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雯麗
爸爸和媽媽,都是50年代初考入鐵路的,是新中國的第一批鐵路職工。懷著對新生活的向往和朝氣蓬勃的理想,他們一起參加了鐵路職工運動會。爸爸撐竿跳高,媽媽短跑。那時他們彼此還不認識,但是兩個人留在了同一張運動會合影上。他們還一起參加鐵路文藝匯演,媽媽跳“采茶捕蝶”舞,爸爸合唱蘇聯(lián)歌曲《共青團員之歌》。演出結(jié)束后的集體合影上,又留下了他們倆的身影。
也許,爸爸就是從那時開始注意媽媽的,那個不多言不多語的,低頭走路的羞澀女孩,那個被譽為鐵路電報所“四大美女”之一的漂亮女孩。媽媽在眾多的通篇介紹自己的成就或輝煌歷史的求愛信中,看到了一封只有七個字的信:我想和你交朋友。媽媽回了三個字:我同意。
也就是這十個字的承諾,讓他們承載了日后長期兩地分居的艱難和痛苦。在他們十個字確立了朋友關(guān)系之后的一年,也就是1956年,爸爸帶著贍養(yǎng)父母的責(zé)任,帶著建設(shè)新邊疆的夢想,當然也是工作的需要,去了新疆。
從安徽到新疆是個什么概念呢?就是要連著坐三天四夜的火車。兩個連手都沒拉過的年輕人,靠著通信,靠著思念聯(lián)系著,從不想現(xiàn)實的問題,比如將來能不能調(diào)回來?爸爸家里兄弟姊妹幾人?父母有沒有工作……
什么都不想,就只認那十個字的死理。我曾在媽媽的抽屜里,看到過一個用外國電影的畫報紙包起來的小本子。到現(xiàn)在我都記得那個包裝紙的畫面,一個美麗的西洋女人,手持一把劍,像個女神。小本子的第一頁,是爸爸寫道雋美的字體:“送給姐姐素琴,弟培基。”那是爸爸所寫的情詩,是普希金體的,受前蘇聯(lián)文化的影響,那是50年代的時尚。
媽媽有一張很美的照片,頭發(fā)端莊地盤起,戴著一條潔白的珍珠項鏈。媽媽說,項鏈是跟同事借的。她把這張照片寄給遠在新疆的爸爸,爸爸則在背面,鄭重地寫下了引自俄國文豪契訶夫的一段文字:
人的一切都應(yīng)該是美好的,無論是外表,衣裳,心靈,還是思想。在這一點上,我的妻,是我理想的化身。
理想主義的爸爸,一生都在把媽媽理想化。
后來經(jīng)過我的多方求證,終于搞清楚了,爸爸和媽媽是同年出生,爸爸生日是在農(nóng)歷正月,媽媽生日是在農(nóng)歷十一月,所以媽媽比爸爸小了快一歲。
噢,他們不是姐弟戀,是兄妹戀??砂职譃槭裁匆軏寢尳小敖憬恪蹦兀侩y道是尊稱?我偷偷給二姐看那個媽媽珍藏的小本本,神秘兮兮地探討這個問題,但卻沒有答案。直到今天,我問媽媽:“為什么爸爸叫你姐姐?”“沒有啊,你爸爸一直都是叫我的名字?!眿寢屔踔炼疾惶浀媚潜驹娂?。難道,這又是我想象的?跟奶奶的《聊齋》一樣?不,不,我的想象力遠遠沒有這么豐富。那明明是我看見的,怎么會不存在?那個小本本,是孩提時代的我,偷偷窺探爸爸媽媽的世界的通道,那字跡和封面都歷歷在目,怎么會是虛構(gòu)呢?我只能安慰自己,歲月的磨礪,讓媽媽的記憶力下降了。
我那寫詩寫信的父母,靠著鴻雁頻傳了5年。27歲的他們(在那個年代真的是大齡青年了),決定把10字承諾落實到結(jié)婚證上??墒?,那會兒,媽媽還是不知道,爸爸有沒有從新疆回來的可能?爸爸的工資是多少?爸爸家有沒有房子???直到第一次見了爺爺奶奶,媽媽才知道,爺爺奶奶就爸爸這么一個孩子,爸爸要負擔(dān)爺爺奶奶的全部生活。我真不知道爸媽那5年的通信都談了些什么?難道都是女神之類的話嗎?不當詩人都虧了的爸爸,在媽媽50歲生日的時候,送給了媽媽一本搜集了世界著名詩人們“寫給妻子的情詩集”,扉頁上,爸爸還是用普希金式的詩體寫了一首獻給媽媽的情詩,還依然要跪在被他譽為“女神”的媽媽的腳下。我的媽媽真幸福?。”贿@么個男人愛了一生。我們再也沒有了那樣的時代,我們再也沒有了那樣的愛情。
選自《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