰笙碩士論文所研究的，其實是有關一九一二年阿爾巴尼亞建立獨立的民族政府后，英、奧、法、德、意、俄六國召開倫敦會議，以承認其獨立的方式進行實際控制這一重大國際事件。但迄今所見各種敘述陳翰笙生平的文章及年鑒、辭典的相關詞條，都采用《四個時代的我》的說法，坊間流行的幾本陳翰笙傳記亦訛誤相襲，甚至夸張渲染，這不能不讓人感到遺憾。

“翰檔”所藏，既有已經(jīng)公開出版的陳翰笙著作，亦有相當數(shù)量的未刊手稿，如陳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訪問蘇聯(lián)、東歐以及參加世界和平理事會、亞洲國家會議時所寫日記，一九五八至一九六六年間考察安徽、黔中、浙江、山西、甘肅等地的日記等，無論對于考察其生平思想，還是研究他所關聯(lián)的時代、社會，皆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可惜至今仍沉睡庫中。這當然不盡為收藏者之責，網(wǎng)絡版《陳翰笙檔案資料庫》的公開，使得查閱更為便利，如有更多研究者積極利用，參與整理，不僅珍貴的文獻可以充分發(fā)揮其用，“翰檔”的收藏也會隨著研究的深入而不斷豐富。這應是可以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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