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疆鋒
在當代粉絲文化研究中,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1958—)是一位無法繞過的重量級學者。作為學者粉絲(aca-fan)的代表,詹金斯主要借鑒了德賽杜關于“消費者二度創(chuàng)作”的理論和葛蘭西的文化領導權理論等,激活了“戰(zhàn)術”、“戰(zhàn)略”、“盜獵”和“游擊戰(zhàn)”等術語,強調受眾的抵抗式解讀,把大眾媒介消費看成是一個權力的戰(zhàn)場,具有強烈的文化樂觀論傾向,與受眾研究脈絡中的文化悲觀論(以阿多諾等人為代表)和伯明翰學派的市場收編理論(以赫伯迪格為代表)形成了鮮明對比。
《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與參與文化》(Textual Poachers:Television Fans and Partici?鄄patory Culture,1992,以下簡稱《文本盜獵者》)是詹金斯的代表作。該書記錄了他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親自參與的媒體粉絲的景觀。媒體粉絲不同于明星粉絲、體育粉絲等真人粉絲群體,他們是電影和電視劇的狂熱愛好者,成員遍布所有的英語國家和歐洲大陸,其中大部分是女性、白人、中產階級,但對其他人也持開放歡迎的態(tài)度。用詹金斯的話來講,他寫這本書是為了粉絲、寫給粉絲、關于粉絲的,但同時也是對學術界內部爭論的回應。詹金斯在與粉絲對話的過程中,希望能夠重新定義粉絲圈在公共領域的身份,讓更多公眾意識到粉絲文化的復雜和精細。
《文本盜獵者》挑戰(zhàn)了對“粉絲”這一概念的傳統(tǒng)理解,改變了觀眾研究領域的整體走向。在詹金斯開始研究媒體粉絲的時候,坊間流行著關于粉絲的種種刻板印象:迷戀于細節(jié)、花邊新聞及名人的、有收集癖的“怪人”和不適應社會者和“瘋子”,是“當代文化中見不得人的丑陋范疇”;被看作“宗教狂熱分子”、“精神變態(tài)的殺手”、“神經質的妄想狂”或者情欲僨張的“骨肉皮”(即狂熱的試圖與明星發(fā)生性行為的粉絲)。詹金斯決定打破這些刻板印象,他細致記錄了粉絲的社會結構、文化行為及與大眾媒體和消費資本主義之間的復雜矛盾關系,提出了“重估粉絲圈”的口號。
詹金斯把媒體粉絲文化界定為一種廣泛而多樣的亞文化,它對傳統(tǒng)文化、主導文化、大眾文化構成了抵抗。在他看來,粉絲既不是單純的制作商和大眾文化宣傳的意識形態(tài)接受者,也不是一個毫無理性的群體,而是積極的創(chuàng)作者和意義的操控者。粉絲圈同時從正、負兩面為粉絲賦權,它的體制既允許粉絲們表達反對的東西,也能表達為之奮斗的東西。媒體粉絲圈形成了一種參與式文化,將媒體消費變成了新文本、新文化和新社群的生產,不斷將他人眼中無足輕重、毫無價值的文化材料構造出意義。作為亞文化群體,粉絲的貢獻主要表現在他們對原作不斷的否定和再創(chuàng)作之中,在對主流文化、現實世界的抗爭中拒絕世俗價值。他們在接受、生產、創(chuàng)造批評的過程中,對現實中未曾解決的問題給予獨特的表達,在看似狂熱的行為中展現出自己的價值形態(tài)。通過“盜獵”、“游獵”等方式,粉絲的行為制造了一個烏托邦、一個逃離塵世的空間,創(chuàng)造出盜獵者的詩意和獨特的美學價值。在他后來的《融合文化:新媒體和舊媒體的沖突地帶》(2006)一書中,他認為互聯(lián)網時代的粉絲更有力量,粉絲們把互聯(lián)網看作實現集體解決問題、公眾商議和草根創(chuàng)造性的一種手段,粉絲文化的創(chuàng)造力與媒介素養(yǎng)的培養(yǎng)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不過,盡管詹金斯對粉絲文化進行了高度評價,但是他為其做總結的時候,仍然保持著謹慎的態(tài)度:他沒有宣稱粉絲圈必然代表進步力量,也不認為粉絲提出的解決方式是內部邏輯自洽的或一以貫之的;他認為粉絲圈的存在不能證明所有的觀眾都是積極活躍的,然而它顯然證明了并非所有觀眾都是消極的。
詹金斯從學者粉絲的立場出發(fā),平衡了盛行的批判研究和文化研究著作之間的關系,他強調草根權力受到的結構性限制,一次又一次地指向粉絲和其他草根社群的集體主動性,他認為當代媒體理論過度強調學術批判的批評性一面,這可能會讓我們無法看到未來的發(fā)展,提前關閉了很多可能性,因此他主張做一個倡導者而不僅僅是批判者。
詹金斯的《文本盜獵者》完成于二十多年前,當時粉絲圈還隱藏在公眾視野之外,只能在非正式渠道里活動,粉絲們用郵政系統(tǒng)共享自己的作品,使用復印機和錄像機來傳播、翻錄文本。在《文本盜獵者》出版后,似乎一切都變了:媒介、粉絲活動的方式,粉絲文化已經變得驚人的多樣化,但一切似乎又都沒變:《文本盜獵者》依然是研究包括中國在內的當代各國粉絲文化的經典著作,我們在書中可以發(fā)覺電子時代開始的跡象,瞥見全球化粉絲文化的蛛絲馬跡。更重要的是,詹金斯所描述的文化現象、粉絲圈的文本驅動力、分析和創(chuàng)作的樂趣也依然沒變?!段谋颈I獵者》提供的核心概念和思考仍然在不斷產生共鳴,《文本盜獵者》的基本構想和路徑依然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它依然是一塊磨礪當代文化的“試金石”,為讀者留足了涂寫的空間,表現出不斷啟發(fā)新應用和新問題的持久能力,讓我們從更廣闊的意義上理解草根媒體制作和參與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