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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恰似掛鐘里的布谷

        2018-06-04 11:05:38夏榆
        福建文學 2018年5期
        關鍵詞:陳勇麥田

        夏榆

        我的生活恰似掛鐘里的布谷

        對林中的飛鳥并不羨慕

        給我上弦——我就叫

        這種命,你要知道

        我真想把它讓給

        仇敵才好

        ——【俄】安·阿赫瑪托娃

        這個夜晚應該是我最狼狽和倒霉的時候。

        天剛黑,詩人陳勇就到張中堂公寓找我,他敲我的玻璃窗。當時我正和洛雪在出租屋里,她洗衣服,坐著紅色橡膠凳,死勁搓她泡在水盆里的藍色牛仔裙,我躺在床上翻看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聽見有人敲窗,我的心臟一陣狂跳。慌亂地想,千萬別是警察,別是治安大隊的隊員,要是他們就倒霉?!拔?,陳勇。”敲窗的人喊。聽見窗外搭話,我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放下手里的書,起身下地穿鞋開門。陳勇騎著他的舊自行車站在門口,他屁股不離自行車座兒,一腳踩地,一腳踩車蹬。他的長發(fā)亂糟糟披在肩上,估計幾天沒洗,巴掌大的瘦臉白得像紙,穿著醬色T恤,兩條長胳膊撐著車把,看上去像長臂猿。當然我的樣子也好不到哪里,后來我翻看我們那時拍攝的照片,感覺就像被債務纏身的賭鬼或者被毒癮折磨的煙民。那時我們的境況都不好,反過來漂泊者就應該是那個樣子,沒有任何力量幫助,在北京這座冷酷的城市能活下來已經(jīng)很不錯。

        “樹村有賑災演出,你去不去看?有好幾個地下樂隊呢?!标愑虏僦闹貞c普通話問我,那是他的鄉(xiāng)音。他說了幾個樂隊的名字,有舌頭、呼吸、二手玫瑰。這些地下樂隊的名兒讓我來勁,有的樂隊主唱——比如舌頭的吳吞——我還見過面,跟他的樂隊成員聊過天。當時也是陳勇帶我去樹村,在一個鄉(xiāng)間的大宅院里,我跟吳吞聊天,就算是對他訪問吧,可我那時還不太會訪問人,緊張,不知道跟人聊什么。只記得吳吞身邊臥著一只渾身長著黃色長毛的藏獒,它張著猩紅的嘴巴支著尖利牙齒的樣子,讓我膀胱發(fā)緊老想滋尿。當然吳吞身邊的女朋友是我羨慕的,那是個身材高挑卻奶大的漂亮姑娘,她站起身走路的時候像坨豆腐的大奶就在寬大黑色T恤里晃蕩。豆腐的比喻當然是我的想象,事實上這種具有質(zhì)感的印象必須觸摸才能獲得。這姑娘總黏著吳吞,我心里不免嫉妒,準確說是羨慕嫉妒恨。

        聽陳勇說再去樹村,我說去啊,咋不去?返身回屋對彎腰洗衣服的洛雪說晚飯不吃了,要出去看演出。洛雪聽見我和陳勇在門外的對話,她其實已經(jīng)不高興。照她的脾氣應該會反對,這段時間她不支持我做任何事情,也不相信我能做成任何事情。那會兒我也是剛丟了工作,失業(yè)在家——我這大半輩子總是丟工作。我在香山腳下一家名叫西江月的藝術公司干了兩個月,本來是要干很長時間的,按照老板饒聲勇當初給我們的承諾,他是要帶我們成就一番偉業(yè)的。他描繪著未來的藍圖,手指著一幅全國行政區(qū)劃地圖,雄雞形狀的地圖被他插了很多小紅旗,每一面紅旗都是他的經(jīng)銷代理。

        “我們未來的目標是把紅旗插遍中華大地。”老板滿懷激情地說。西江月在香山腳下一幢沒有名牌的大院里,從外觀看是民宅,實際上是公司,編輯、制作、行政、財務、倉儲都在這個大院,如同神秘而獨立的王國。可是在我們晝夜不舍把一個名叫《懷念20世紀》的出版項目完成,饒聲勇就告訴我們后邊的事情停下來。我和合作的伙伴們只拿到前期的項目費用,后期的費用饒聲勇賴掉了,那段時間他躲著不見我們。財務總監(jiān)是老板的女朋友,一個名叫蘭穎的剪著短發(fā)的姑娘,據(jù)說他們準備去巴黎旅行結婚。蘭穎也躲著不見我們。有段時間她似乎對我們很好,經(jīng)常聊各種話題。她去首都工人體育館看臺灣音樂人羅大佑的音樂會,到辦公室會忍不住興奮跟我們聊她的狂熱興奮??墒琴囐~的時候她毫不客氣。我們給老板打電話,他總說是在外出差,可是有天晚上我在制作室里看見他躲在那里??匆娢谊J進去他很尷尬,可他是老板,鐵心賴賬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雖然簽有勞資協(xié)議,可是起訴打官司就很麻煩,消耗時間和精力也沒意思。后來我們(三個人)搬走他三臺電腦走人,算是抵了未結的余款。饒聲勇憤怒,但他也要接受,因為不能報警,他也是怕警察上門的。

        陳勇找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家里憋了兩個月,沒活兒干,失業(yè)在家,沒有任何收入,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我和洛雪由此也引發(fā)嚴重的信任危機。她在北京城里有一些做生意的朋友,是她在戲劇創(chuàng)作班里的同學,忘了說她是北京一家戲劇學院的進修生。我很不喜歡她跟那些人來往,他們在一起胡亂喝酒,濫情,像神經(jīng)病一樣哭笑。那是我厭惡的,有幾個人還在追求洛雪,給她寫很長的肉麻的情書,那些郵件就在電腦里的桌面上,我們合用一臺286的老式電腦。她沒瞞著我,也是因為她跟我一樣,對那些男人沒有好感??墒撬灿眠@個威脅我說:“你要是敢做對不起我的事情,我會讓你終身后悔的!”

        我聽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她究竟是想說什么?是說如果我對不起她,她就會去找那些追求者嗎?這樣的威脅讓我很不舒服?!澳闳グ。挥玫仁裁?,你想去早去啊,找什么理由?去找你那些有錢的朋友去!”我用話噎她。她竟然不生氣,也不跟我理論。我們偶爾冷戰(zhàn),偶爾也會黏著。一個長期失業(yè)的男人是沒有什么尊嚴可言的,我覺得也沒有什么自我保護能力。如果她跟什么人跑了,我大約不會意外??墒鞘聦嵣纤龥]有,晝夜跟我廝守,一日三餐為我做飯,這就是我的女人。她回絕了外邊男人對她的非分熱情,那些賤兮兮的男人們曾經(jīng)評選她為“最具東方氣質(zhì)的女性”。我覺得那些男人是沒見過什么好女人,他們活該被拒絕。

        陳勇在屋外站著,眼巴巴等著我,洛雪也不能太讓人家難堪。

        她起身撿起毛巾揩干濕手,出門跟陳勇打招呼:“別在外頭站著,進屋來坐啊?!?/p>

        陳勇是個靦腆青年,看見洛雪,臉紅到脖頸。他謙讓著說:“嫂子好,不進去了?!?/p>

        洛雪倚著門框,她不方便阻止我出門。看著我開自行車的鋼鎖。那把鋼鎖有半尺長,鋼絲編織,可任意彎曲。這鋼鎖平時可以用來做防身的武器,在我的家鄉(xiāng),很多混跡社會的不良青少年就使用鋼鎖做武器,尋釁斗毆者會用鋼鎖打人。我不會用它打人,關鍵時刻還是可以用來防身的。洛雪抱著雙臂看著我開車鎖,知道我出門是必定的。她佯裝微笑沖我說:“早去早回,不許喝酒,不許跟人胡混?!?/p>

        “沒問題,看完演出就回。”我答應著。

        即使在倉促間,我也沒忘回屋換衣服。在漂泊歲月,我也愿意保持個人清潔度。拉開擺放在屋角的移動式簡易衣櫥的拉鏈,取出掛在橫桿兒上的黑色牛仔褲、白色襯衣、黑色背心、黑色皮鞋,迅速脫掉身上的大褲衩舊背心,將那些衣物套在身上。從床下取出臉盆,到公寓的盥洗池洗臉,擰開水龍頭接水,用毛巾蘸濕頭發(fā)整理出一個滿意的發(fā)型。再抹一點大寶牌護臉霜,收拾停當出門。

        “你還真是臭美?!甭逖┢仓熨H損我。我突然想起應該再跟洛雪要一點零花錢帶著,萬一有需要的時候。可是陳勇在跟前就不好意思張口。平時家里的經(jīng)濟大權都歸洛雪掌管,她嚴格限制我的支出,每一塊錢的花銷都要報賬。她的理由是男人總會亂花錢,喝酒、打牌、泡姑娘,都是男人的惡習?!安粦T你這毛病也是為你好。家里的錢要用在正經(jīng)事上。要攢錢供閨女上大學。”我愿意配合家里的財政計劃,女兒初中三年是在北京讀的,升高中時又回到老家,準備在老家考大學。我當然愿意節(jié)省每一塊錢以便將來供女兒讀書。

        可是出門的時候身上總還是應該有點零花錢以備不時之需,但是看著陳勇在,我只好把要零花錢的念頭給壓下去。知道我要張口,肯定又會是一陣爭執(zhí),她不會顧忌我的顏面。這個自尊我還是有。她其實打心底看不起我的朋友們,覺得他們窮酸,沒什么出息。或許她在心里也是這么看我的,只是沒這么當面說過,她可能也怕傷及我的自尊。沒說出來的輕蔑就不算對我構成傷害。內(nèi)心敏感又厚顏無恥,這是J.D.塞林格在年少時期他的朋友們對他的評價,我覺得如此矛盾的價值判斷也混合在我身上。比如內(nèi)心敏感。厚顏無恥,是洛雪在情感挫敗時哭泣著罵我的話。情感挫敗時她恨不得殺了我,但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身上沒錢也不會有什么事。我這么想。出門看演出,這演出以賑災的名義,算是公益性質(zhì),露天場地不會收門票錢,觀眾可以隨意觀看??赐暄莩鼍突丶遥桓笥押染?、不泡妞兒就用不著花什么錢。這么計算著,我決定賭一把,不帶一分錢出門。這是照顧我在朋友面前的顏面,也算是對我脆弱自尊的保護。

        我們騎著自行車出來。出張中堂公寓,上了門前傾斜的土路,轉一個彎道就是筆直的水泥路。我感覺壓抑解除身心獲得解放,雖然只是暫時的解放也覺得精神歡暢。天完全黑下來,路燈亮起來,我看見馬路邊一望無際的麥田,準確地說這麥田有兩個足球場那么大,深秋的麥穗密集,有一人多高,傍晚的風吹來,可是我沒有聞到麥田的香味,聞到的是麥田里的臭味。每次經(jīng)過這里我都要屏著呼吸,因為麥田太臭了。本來能在北京城里看到金黃的麥田讓我很高興,能在我住的公寓前看到大片的麥田我很高興,最初看見它的時候我想我可以在早晨或者黃昏的時候到麥田里坐坐,我可以沉思,也可以散步,說起來應該是極有詩意的事情。可是還沒等我走近就聞到它散發(fā)的惡臭,那是農(nóng)民們在麥田里漚糞積肥帶來的氣息。還有當?shù)氐娜藗兿矚g把垃圾傾倒在麥田里,遠看麥田金黃一望無際,近看則垃圾遍布,腐臭逼人。

        我想經(jīng)過麥田時必須加速前進。我們將自行車蹬踩得飛快,沿著一條滿是塵土和泥濘的土路疾馳一段之后又上了一條公路,向著樹村的方向疾速行駛。

        這是我第一次騎車去樹村。以前聽陳勇說起這個地方,那是地下音樂人、流浪畫家、自由作家和詩人會聚之地,自然也是我向往的地方。就那么騎著自行車在公路上走,順便看看公路兩邊的風景。長話短說。40分鐘說過就過去了,我們來到一個集鎮(zhèn)的地方。

        陳勇對我說:“到了?!?/p>

        這就是樹村,傳說中地下藝術家的集散地。

        夜幕之下,華燈映照。街上有剃著雞冠朋克頭穿著黑色皮衣滿身珠鏈的新潮男女走過,當然街上塵土也很多,汽車馳過有塵土飛揚。我們騎著車放慢速度,邊騎邊看街景。陳勇想找那個約他來看演出的聯(lián)系人。我們都沒有手機,只有BP機插在腰間。他低頭看著BP機,在街上尋找公用電話。路邊一間店鋪的柜臺放著一部紅色公用電話,陳勇下車,自行車停在路邊,他走過去打電話。我站在街上察看周圍的景況。有馬拉的板車裝載著糞罐在街上走過,惡臭在街上彌漫。路邊有頭戴白帽的新疆人支著攤位賣羊肉串兒,點燃炭火的長條烤爐冒出藍煙,嗆人的煙味和烤肉的味道在街上彌漫。也有賣水果、賣服裝、賣雜物的,不管賣什么都跟我沒關系,因為我沒錢。打完電話陳勇?lián)]手讓我過去,我們騎車繼續(xù)往村里走。

        在鄉(xiāng)政府門前有個籃球場,那是用來做賑災演出的場地。現(xiàn)成的街燈可以用來照明,舞臺布置的燈光可作裝飾效果。當?shù)卮迕窬奂枧_下,他們是基本觀眾。紅藍色橡膠凳擺滿籃球場。紅色凳子空著,那是留給當?shù)毓賳T和企業(yè)領導的。藍色的凳子基本被人占滿。

        陳勇帶我在后臺穿行,他要尋找樂隊的朋友,也是邀請他來看演出的聯(lián)系人。那是個梳著直發(fā)、面容清秀的姑娘,穿著肥襠瘦腿綴滿口袋的軍褲,棕色短腰皮靴,很潮的裝扮,陳勇跟她站在舞臺一側嘀嘀咕咕說著什么。過了一會兒,陳勇拿著兩個系著絲帶的記者證,遞給我一個,我們都掛在胸前,憑這個記者證我們在演出場地就可以自由活動,任意找合適的座位坐。預定開演的時間過去10分鐘,又過去15分鐘,還是沒開演的意思。我有點坐不住。

        有人在臨時搭建起來的舞臺上調(diào)試音響,對著麥克風試音。人越聚越多,演出則遲遲不開始。據(jù)說不開演的原因是有歌手和樂隊為出場的順序爭議不休,誰先出場,誰中間出場,誰殿后,這些事情或許都是有講究的。這也是影響力和價值的排序,自然圈里的人都會計較。坐在那里等的時間一久我就覺得無聊??粗鴳覓煸谖枧_上的廣告牌,心里不是滋味。墻幕在滾動播出南方的賑災現(xiàn)場,那時中國南部正爆發(fā)著歷史性的洪災。泛濫的洪水湮沒了幾十座村鎮(zhèn),大批的解放軍開到災區(qū)去救援,電視里的新聞節(jié)目滾動直播著災難的現(xiàn)場。

        可是演出現(xiàn)場的人還在為出場的排序爭執(zhí)不休,這讓我感覺很無聊。

        看著那些災民的神情,我想到自己。其實這個時候我比這些災民強不到哪兒。

        我終結了短暫的編輯生涯,回到家里惶恐地挨著在北京寄居的時間。說惶恐是因為隨時可能在這座城市混不下去,隨時可能會因為失敗而逃離這座城市。我們沒有離開是因為無處可去,沒有可以逃亡的地方。這個世界沒有我們的避難所。因為我的失業(yè),洛雪陷入焦慮之中,她對我說,是的,在首都混不下去,我們能回到家鄉(xiāng)嗎?不能。家鄉(xiāng)的情況比我們在這里更糟。企業(yè)改革,下崗潮席卷礦區(qū),大批的工人失業(yè)。即使在工作的人也因為發(fā)不出工資而陷于長久的困頓之中。偶爾我回到家鄉(xiāng)時看到礦區(qū)的面貌,感到很難過。

        “你們出去是對的,不然留在這里會是煎熬。”母親對我說。

        這也是我想要在首都堅持下去的原因。不要輕言退卻,不要輕言失敗。

        “一個不成熟男子的標志是他愿意為某種事業(yè)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男子的標志是他愿意為某種事業(yè)卑賤地活著?!边@是我在《麥田里的守望者》里看到的話。1982年,J.D.塞林格在1951年寫下的這句話還被中國人批判,說這是資產(chǎn)階級利己主義信條,但這句話在1998年成了阻止我退卻的力量源泉。這時候我沒什么事業(yè),我的事業(yè)就是生存本身。

        只有生存下來,才能想別的。我這么想。

        夜空下彩燈迷亂,重金屬的搖滾樂震得人心發(fā)顫。離預定開演的時間過去40分鐘,演出總算開始。主持人是北京電視臺一檔節(jié)目的女主持,穿著醬紅色的旗袍,燙著爆炸頭。她的手里拿著讀卡,說一句話看一眼手卡。然而樂手和歌者迅速進入狀態(tài),鼓手的敲擊頻現(xiàn)高潮。這是容易被蠱惑的時刻,擠在人群里,人們拍著手掌,跺著腳,跟隨激情飛揚的樂手一起癲狂。這事兒我能干出來。那會兒需要這樣的刺激。

        事實上激情只是一場熱昏的病。很快我就覺得演出沒意思。

        失望是那個傍晚的主要情緒。演出場地的混亂使我心煩。好容易等到演出開始,我看到的演出又讓我大倒胃口。看過幾個歌手表演之后我可以斷定這就是一臺烏合之眾辦的演出,賑災不過是這次粗劣演出的理由而已。這時候我開始后悔,覺得應該留在家里陪老婆。我不在家的時候她會害怕。張中堂公寓給她不安全感。但是我看陳勇的興致蠻高,他興味十足地看著各種演出。他熟悉那幾支樂隊,熟悉樂隊的主唱,他和他們應該是朋友。我覺得他來看這場演出有目的。他是來會那個姑娘的吧?

        果然,演出結束的時候他就沖到臺上去了。10分鐘之后他出來找到我說:“我要去跟他們喝酒了。晚上不回去了?!?/p>

        他顯然知道我是不能留下來喝酒的,更不能留在這里過夜。

        既然如此,那我就只好先退一步?!拔业没丶??!蔽艺f。我去找自行車。等我走到籃球場外用來停放自行車的那株歪脖楊樹下,看到那里是空的,自行車車輪壓倒的青草還彎著,自行車卻不見了?!拔业淖孕熊嚤煌盗恕!蹦X子里迅速閃過這個念頭。當時我就懵了,轉著圈兒在人群里找,當然找不到。想起來停車的時候忘給車上鎖了,只顧扎到人群里看演出。

        算起來這是我丟的第三輛二手自行車。這些二手自行車都是我在住地附近的修車攤上買的,一輛是60元,一輛是70元,最新丟的這輛車是96元,跟修車的老師傅死活搞不下價來,他就一口價。綠色彎把高座山地車,自動變速。我很喜歡,就買下來??沈T了不到3個月又丟了?!罢l偷車,不得好死?!蔽以谛睦镌{咒著偷車賊。

        賑災演出剛剛散場,聚集在籃球場的人群正在散去,空地上留下一片垃圾。臨時搭起的舞臺上有樂手在搬運架子鼓,工人在拆除廣告牌,拾荒者抓緊最后的機會在垃圾堆里翻找著需要的物品。沮喪的感覺在我心里像夜霧彌漫開,有點恨自己粗心,也恨自己倒霉。跟我一起來看賑災演出的詩人陳勇跟著搖滾樂手們喝酒去了,他們看樣子要喝通宵。我得趕回家去,洛雪在家里等著我,我不回去她沒法兒睡覺。可是自行車丟了,回家就變得令我發(fā)愁。大半夜的,公共汽車已經(jīng)停運,況且公共汽車也通不到我住的地方。

        在樹村通往城里的十字路口停著很多黑車,它們是紅色夏利,卻沒有出租運營牌照。平時到夜深我是不敢打黑車的,黑車司機野蠻,保不準他們不會做壞事兒,漫天要價,甚至會搶劫乘客。我聽說有黑車司機會在半夜強奸女乘客,也有的司機把乘客拉到偏遠的地方搶劫后暴打一頓開車逃跑。當然這都是傳說,是都市報的法制新聞報道的事件。按理說我沒錢,不應該害怕被搶劫,但是更壞的情況是黑車司機要想搶劫你又發(fā)現(xiàn)你沒錢,他會殺人滅口。

        那些車就停在山腳下,森林邊。我想找一個看上去善良的司機,跟他說我身上沒錢,希望他能送我到家再給他錢。我看中一個司機,走過去敲敲他的窗戶,司機把車窗搖下來,我跟他說:“師傅能送我回家嗎?我出來看演出,自行車被偷了,身上又沒帶錢?!?/p>

        “可以啊,到地兒給我就成?!彼緳C看了我一眼說。

        “多少錢能拉?”我一陣興奮。

        “不多,300塊吧?!彼緳C不緊不慢地說。

        “這也太黑了吧?300塊,這不是宰人嗎?”我脫口而出。

        “那你找別人去,窮鬼!”司機罵了我一句,搖上了車窗。

        我感到被羞辱,脆弱的自尊很受傷,憤怒像火焰升騰。按照脾氣我真應該砸了這破車,揪下司機一頓暴揍才能消我心頭的憤怒。可是大半夜的,在這么荒僻偏遠的地方,我還是得忍耐。對黑車司機來說正是他們敲詐的機會。300元錢,我當然坐不起,能坐得起我也不能坐,回到家還不被洛雪罵死。站在路邊的黑車司機看見我想打車,都圍上來,那些人嘴里叼著香煙,滿身痞氣,看著讓我很不放心。我是個膽小的人,自幼膽小如鼠,見不得壞人。我還真怕深夜被壞人綁架,綁到一個荒僻之地,綁架者打電話跟家里人索要人質(zhì)費用,給不起就撕票。這樣的故事我也是聽過的,我想最好別給家里人添麻煩。盡早躲開這里最好。

        可是不打黑車我要走回家去嗎?在這午夜的街頭,我要走回家得花兩個小時。

        沒有辦法。在各種可能性里,走回去是唯一可行的。

        走回去是唯一不需要成本的。這么想著我就抬腳走路。我想在黑車停泊地很難不遇見壞人,但是我要走在馬路上還不至于碰到壞人。在馬路上遇見壞人的概率比坐黑車遇見壞人的概率要小。只能自認倒霉。好在我還能認得回家的路,好在回家的路還是直的,我只要沿著公路往回走就是。就這樣我懷著如夜霧的沮喪感走在回家的路上。

        平時我還是怕走夜路的。因為我住的地方有些雜亂,那是外省人在京郊的聚居區(qū)。經(jīng)常有半路搶劫的,有時在餐館吃飯,冷不丁就有人打起來,拎著啤酒瓶狂砸,還有人拿菜刀猛劈,看著很嚇人。晚報和電視臺的法制新聞都報道過發(fā)生在這里的兇殺案件,報道過發(fā)生在這里的強奸少女案、拐騙兒童案。這里是黑惡勢力猖獗的地方,住在這里我盡量不走夜路,天黑之前就回家,晚上盡量不出門,我也不讓洛雪晚上出門。她倒是聽話,很少外出,雖然北京城里有她的很多朋友,但她極少出去應酬。

        可是現(xiàn)在麻煩了,我得獨自走夜路回家。帶我來的朋友跟別人鬼混去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沒辦法跟他聯(lián)系,我們都沒有手機,只有腰里別著的BP機,要想聯(lián)系必須得給傳呼臺打電話。在偏僻的鄉(xiāng)野之地,街邊的店鋪都打烊了,根本找不到公用電話。我只有認倒霉。沒別的法子,只好硬著頭皮步行回家。好在我身無分文,全身上下沒有值錢的東西,僅有的一輛二手自行車還被人偷走了。然而身無分文就安全了嗎?或許更不安全。因為沒有財物可以疏散,也就沒有了防護和隔離帶,你直接是在以性命相抵。這是我不安的地方。必須要讓自己警覺,注意察看道路兩側,察看有陰影的地方,因為那里是容易潛伏壞人的地方。

        這有點自己嚇自己。我想起早年下礦井走在萬米空巷的體驗。那時也是害怕的。畏懼漫無際涯的黑暗,畏懼深幽不可測的寂靜,也畏懼暗夜中可能出現(xiàn)的幽靈和鬼魂。當然后者我確信是沒有的。然而真的沒有嗎?那些遠古的傳說和民間的演繹是哪里來的呢?我總是看見過那些畫像的,也總是聽過鬼怪的傳說的,這時候頭腦里就會出現(xiàn)那些怪誕的形象。這當然也是自我恐嚇。為了克服自己的恐懼,我會唱歌,在巷道里用歌唱驅除內(nèi)心的恐懼??墒沁@個辦法在城市的午夜是不可以使用的,在城里的夜晚荒無人跡的時候歌唱會顯得怪誕,會招來各種不必要的麻煩。那時候我只有沉默前行,讓自己在喑啞中行進,盡量不發(fā)出什么聲響。

        我想這是唯一安全的辦法。

        在回家的路途上,我的腦子里想得最多的是洛雪。嗯,我應該是怕老婆的人,有嚴重的懼內(nèi)傾向。當然我是怕她生氣,知道生氣對她的身體不好。我清楚她的心臟不是很好。她有時會讓我為她切脈,她的脈搏跳動有時強有時弱。脈搏的跳動頻率也是心臟的跳動頻率。

        總算是要到家了,因為我看到了公路邊的麥田,讓我又喜歡又厭棄的地方。在白天的時候,每次出門看到麥田我都會有莫名的興奮感,雖然緊接而至的惡臭令我掃興。在我看來這算是這片外省人聚居地最有美感的地方。在深秋的時節(jié),麥田一望無際,微風吹過麥浪起伏,金黃一片。麥田靠近河岸之側有一幢孤零零的房屋,那里住著一支搖滾樂隊。那些穿著奇裝異服的音樂人租住在那里,他們排練演出的時候不至于打擾到居民惹來抗議。我去過那幢房屋。詩人陳勇帶我去的,拜訪那些搖滾樂手。男女混居在一起,當時看到他們的樣子我好羨慕。但是到夜間我經(jīng)過麥田的時候還是會懼怕。

        在黑暗的夜晚,我不僅怕壞人,還怕各種幽靈鬼魂。后者當然是想象出來的。與其說是懼怕幽靈鬼魂,不如說是我懼怕自己能想象出幽靈鬼魂的頭腦和意識。我們經(jīng)常是被自己嚇住的。讓我們恐懼的是對恐懼的來源的想象。這時候需要阻止自己放任頭腦的想象力。

        經(jīng)過麥田的時候我聽到有低泣聲傳來。

        這聲音嚇了我一跳。頭發(fā)炸了一下,頭腦立刻浮現(xiàn)出我想象的那些幽靈的故事。

        我想加快腳步走過麥田,想趕緊回家。洛雪肯定在等著我,等不到我回家她是不會睡下的。

        估計她這時候正焦急著,我的BP機上有她不斷的呼叫,可是在野外也沒有辦法給她回電話。有電話的店鋪都關門了。那時候公用電話是如此稀少,人們的電話交流還是很困難。

        看看漆黑的夜空,沒有星光的夜,我猜那時候應該是午夜。

        啜泣的是女聲,來自我身側的麥田,這是我可以確信的。

        應該加快腳步離開這里。可是我由不得自己生出來的好奇心。

        我在加快腳步的同時,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頭看了一下傳來啜泣的地方。

        那里影影綽綽坐著一個人,是的,我相信是人影,而不是鬼魂。

        我不是好管閑事的人,尤其在這夜黑之時,更不應該管什么閑事。

        “叔叔,您能停一下嗎?”我聽到麥田里啜泣聲轉成低語。

        這聲音讓我的心臟顫抖一下。循聲望去,我看到一個女孩子。

        “叔叔,您幫幫我,我遇見壞人了。”她又是一陣低泣。

        我急著想趕回家,沒有時間管別的事情。這個女孩子說她遇到了壞人,可是我怎么能相信她是好人呢?現(xiàn)在的年頭騙子那么多。火車站、立交橋上,到處能見到那些尋求別人幫助的騙子。在地上用白色粉筆寫著尋求幫助的話,比如我是在校的學生,丟失了錢包,需要15元錢吃飯,等等,類似的騙技很多。在地鐵上也經(jīng)常會看見這樣的人。殘疾人、盲人、乞討者,我是心軟的人,見不得這樣的情況,經(jīng)常會將身上的零錢給他們。5元、10元,都會給。那些接受我?guī)椭娜藭乐x,我不需要他們感謝,這么做我只圖個心安。

        可是現(xiàn)在我不想幫這個姑娘。夜深人靜,我急著趕回家,而且我也不能不警惕。

        萬一她是騙子呢?我不想被什么人糾纏。我加快腳步想快速走過麥田。

        “叔叔,求求您了。我在這里好不容易等到有人來。我真的是遇見壞人了?!惫媚镎f。

        她再次哀求我。姑娘的哀求絆住了我的腳?;仡^看了她一眼。

        我想這是個人,而不是傳說中的女鬼。她披散著頭發(fā),夜光下,她的面色悲戚。

        “抱歉,我?guī)筒涣四?。我什么都沒有?!蔽抑缓眠@么對她說。

        “我不敢回家,我跟爹媽住在一起,我要這么回家我爹會打死我。”姑娘說。

        這時我看見她的衣服是被撕破了,滿是泥土。她的全身沾滿泥土雜草。

        看樣子她確實是遇見壞人。“可是我?guī)筒涣四闶裁?,我什么都沒有,真的。”

        她又哭泣。悲傷而絕望的哭泣。

        我實在不想惹這個麻煩。洛雪在家里等著我,這么晚不回家她會焦急,也會胡思亂想。

        “抱歉?!蔽覍δ莻€低泣的姑娘說了句,邁開了腳步。我要離開麥田回家去。

        姑娘沒有再哀求。她只是低低地哭泣。我在她的低泣聲中走開。

        可是我的腳步走不快。低泣聲漸漸弱下去。我開始想突然間遇到的這件事。

        我想,這夜深人靜的時候,這姑娘不會再遇見什么人的。

        如果再遇見壞人怎么辦?我有點瞎操心??墒遣挥傻脮@么想。

        看她的樣子是真的遇見壞人了。在這個村莊遇見壞人不稀奇。這村莊到處都流竄著壞人。

        她說是跟父母住在一起。我想要是真的,她的家人會更焦急。

        可是我真的沒辦法幫助她什么。我身上沒有錢,連一塊錢都沒有。

        我還是讓自己返身回去。至少我要看看她需要什么幫助。

        這半夜三更,她不敢回家,躲在這麥田里,萬一再遇見壞人,萬一她想不開自尋短見呢?我看見過又見難不救,良心上會過不去。我這么想著。

        再花一點時間,晚回幾分鐘。反正已經(jīng)是晚了。洛雪反正是生氣了。

        我就再晚一點沒關系。我這么想著,掉頭往回走了。

        那個姑娘還在那里坐著?!班?。”我對她喊了聲,“你別怕,是我?!?/p>

        她沒有說話??此纳袂楸葎偛牌届o了點。

        “我不想活了?!彼f。

        我想還是要相信這個姑娘一次。

        我也有女兒。在我困頓于這座城市的時候,我的女兒是睡在她的奶奶身邊的。在我們漂泊京城的時候母親在幫我們帶女兒。女兒自娘胎出來之后,奶奶就抱回了家。母親抱起襁褓中的嬰兒離開醫(yī)院產(chǎn)房回家之前,還去了趟街邊的公廁,按照她的說法,這樣孩子可以拉扯得皮實??墒桥畠荷聛砗芙】?,長大的時候很艱難,經(jīng)常生病,三天兩頭發(fā)燒,月子里徹夜啼哭讓大人不得安生。這樣的時候都是母親守著的。

        女兒沒有進過幼兒園,她不愿意進幼兒園。在3歲的時候我覺得可以送她到幼兒園,也可以省卻母親的辛勞,但在我送她進幼兒園,將她交給阿姨的時候,剛轉身她就突然爆發(fā)哭泣。她大哭著喊:“爸爸,我不要到幼兒園,不要去?!睘榱随?zhèn)住她,我在她的屁股上狠拍兩巴掌,結果她的哭泣更猛,我狠心轉身離開,結果她跑出來,追我到大門口,手扒著大鐵門的柵欄大哭著喊:“爸爸,我不要在幼兒園?!蹦菚r候我心如刀絞,再也不能忍受,我抱著她回了家,重新送給母親撫養(yǎng)。到小學的時候,母親的忙碌減輕一點,她除了照顧女兒的一日三餐,就是接送她回家。有的時候我在家,也會接送她回家。

        我回家的時候少,偶爾在假期會回去。有年冬天,窗外飄起雪,我收拾好背包準備出門,跟女兒告別。她那時已經(jīng)7歲了,站在床上接受我的擁抱。我抱著女兒跟她說:“跟爸爸再見?!彼邮芰宋业膿肀?,但是一句話不說,轉身躲開。

        是母親看見她的眼里噙著淚。突然間女兒放聲大哭,她說:“爸爸你什么時候才能不離開我,我們一家人什么時候才能團聚?”

        這樣的時候總是使我心如刀絞。

        眼前的這個姑娘讓我想到自己的女兒。

        相信她也是有父親的。她的父親也正在焦慮地等她回家。

        應該給她一點可能的幫助。我這么想。

        我是快天亮時回到張中堂公寓的。這個公寓現(xiàn)在沒有了,在地球上消失了。拆遷風潮使北京西郊的這座村莊被拆得蹤跡全無。有一年我重回這里看看。舊日的遺跡全無,代替那個位置的是一座環(huán)繞盤旋的高架橋,一大片開闊的草地。不知是什么機構在這里蓋了辦公樓。我沒下橋去看,只是站在立交橋上遠眺那片只存在于我記憶的公寓。那片公寓總共有30幢平房,每幢橫排是10間房,每間房是10平方米,10幢平房組成一個區(qū)域。公寓有三個這樣的區(qū)域,每個區(qū)域之間隔著3米過道,每幢平房之間隔著2米間距,每幢平房的一側砌著狹長的盥洗池。這里住滿了在北京打工的外省人,各業(yè)都有,IT銷售員、汽車修理技師、賣百貨的小商販、中學教師、畢業(yè)等待工作的大學生、北漂的音樂人、業(yè)余影視編劇,暢銷書寫手,等等,每天早晨都會有早起的人們擁擠著搶水龍頭接水洗漱。公寓的周圍被栽著玻璃刺和鐵絲網(wǎng)的灰磚圍墻圈起來,包括里邊的人的狀態(tài),使公寓看上去很像軍營。在這軍營般的公寓里,經(jīng)常有打架的,精力過?;蛘呔A叩哪信紩墼诜块g里喝酒,徹夜高聲喧嘩。臨近的房客除非忍耐著不說,只要前去敲門提醒喝酒者注意公共空間的安靜,就會有人沖上來咒罵,爭執(zhí)起來就會有啤酒瓶子飛出。偷竊和丟失財物的事情也經(jīng)常有,突然就聽到有人沖出房間大喊丟東西,搞得人們很緊張。這也是我不放心洛雪獨自在公寓的緣由。

        然而在那個黎明回到公寓也還是進不了門。大鐵門到午夜是會上鎖的,在門口還會臥著房東的大狼狗。我站到鐵門外,狼狗就開始叫,當然狼狗叫的時候,睡在值班室的房東也會醒來。

        “請開下門,我是302的?!蔽艺驹阼F門外對著值班室喊,希望房東能聽到。

        值班室的燈亮了,里邊有人掀開窗簾朝外看。

        “麻煩您,請開門,我是302的房客?!蔽页蛋嗍以俸啊?/p>

        門開了,我看見房東穿著睡衣走出來,他手里拿著一尺長的手電筒,雪亮的手電光朝我直射過來。房東當然認識我,他把狼狗關到值班室里,從拎在手里的鑰匙圈里找出鐵門的鑰匙,邊打開門鎖邊說:“回得這么晚,不知道公寓的規(guī)矩呀?”

        “知道,知道?!蔽一卮?,在他打開門的時候閃身進來。

        考驗我的還不是進公寓的門,真正考驗我的是進自己的居所。

        繞過三幢平房之后就到了我的居所。站到302房間的門外時,我讓自己深呼吸。夜色之下,如果有人看見我肯定會以為是怪物。我上身穿著一個汗衫,下身穿著三角底褲。再深呼吸一下。我讓自己晚點敲門,延緩一下風暴到來的時間。是的,我預料即將到來的是一場颶風級的風暴。

        對我而言,那是毀滅性的。這風暴就在空氣里等待著爆發(fā)的時機。

        無論多么恐怖的現(xiàn)實我都是要面對的,因為我不能總是不穿衣服站在屋外。

        就算是一個炸雷我也是該點燃就得點燃。

        這么想著,我鼓足勇氣敲門。

        有東西朝門砸過來。我知道那是洛雪扔的。是枕頭或者笤帚。

        這是風暴來臨前的警示??謶衷谛?,可是我無處可躲。

        這樣的情形我要是能躲出去就好了。要是有錢的話,我可以住旅館??墒俏疑頍o分文。

        也沒帶任何能證明身份的證件,這是沒有辦法住旅館的。

        我能做的就是再敲門。這次門打開了,洛雪穿著睡衣站在門口。

        “你還回來做什么?住在外邊算了?!彼龁苤?。

        她看清楚我站在門外的樣子,眼神立即大變。

        “你這是演哪出?。磕愕难澴幽??你的襯衣呢?你怎么光著身子回來了?”

        我不想對她撒謊??墒遣蝗鲋e的話會更麻煩,她會沒完沒了地糾纏質(zhì)問。

        “唉,今兒我是倒霉透了。被人劫了,自行車丟了,衣服也讓剝光了。”

        “啊,怎么會有這事兒?報案了嗎?”

        “沒什么可報的,就是丟了自行車,衣服被剝光了。幸虧身上一分錢沒有。不過也很危險,要錢不要命,沒錢會索命?!?/p>

        事實證明我這樣做是有用的。這會避免一場摧毀性的風暴來襲。

        我順利敲開家門,順利進屋。又乏又困,我想好好睡一覺。

        “你在哪兒被搶劫的?怎么回來的?”她并沒罷休。

        回到屋里,洛雪盯著我問。因為我的身上沒有出現(xiàn)傷痛,最兇險的情況就被排除。

        “車是在樹村丟的。我步行回來的?!蔽艺f。

        “你光著身子走回來的?”

        “是啊。”我說,“可算是倒霉了?!?/p>

        “累壞了吧?趕緊洗洗睡吧?!彼f。

        我從床底下取出臉盆,從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接上涼水,又摻了暖壺的熱水。胡亂洗了把臉,胡亂洗了腳就上床。躺到洛雪身邊摟住她,她沒拒絕。

        可是我覺得她并沒相信我的話。顯然她也不愿意掰扯。就那么睡了。

        我當然是撒了謊的。這是善意的謊言,用來息事寧人。

        我知道她的心臟不那么好,總是要順著她。毫無疑問,這不是我第一次撒謊。以前我騎自行車跟一輛三輪車撞了,我在下行線,騎三輪的孫子在上行線,我們在馬路上相遇,那孫子開著三輪直直朝我撞來。他的車閘肯定不靈,看見我來不及剎車就撞過來,他的三輪車把我騎著的自行車撞翻,我倒在地上,膝蓋從馬路擦過,疼痛讓我眼冒金星。不過我還能爬起來,起來之后,我順手揀起背在身上的書包,掄起來砸到他頭上,書包里放著我的磚頭厚的書,精裝的《凡高傳》,砸上去也能砸暈了。

        這件事我沒告訴洛雪,怕她操沒用的心。

        那個午夜真實的情形是這樣的。

        “嗨,你,需要報警嗎?”我對著那個人形暗影說。

        這是我能想到的事情。通常按照事情發(fā)生的邏輯應該是這樣??衫蠈嵳f我很煩跟警察打交道。這個街區(qū)的派出所的幾個警察我是見過的,在他們來公寓查驗暫住證的時候,他們的樣子很兇,經(jīng)常會用拳頭砸門,誰要是不開門就會用腳直接踹。只要查出誰不辦暫住證就會直接被帶走,押到派出所里,逼你交罰款。交不出罰款的就會被遣送回原籍,或者直接押到清河勞改場篩沙子。這事兒我后來經(jīng)歷過,那些警察是讓我又厭煩又害怕的主兒。

        “不要?!彼诤诎抵谢卮穑安灰獔缶?,我不想跟他們說什么?!?/p>

        “可我能幫你什么呢?我沒錢給你。不好意思。”

        我對她說。我記得當時是這么對她說的。老天作證,我動了惻隱之心,想要幫助她,可我真的在身上找不出一分錢。本來是考驗自己的適應力和忍耐力,其實也是不想讓洛雪不高興,我才在出門的時候沒跟她要錢。我知道她是把我們能有的所有的錢都積攢起來,為女兒讀書做準備,她想讓女兒考大學,這也是我的心愿。為此我必須節(jié)省每一塊錢,尤其在我失去工作沒有任何收入的時候更要節(jié)儉。可我要幫助眼前遇到的這個姑娘,身上又沒有分文,這很尷尬?!澳阋切枰野岩路摻o你吧。你換換衣服回家?!蔽蚁肓讼胝f。

        麥田隔著一條馬路。馬路的另一邊是高墻,應該是加工廠廠房之類的高墻,高墻之內(nèi)懸掛徹夜不熄的燈,借著折射過來的燈光,我隱約看到她的衣裙沾著泥土。她的頭發(fā)有點亂。那是她掙扎或反抗的痕跡嗎?感覺不便問這些事。她連對警察都不愿意說的事情會對我說嗎?我沒必要多此一舉?!爸x謝您了,真不知道怎么感謝您呢?!彼卮稹?/p>

        看得出來她是想接受我這個幫助。

        “我的衣服臟了,也破了,沒法再穿。這么回家我爸會打死我?!彼f。

        她說的是普通話。跟我一樣沒有方言口音,所以就很難判斷她是哪里人。

        我罵著那些我沒有見過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一群,還是一個。

        我一粒粒解開衣扣將襯衣脫給她,解開褲扣將牛仔褲脫給她,我身上只剩背心和底褲。

        平常我是性情內(nèi)向的人,見了生人會緊張,見到姑娘就更緊張,赤裸著手臂和大腿站在她面前簡直是手足無措。不過我也要求自己放松,寬慰自己沒什么了不起,要幫人就正經(jīng)地幫。

        “你換上吧,這樣也能回家了。你家人看見你也不至于難過?!蔽疫f衣服給她。

        “謝謝叔,您真是個好人?!彼舆^那些衣服。

        我不怎么喜歡她叫我叔,這么叫會把我叫老了??蛇@時候又不是為這事兒較真的時候。我背過身去,等她換衣服。聽到麥田里一陣窸窸窣窣地響,麥稈兒被折斷的聲音。她穿好我的衣服從麥田里走出來。還好我不是個子很高的人,也不壯。那時候我很瘦,穿著牛仔褲白襯衣出街的時候,有朋友會說:“你是舞蹈老師嗎?”我當然樂于聽這樣的話?,F(xiàn)在剛好,我的那些衣服她都能穿得上。

        “還挺合身?!彼酒饋砜粗┰谒砩系囊路N业囊路?。

        她換下的衣服疊起來手拿著。感覺她的悲戚表情消失,她用手指輕攏長發(fā),將它們理順。夜色幽暗,我并不能真切看見她的面容。夜風吹拂,我感到周身發(fā)冷。

        又聞到麥田的腐臭,可我也聞到她身體的幽香。她的身體的幽香先于麥田的腐臭抵達我的鼻孔?;蛘哒f我愿意聞到她身體的幽香,那是女孩子天然的香氣。

        “我不能回家,怕我這個樣子會讓爸媽操心。我不回家了,到單位去,就跟爸媽說我晚上加班?!彼龑ξ艺f,“真的非常感謝您。不知道怎么回報您?!?/p>

        “也好。到單位洗個澡,要是方便的話,再回家你爸媽就看不出來什么?!?/p>

        “我也這么想的?!彼f。走出麥田,她站在地埂上,腳下是枯草和亂石。

        “知道怎么到單位嗎?這大半夜的也沒車?!蔽覇査?。

        “知道??墒俏液ε?,不敢走?!?/p>

        “那怎么辦?我送你吧?!蔽铱闯鏊囊馑?,只好這么說,“可我只能送你到大路?!?/p>

        我沒忘記我的險惡處境。回到家等著我的必定是一場狂驟雷暴。

        該來的就來吧。沒辦法,我只有迎接它們。

        那個午夜,不,應該是黎明,我陪著這個素昧平生的姑娘走出麥田。我們沿著一截沒有路燈的馬路走。我要送她到大路。她是做電腦銷售的,在中關村大街有她工作的辦公樓。她也沒錢,隨身的包被欺負她的壞小子搶走了。我渾身疲憊,雙腳疼痛,可是還得陪著她走路。陪她走到有路燈的大路,靠近城里的地方,而不是這僻靜的鄉(xiāng)野。

        “我們兩個都是倒霉鬼?!蹦菚r我這么想。

        “我的運氣又壞又好,壞的是遇見了壞人,好的是遇到了您?!彼呑哌呎f,“多虧您,要不我爸看見我那個樣子會打死我?!?/p>

        我相信她說的話,因為我也是那樣的一個父親??墒俏覜]辦法認真聽她說話。

        雖然是夏季,我也感到夜晚的寒涼。我的身體有些顫抖。我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

        我高興那么做。能真實地幫助這個姑娘,我對自己還是滿意的。

        靠近她一點,我算是稍微看清姑娘的面容。

        她的身材高挑,眼睫毛挺長,眼睛也大,嘴巴和鼻子都巧,看上去容貌俏麗。

        這多少讓我意外。我想也算上天給我的一點安慰吧。誰不愿幫一個好看的姑娘呢?

        “我挽著您是不是好點?夜涼,您別感冒了,那我罪過可就大了?!?/p>

        她靠緊我,挽起我的手臂,身體貼著我走。這一來倒是暖和多了。

        逼近我鼻翼的姑娘身體的幽香讓我突然有眩暈感。

        當然,事情并不算完。我以為完事了,其實還不到完的時候。

        那天我挨著洛雪躺下,手習慣性地握著洛雪的乳房。這是我習慣性的睡覺姿勢。

        我頭沾到枕頭就睡過去了,昏昏沉沉地睡去。大概還做了什么夢,這個有點想不起來了。

        那個夜晚實在是太累了,身心俱疲。等我再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中午。

        從玻璃窗直射進屋的太陽光照到我的眼睛,這個刺激讓我一下就醒了。

        醒來感覺全身肌肉酸痛。腿腳尤其痛,翻身都感覺困難。

        房間里響著菜刀在砧板上切菜的聲音。房間太小,又沒有廚房,砧板就在我身邊。

        雖然切菜的洛雪盡量不讓菜刀的聲音太響,可我還是聽到了。放在煤氣灶上的鍋滾沸的聲音也響起來。我從被窩里伸出雙臂,像貓一樣伸了個懶腰,然后坐起來穿衣服。

        睡了一覺我就睡傻了,完全忘記昨晚發(fā)生的事情。我圍著被子坐起來,轉著身子找衣服。

        我要找襯衣和褲子,它們都沒有出現(xiàn)在身邊。平時我睡覺會把它們脫在身邊,隨手可抓。

        “老婆,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哪兒去了?”我隨口問正在做飯的洛雪。

        “你衣服昨晚不是被人扒走了嗎?睡迷糊了?昨晚你不是說被人搶了嗎?”洛雪停下切菜,手里握著菜刀,看著我說。突然間我就想起昨天發(fā)生的事情,想起黎明回家編的謊話。

        還是那句話。你只要說一句謊話就要再編無數(shù)的謊話去圓那一個謊話。

        “啊呀,我這腦袋讓驢給踢了。你看看這記性,就是個豬腦子?!蔽掖蛑?。

        想順勢蒙混過關。我撒開被窩光著腿腳下地,自己去簡易衣櫥找衣服。

        洛雪忙著,我不能勞駕她去找。我也可以借著在衣櫥里找衣服想想怎么說話。

        “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洛雪問我。

        “什么怎么回事?不是都說過了嗎?”我回答。

        “你再說一遍?!彼⑿Φ乜粗???墒撬⑿Φ臅r候我心里就不踏實。

        “有什么可說的呢?那些破事?!蔽叶汩W著她看著我的眼睛。把找出來的黑色的襯衣穿在身上,黑色的牛仔褲套在腿上,提起來系好腰帶,再穿襪子。

        “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繼續(xù)追問我,“自行車呢?”

        “丟了。”

        “怎么丟的?”

        “叫人偷了。”

        “叫人偷了,還是叫人搶了?”

        “偷了呀。”

        “你不是說叫人搶了嗎?”

        “呃,是搶的。”

        “到底是偷,還是搶?”

        “偷,呃,是搶!”

        “偷和搶都說不清嗎?”

        “反正是丟了,分清這有什么用呢?”

        “那我再問你——你的衣服呢?襯衣和褲子都哪兒去了?”

        “哦,叫壞小子給扒了。昨天晚上遇到幾個壞小子,他們搶我自行車,跟我要錢,我沒錢他們就扒了我的衣服。這些臭小子,哪天要找到他們,好好收拾?!?/p>

        “編吧,你就編吧。你是不是撒謊有癮?。俊彼驍辔以掝^質(zhì)問。

        “這有什么好編的,事情不就是這樣嗎?”我讓自己說話的底氣十足。

        “昨晚你回家,你的身上為什么有女人的味道?”

        “胡說八道?!?/p>

        “你以為我聞不出來?雅詩蘭黛的香水氣味?!?/p>

        “別胡說八道?!蔽姨岣呗曇簦胗锰岣叩穆曇魤浩人V贡茊?。

        我心里有些不踏實。我并不能聞出自己身上的氣息,可是洛雪能聞到。她有著過人的靈敏,包括嗅覺。很多東西她平常是依靠嗅覺判斷的。比如衣服是否該洗,她不是看臟不臟,而是聞有沒有異味。她經(jīng)常說我身上有股好聞的氣息,睡覺的時候喜歡貼著我的身體聞一遍。這實在是奇怪的舉動,我無法理解的女人的怪癖。

        “你這勁頭,疑神疑鬼,不做間諜是白瞎了。”我挖苦她,希望結束這追問。

        “我問過陳勇,昨晚你們根本沒在一起。你去哪兒了?為什么你的自行車會被搶,陳勇的沒有?你編的這套鬼話騙得了自己,能騙得了我嗎?”

        “神經(jīng)??!”我只好更大聲地罵出來,用不耐煩的態(tài)度掩飾我編不圓的謊話。

        “今天你不把這事兒解釋清楚就別想吃飯了?!彼膽B(tài)度比我的更加強硬。

        她還有制裁我的辦法。就是在我給出合理的解釋以前,在她的疑慮消失以前,她可以拒絕做午餐。那時我真的是餓了,肚子里的腸胃開始像青蛙發(fā)出咕咕的鳴叫。

        我想不能說出昨晚我真實的情況,不能說出我遇見那個姑娘。

        說出來更難說得清楚。那會越說越麻煩。當然不說的麻煩也不小。

        說了她會起疑心,不說她的疑心就會更重。跟精明的女人過日子可真是累。

        “我會把事情搞清楚的,今天先放過你?!彼次揖芙^再開口,也就停止了拷問。

        嗯。保持沉默。拒絕開口。這是我習慣發(fā)起的冷戰(zhàn)。

        這是我們終止爭吵的有效方式。我已經(jīng)是屢試不爽。

        洛雪當然沒辦法把事情弄清楚,因為每次她試圖談論這個話題,我都會沉默。

        在我鐵心拒絕開口的時候,她也沒辦法撬開我的嘴巴。

        畢竟我們是生活在公寓里,不是生活在渣滓洞。

        我將遇見的那個姑娘作為秘密隱藏在心里,幻想這個秘密最終成為我們生活的懸疑。

        “你是不準備解釋清楚了吧?”

        我的緘默和冷戰(zhàn)持續(xù)到黃昏的時候就被洛雪打破。

        “解釋什么?不都跟你說過好多次,還有什么好解釋?”我佯裝不耐煩。

        “你的自行車怎么丟的,衣服怎么被剝光的,你進屋時候身上的女人氣息是怎么來的?”

        “隨便你怎么想吧,我懶得再說?!蔽也唤铀脑挷?。不想再為一個謊話編無數(shù)的謊話,編不圓,我也確實覺得很累,有厭倦感在心里生出來,對平庸而碎屑的日常生活的厭倦。

        “那好,給你機會你自己不珍惜。你最好別后悔?!彼f。

        我倒是有一點緊張。因為在聽到這樣的說辭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在接下來出現(xiàn)的事情,多半都會造成對我的打擊。

        她掉轉身去收拾東西。拎起皮箱拉開拉鏈,掀開皮箱蓋往里扔東西,衣物、化妝品等。

        然后她打開簡易衣櫥取衣服換。換好衣服,穿好鞋子,她拎起皮箱就出門。

        “晚上我不回來了,飯你自己找地方吃。”她的話音沒落,鐵制的房門就“砰”地撞上。

        是的,麻煩來了。這是她的撒手锏,離家出走??墒俏乙屪约烘?zhèn)定。

        我坐在窗前的書桌旁不動,不去追她,也不用再解釋。她想要出走就出走。

        留下我收拾殘局。在餓的時候上街,到路邊的餐館解決自己的饑餓問題。

        獨自擁被而眠,度過寂靜的長夜。她或者明天天亮時回來,或者不回來。這都是我要平心靜氣接受的。她出走之后做什么,去了哪里,找誰,夜里怎么睡覺,是獨自而眠還是去上誰的床,這些事情我都不用去想。想也不會有什么答案。她是個讓我猜不透的女人。

        當然,我們走到今天,情感進入這樣的階段,彼此爭吵、懷疑和猜忌,這都是由我而起,是我先負于她的。在我們結婚之后,我從來沒有好好在婚姻的軌道之間馳行,總是不斷出軌。嗯,過去的事情不想再說??傊?,是過去為我們的生活埋設了障礙和陷阱。

        我的內(nèi)心住著不安的靈魂,在精神上總有顛沛流離之感,即使在家庭安居,也總是向往獨自出走的生活。與其說我是對她的背叛,對我們婚姻生活的背叛,不如說是對我自己的背叛,我從未滿意過自己,就像從未滿意過生活。當然即使不滿意,我也做不了任何事情。這是我尤其不滿意的地方。

        她其實是愛我的,晚間睡覺的時候她喜歡我擁抱著她的赤裸身體。

        現(xiàn)在我陷于困頓之中,無能成為我的基本境遇,她也沒離開我投入別的男人懷抱,尤其那些所謂成功的有權有勢力有金錢的男人懷抱,他們想著法子誘惑她。包括她的那些女友,有位新潮作家結識京城一家出版社的著名出版人,那個人在做新潮女作家的書,女作家很快就跟那個人搞在一起,她見那個人的時候經(jīng)常會帶著洛雪,那個人對洛雪的印象很好,見過面之后就經(jīng)常會打聽她的情況。女作家知道出版人對洛雪有意,就經(jīng)常帶著她。洛雪其實跟我一樣不懂城里人,她只是愿意跟朋友在一起,愿意忠誠于朋友的友情,她期望女作家的情感結出果實,雖然她知道男作家有妻室。

        但是有一次他們在約會的時候,女作家對洛雪說:“咱們玩三P好嗎?”

        洛雪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她不懂就問:“什么叫三P?怎么玩?”

        女作家就教給她怎么玩,洛雪明白她的意思之后一下就生氣了。

        “我覺得這對我是侮辱,對我跟她的友誼是褻瀆。”洛雪后來對我說。

        那時候我們幾乎無話不談,什么都可以交流。我們是夫妻,也是朋友。

        我當然知道我知道的不會是全部真相,但我覺得我的感覺是對的,一個男人對自己的女人是有感覺的,這是第六感,就是人們所說的超能量感應。她應該不會背叛我們的愛情,如果背叛,我相信能感覺出來。以我的敏感度完全可以察覺到。這是我對她感激的地方。

        不管怎樣,即使我最倒霉的時候,她還是守在我身邊不離不棄。雖然她有懷疑和不信任,那也是生活帶給她的陰影。我也有陰影,這是我不愿意對她袒露內(nèi)心的緣由。我怎么能告訴她我下班騎著自行車在大馬路被人撞了,怎么能告訴她其實我滿身的疼痛?她只看見我的肌肉擦傷,不知道那次撞擊差點要了我的命,幾乎使我們陰陽相隔,幾乎使我們的女兒沒有了親生父親。我不要她為我操心,有時候就必須要對她隱瞞生活的真相。我不想對她說我?guī)椭艘粋€姑娘,那個姑娘被人凌辱和強暴走投無路不敢回家,這樣的真相說來話長,說出來也難以令人置信。我要讓她全然相信要花費很大的力氣。當然不說明真相的結果就是這樣,她因誤解而負氣,因負氣而出走,而她的出走都是我無能的時候。

        這座城市有很多她的追求者,不僅有那位出版商。在她短暫的戲劇學院的進修生活中,寄生在那里的男人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發(fā)現(xiàn)了她。他們覺得她有東方女性之美。優(yōu)雅、睿智、談吐風趣幽默,這是那些男人對她的評價。有時我去她在學院的寢室看她,就有那些追求她的男人就坐在她寢室的床上。三個學員一個寢室,其中一個學員每天回家不住寢室,她的寢室就只有兩個女人,那個男人到晚上就過來跟她們聊天,他是在公開追求她,見到我也不避諱。我覺得這樣的男人就是垃圾,沒有尊嚴感,更沒有好男人的質(zhì)地。在那個學院里,都是成年男女,他們來這里是為進修,也是為了尋求情感外遇,開學沒幾天,那里的男女就相互搞在一起。文人濫情可能非這里莫屬。她其實一個都看不上他們,她只是好脾氣地不愿意得罪他們。或許這也跟她對人的尊重有關,她不像我疾惡如仇,她是覺得眾生平等。她只要不跟那些人上床,不讓那些人上她的床就好。但是現(xiàn)在我有點保不齊。真的不知道她在出走之后去了哪里。

        她出門的時候我沒去追她。一是因為追她就要拉扯,我不愿意在公寓里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不愿意被人看笑話,被人當茶余飯后的談資。二是她打定主意出走,我就是追出去也沒用。我太了解她的脾氣了,犯起犟來九頭牛拉不回頭。我們都是這臭脾氣。

        我怎么就沒留意到那個姑娘在我身上留下的氣息呢?

        哦,想起來了。我想起那種氣息。那是我喜歡的氣息。

        有時候我要是走在什么地方,比如酒店的大堂。商廈、道路之間,經(jīng)常會被突然間飄然而至的某種氣息所吸引。我?guī)缀跏秦澙纺菢拥臍庀?。芬芳而沁入心脾,有時美得令我迷醉,我會莫名地被這氣息感動。這是我的毛病嗎?也許。當然也有我厭惡的氣息,比如汽車的廢氣,只要聞到它就會讓我頭疼、惡心。只要我聞到汽車廢氣頭疼和惡心,那就是我的身體出現(xiàn)狀況的時候,感冒,發(fā)燒,總之會生病。我就是這么一個人,敏感又脆弱,可同時又堅執(zhí)而強韌,很難被改變也很難被摧折。

        我在身上嗅了嗅,看看能聞出什么不同的味道來。當然經(jīng)過這么一整天,我又洗過澡,什么都不會聞到,除了洗浴液的氣息。我不懂品牌,尤其不懂女人使用的化妝品的品牌。比如洛雪說過的那個什么雅詩蘭黛。這是那個姑娘身上的氣息嗎?那天麥田的腐敗氣息并沒影響她太多,她站到我面前時攜帶的還是姑娘身體芬芳的香氣,這姑娘也是很絕。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也不大,估計也就是二十多歲。那天我沒問她任何事情。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兒,做什么工作,單位在什么地方,爸媽是做什么的,老家在哪里,這些我都沒問。我覺得這是她的個人隱私,也沒興趣了解。我們只是萍水相逢,沒有必要知道那么多。她那天夜里經(jīng)歷了什么,被人羞辱還是被人強暴,或者什么事兒也沒有,只是受到什么人的驚嚇,這些我也不想知道,這是更不該問的。這個夜晚是她的秘密,是她隱私的一部分。就像我將這個夜晚作為自己的秘密,作為自己隱私的一部分埋藏在心里一樣。她連警察都不愿意被知道的事情,我又有什么理由去問呢?我沒有這個好奇心。能幫助就幫助,能幫多少就幫多少,別的事情都跟我無關,這是我的界限,沒必要跨出去。這姑娘就是我生命里的一次偶遇,我們擦肩而過。她在天亮之時就消失在北京街頭。我都疑心再見到她的時候能否認出來。我不能確切記起她的任何細節(jié),即使記住也難說就是真實的。

        姑娘倒是說要還給我衣服。我嫌麻煩。其實是不愿意洛雪知道這件事情。

        “就算送你了。”當時我這么說。

        我迫切地想回家,心已經(jīng)像振動翅膀的鳥飛離身體。

        要命的是,我離開了這姑娘,但她留在我身上的氣息害了我。

        也怪不得洛雪會猜疑。那個夜晚有太多的懸疑留下。最要命的是我只能穿著褲衩背心回家,那種狼狽的樣子不叫人胡亂猜想也不可能。我丟掉的自行車,丟掉的衣服和身上的女人的氣息,還有黎明回家,這些細節(jié)加起來可以供人任意想象,隨意拼貼都可以構成可疑的畫面。洛雪不會是想我到夜店去跟女人廝混被人騙得衣褲不剩吧?她或許就是這么想著才會生氣,越生氣越猜疑,越猜疑問題越大,終至于不可原諒不可寬恕地出走。

        這會兒我有點想女兒。這是我最真實想念的至親的骨肉。

        她返回原籍讀書。讀高中二年級,再有一年就會高考。

        她喜歡畫畫,幻想著將來讀美術學院,學服裝設計,幻想著做個設計師。

        每次回到家里她都會挽著我的手臂在街上走。高中二年級的姑娘個頭也跟她的父親一樣高了,她的身形高挑,五官精巧,相貌秀美,很像她媽媽。女兒讓我深感驕傲,也深感憂慮。我到北京的奮斗,更多懷有的熱望也是為女兒有個美好的未來而精進。雖然眼下我是困頓的,沒有工作,長期失業(yè),甚至連基本的社會保障都沒有,可我還是懷著夢想,渴望有天能贏得機會擁有成功的事業(yè)賺到更多的錢,也就是賺到更多的生活資本,讓我和女兒以及她的媽媽奶奶都過上有尊嚴的文明的生活,我要為了這個理想而在這座城市奮斗。

        這么胡思亂想著我就覺得餓了。到該吃晚飯的時候了。突然間我想起,洛雪出門倉促,我又忘記跟她要錢了。我們家的錢都是她管著,需要花錢的時候跟她拿。我又犯了個錯誤。沒錢的時候還是保不齊會出現(xiàn)什么狀況。出門街邊就有餐館,餐廳的老板也很熟,要是別人可以吃飯賒賬,但是這樣的事情我是做不出來的。我長這么大沒跟人張口借過錢,不管多難,我都不會讓自己做這樣的事情。我就是這么個人。

        我情愿讓自己餓著睡覺也不去白白跟人蹭飯。

        即使是朋友我也不愿意,況且我的朋友們都住在遠離我的地方。

        那天夜晚早早就來了。因為饑餓,也因為女人的出走。

        我早早就上床睡覺了。房間里亮著燈,電視也開著,放著一部沒完沒了的肥皂劇。

        沒脫衣服,也沒脫鞋和襪子,我就那樣拉過被子斜蓋在身上。

        深深的倦怠感讓我沒興趣做這些事情。殘存的理智也讓我知道別讓皮鞋弄臟被子。

        我就這么睡著了,昏昏沉沉,睡夢中做著亂七八糟的夢。

        這些夢醒來都忘了,只留下虛無感。

        責任編輯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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