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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測度式“別(是)X”的認知機制研究
王 蕾
(復旦大學 國際文化交流學院,上海 200433)
“別”的測度義來源于勸止義。測度類“別”的原式為“別是X?!保陧嵚蓹C制及歧義區(qū)分的觸發(fā)下,“別是”詞化為測度標記,“是”經歷了由判斷動詞到情態(tài)標記成分的虛化過程;此外,格式中X為VP或NP,多表消極性信息,呈主觀非預期特征。用認知凸顯觀能解釋“別(是)”的語義轉化,勸止義和測度義屬于同一認知基體,其意義的演變是言者凸顯不同語義焦點的結果。
測度;原式;韻律機制;歧義;認知凸顯觀;意象圖式
“別”為典型的否定性副詞,分表勸止義和測度義(亦稱揣測義),關于前者的研究成果頗豐,如:呂叔湘(1982:304-306)提出,“別”表禁止,由“不要”合音而成;邵敬敏、羅曉英(2004)將其語法意義歸納為“否定性意愿”,據否定程度高低區(qū)分為禁止、勸阻及祈求;另外,袁毓林(1993)、項開喜(2006)、彭飛(2012)等也分別針對祈使類“別”的語法功能等進行了研究。
然而,對于測度類“別”,學界甚少關注,現有研究如:呂叔湘(1999:703)認為,“別”為否定性測度語氣詞;邵敬敏(2004)指出,“別”與“是”連用,可表否定性猜測,如:
1) 別是他截聽了電話來復仇的吧。(王朔《人莫予毒》)
另外,個別研究者也從修辭角度進行了解釋,如:高增霞(2003)提出,測度義的“別”為認識情態(tài)標記,由禁止性否定義演變而來,其機制在于:(1)轉喻機制,勸止類“別”與不如意、不期待性事件間存在關聯;(2)禮貌機制,對無把握的事件,應留有余地,常加上否定詞“別”降低肯定度。陳振宇、邱明波(2010)則將“別”的測度義視為強否定在特定語境下讓渡為弱肯定的修辭用法。
現有研究者均提及“別”的測度義與勸止義的相關性,認為前者是后者的修辭變格,但多流于理論層面,且修辭手段的解釋過于單一;此外,現在研究均在分析其他語言現象時順便提及“別”的用法,并未有針對性的專文分析。因此,關于測度類“別”的研究相對不足,本文擬針對該問題,從以下層面深入探討:(1)測度類“別(是)”的歷時考察;(2)測度類“別(是)”的構式特征;(3)“別(是)”由勸止義到測度義的獲得機制和認知解釋。
“別”表測度義時,X為VP或NP,且以前者為主,呈兩種基本用法:a.“別X”;b.“別是X”。高增霞(2003)從共時角度探討了測度類“別(是)”的語法化進程,但偏重于理論分析,而未提供歷時結論,本文將結合CCL語料,探究“別(是)X”的由來及構式特征。
“別(是)X”表測度的用法最早見于清代,如:
2) 別是神仙托生的罷?(《紅樓夢》) 3) 別是他前來開棺盜尸罷?(《七俠五義》)
4) 這小子別有毛病吧?(《三俠劍》)
以下是該類格式的歷時分布情況。
“別(是)X”在古代及近代語料中的分布①表1
a式:“別X”
小說成書年代例句數量句尾語氣詞句類 疑問句感嘆句陳述句 施公案17981吧(1)1 七俠五義18794罷(4)4 小五義18901吧(1)1 九尾龜19101吧(1)1 三俠劍19203吧(3)3 總計10(100%)吧(60%)、罷(40%)100%
b式:“別是X”
小說成書年代例句數量句尾語氣詞句類 疑問句感嘆句陳述句 紅樓夢175414罷(8)、了(4)、零形式(2)68 施公案17984吧(4)31 七俠五義187915罷(15)132 小五義189030吧(18)、罷(11)、呀(1)16212 彭公案18922吧(1)、罷(1)2 濟公全傳19081吧(1)1 九尾龜19103吧(2)、罷(1)3 三俠劍19206吧(5)、啦(1)51 清朝秘史1920后9么(7)、吧(1)、零形式(1)414 總計84(100%)吧(80.95%)、零形式(3.57%)、了(4.76%)52(61.90%)5(5.95%)27(32.14%)
由表可見:
(1)測度式“別(是)X”在清代即已出現并日漸普遍。
(2)測度式“別(是)X”常與句尾語氣詞共現,如“吧、罷、了”等,其中“吧”最為常見②。
(3)測度式“別(是)X”有疑問句、感嘆句和陳述句三種句類,以疑問句為主。
及至現代,測度類“別(是)”的句子也不少見,如:
5) 你別是有病吧。(談歌《城市警察》)(陳述)
6) 別是日本人進了村吧?。▽O犁《風云初記》)(感嘆)
7) 別有什么想不開的吧?(談歌《大廠》)(疑問)
“別(是)X”在現代語料中的分布 表2
總數句尾語氣詞句類 吧了零形疑問句感嘆句陳述句 “別X”44(100%)004(100%)00 “別是X”7139(54.93%)5(7.04%)27(38.03%)28(39.44%)5(7.04%)38(53.52%)
對比測度類“別(是)X”的歷時變化可見:
(1)使用頻率的穩(wěn)定性
該句式自清代出現至今,使用頻率相對穩(wěn)定,b式“別是X”的數量遠超a式“別X”。
(2)句尾語氣詞的分布
“吧”在古代占據絕對優(yōu)勢,這無疑與其本身具揣測功能相關,而現代語料中,“吧”的數量優(yōu)勢有所下降,這與“別(是)X”的演化歷程之聯系,下文將進一步分析。
(3)句類的分布
該類句式呈現三種:即疑問句、感嘆句和陳述句,但現代與古代相比,疑問句的優(yōu)勢地位降級,而陳述句的使用更為普遍。
綜合以上,測度類“別(是)X”在現代漢語中的基本格式為:“別是X吧?!?/p>
測度類“別(是)X”有兩種基本格式:a式“別X”;b式“別是X”,究竟何種為原式,兩者之間又有何演變和繼承關系呢?
據原型范疇理論(prototype theory),范疇的典型成員具有語言交際上的常用性及地位等級上的優(yōu)先性(Langacker 1987),標記理論(markedness theory)也指出,無標記形式產生年代及頻率都優(yōu)先于有標記形式(沈家煊1999:32-33),由此判定:(1)時序性:b式的最早用例見于1754年(《紅樓夢》);而a式的產生年代則為1798年(《施公案》),b式產生時間更早。(2)頻率性:無論哪個階段,b式的使用頻率都遠超a式。(3)格式特征:b式所屬句類及句尾語氣詞的類型呈多樣性,而a式則較為固化,為配合“吧”的疑問句。b式“別是X”在時間、頻率、穩(wěn)定性等方面均具有優(yōu)勢,為無標記的原型格式。
勸止類“別”的原式為“別X”,鑒于其測度義由勸止義演變而來,為何“別”類測度式的原式卻為“別是X”呢?測度式“別是X”的推演機制究竟應如何構建?
(1)韻律機制
就層級切分而言,“別是X”應為“別是|X”,“別是”后可有語音停頓,如:
8) 別是孩子生病吧?(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環(huán)》)
上例為“別是”+主謂結構(S-V)的形式,“別是”后可略作停頓,即“別是|孩子生病吧?”。測度義“別是”有詞化趨勢,與韻律機制相關,馮勝利(2007)提出,現代漢語詞匯的音節(jié)為雙音節(jié)時,音律最為和諧,因此,“別”獨用表測度義的可接受度較低,偏向于與“是”結合為雙音節(jié)的韻律詞。
(2)語義的明確性和區(qū)分性
“別”類句的典型勸止式為“別X”,而當“別”表測度義時,其a式也為“別X”,“別”的勸止式與測度式的a式在形式上重合,容易混淆,如:
9) 他看了我一眼,說:“下次你別記錯了。”
10)“我從來不會唱歌,你別記錯了,是另外一位小姐吧?”(周而復《上海的早晨》)
同為“別記錯了”,但語義卻存在差異。單獨分析“你別記錯了”,大多應作祈使性勸阻義解,即9),表言者的否定性提醒義。而10)后續(xù)句“是……吧”為典型的測度句,其揣測語義溢出(semantic overflow)覆蓋前句,致使“別記錯了”衍生出“你記錯了吧”的測度義。因此,“別X”易發(fā)生歧義,為避免承載過量信息,傾向于以相關格式分流其測度義,即b式“別是X”,“是”為承載測度語義的標記。
(3)“是”的獲得及詞化機制
“是”作為測度義的標記,如何與“別”共現并呈詞化趨勢?這與“是”的性質及格式的演變息息相關。
石毓智(2005)將“是”按語法功能分為“判斷”、“焦點”、“強調”和“對比”,且存在一個跨語言的發(fā)展鏈,即:指示代詞 → 判斷詞 → 焦點標記 → 強調標記 → 對比標記。現代漢語中,除指示功能退化外,“是”兼具后四種功能。
對于“別是X”格式的“是”,如下例11)及前文例8):
11) (別)是一場夢吧?(1994年報刊精選)
“是”起初應為判斷動詞,石毓智(2005)界定了判斷動詞的使用條件:判斷詞“是”聯系2個且只能是2個變項,且2個變項的數量特征都必須是離散的。11)中,“一場夢”具有明確邊界,能為數量詞所修飾,具有典型的離散性,其前的“是”應為判斷動詞。對于8),“孩子生病”前的“是”,也應為判斷動詞,石將部分“是+V”也歸為判斷句,如:
12) 我們那是一見鐘情?。ㄊ?/p>
上例可理解為,我們的(相識)是一見鐘情的情況,同樣,8)則為:(言者揣測的情況)是孩子生病。“孩子生病”具有離散性,“是”未重音化且不能被省略③,故不能作強調或焦點標記理解,由此可見,“別是X”中“是”的原型應為后接NP/VP的判斷動詞。
那么從何解釋“是”判斷功能的弱化及與“別”的成詞趨勢呢?根據上文,“是”在語法化的嬗變中,由判斷動詞演變?yōu)榻裹c標記,經歷了動詞虛化為可省略的標記詞的過程,而“別是”中的“是”,在非敘實性語境的觸發(fā)下,從判斷動詞到測度性情態(tài)標記組成成分的轉變,也遵循了這一語義由實到虛的演變規(guī)律。
“別是X”格式的產生機制如下:
別+是+X→別是+X+吧?→別是+X?→ 別是+X。
判斷動詞 測度標記 “吧”的省略 陳述句
“別是”在表測度義時,與“吧”高頻共現,齊滬揚(2004)、徐晶凝(2003)等提出:“吧”具有傳疑功能,可對命題內容進行推論,并要求確認。因此,在“別是X吧?”中,“吧”的揣測意味降低了X的真值強度,與判斷動詞“是”對信息的確立性產生矛盾。鑒于語境順應性(Adaptability)原則,語言形式在語言選擇中應動態(tài)地順應語境的需求,“吧”所在句非敘實性的疑問語境引致“是”信度的調低及判斷功能的弱化?!笆恰弊鳛榕袛鄤釉~獨立句法地位的喪失,使其依附于“別”,與“別”詞化(lexicalized)為實義虛化的測度性情態(tài)標記。隨著“別是”測度性情態(tài)標記功能的獲得及強化,它可脫離“吧”獨立構成測度句式的語用條件,致使現代語料中獨用“別是”的測度句式大幅增加;同時,“別是”也由古代的疑問句類為主轉變?yōu)殛愂鼍漕悶橹鳎?3.52%),即“別是”測度句已無需疑問句式的配合,“別是”已徹底情態(tài)標記化。
語料也顯示,由于單用的“別”表勸止或測度信息時易發(fā)生歧義,更傾向于被用作勸止而非情態(tài)標記,因此,a式“別X?”無一例外地屬于疑問句類,并配合揣測語氣詞“吧”,才能足句,這也證明了“別是”才是“別”類句主要的測度性情態(tài)標記,b式“別是X?!笔恰皠e”類測度句的原式。
測度語氣詞“別(是)”由否定性勸止副詞“別”演變而來,其否定性并未完全虛化,而由命題否定轉化為元語否定,從否定客觀事件的實現轉化為否定主觀情態(tài),如:
13) a. 你(千萬)別是真的報了警。 b. 你別是真的報了警(吧)。(梁鳳儀《九重恩怨》)
13)a為否定性祈使句,b)為測度句。前者表對“報警”的阻攔,否定性體現為具體的勸止性行為;后者表對“報警”的猜測,否定性體現為言者的主觀非期待性。
根據語料,“別是X”中的X信息多屬言者非期待的情況,即主觀意愿的否定性,但高增霞(2003)指出,X還包含少量中性情況,即X對于言者無所謂好壞,如:
14) 李大嘴:她別是看上秀才了吧?(《武林外傳》)
高指出,“她看沒看上秀才”對李大嘴來說,是無關意愿的中性信息。那為何中性的X會用否定性測度式來表達呢?本文認為,此處的“中性”值得商榷,“別(是)”后的X均具有否定性特征,以下結合語料說明。
古代語料的情況如下:
15) 別是他見我行李盤費皆無,私自逃走了罷。(《七俠五義》)
16) 想是他心懷不善,別是有什么意思罷?倒要留神!(《七俠五義》)
17) 別是神仙托生的罷。(《紅樓夢》)
18) 等了半天,并無動靜。別是個土堆兒吧?(《小五義》)
以上例句中,15)“私自逃走”為消極性;17)“神仙托生”為積極性;16)、18)的X無明顯極性特征,即所謂的中性事件。
現代語料的情況則有所差異,如:
19) 父母為此憂心忡忡,擔心孩子別是個啞巴。(1994年報刊精選)
CCL語料庫中只有消極性和中性的用例,分別如19)和14)。
根據語料,X以違背言者意愿的消極性信息為主,同時也存在少量的中性信息,而這種所謂的中性其實包含主觀否定性,表現為以下兩方面:
(1)語境充填后的消極性
語境充填即語境提供的潛在語義,16)的X盡管為中性,但其主觀期待度可由語境充填而得,其后續(xù)句“倒要留神”說明“有什么意思”的“意思”必為惡意,對于言者意愿也為消極性。
“別(是)X”主觀期待度的類型分布④表3
主觀期待度—0+ X消極特征語境充填(0)X積極特征語境充填(0) 古代語料60(63.83%)16(17.02%)9(9.57%)4(4.26%)5(5.32%) 現代語料62(82.67%)9(12.00%)4(5.33%)//
由上可見:“別(是)”后X的主觀期待度以負向為主,即X信息為言者不期待發(fā)生的消極情況;同時,古代語料中還出現了積極性X(4.26%),如17),及至現代,CCL語料庫中再無積極性X用例,X信息的消極取向和格式的否定性更為固化。
(2)主觀預期的否定性
主觀期待和主觀預期為不同概念:主觀期待亦稱主觀意愿,是事件是否符合言者主觀愿望的反映;主觀預期則是言者基于自身認知對未知情況的理性推測。信息可分為“預期(expectation)信息”和“反預期(counter-expectation)信息”(Heine 1991,Traugott 1999:61-89),前者指事態(tài)(the states of affairs)符合言者的常規(guī)推斷,后者則指相背離的情形。
本文認為,部分主觀期待為中性的X信息,卻蘊含了主觀預期的否定性,即反預期信息。以18)和14)為例,言者的主觀預期應為某人,即“土堆”在言者意料之外;“看上秀才”也是李大嘴預期之外的,言者認為該事件常理下不可能發(fā)生,因此,盡管“土堆”和“看上秀才”對于言者為中性信息,卻偏離言者主觀預期,這與X為消極信息時類似,如:19)父母主觀預期中,孩子不可能是啞巴。違背主觀意愿的消極信息無疑也在言者預期之外。
因此,無論X為消極或中性信息,都強調與言者主觀預期的背離,測度類“別(是)”具有[-預期]、[+測度]特征。
關于“別(是)X”的這一轉變機制,高增霞(2003)、葉建軍(2007)均從禮貌原則角度分析,認為測度是禁止的商量語氣。本文則認為:這一轉變并非單純出于禮貌,而應從認知凸顯角度加以解釋。
認知凸顯觀(pro-minence view)的基本原則為:語言結構中信息的選擇及呈現方式由信息凸顯的程度決定。Langacker(1991)以此分析語言的句法表現,將指代對象在認知域中涉及的范圍定義為基體(base);凸顯部分定義為焦點(focus),凸顯不同的焦點構成不同的側面(profile),如:
20) a. The car crashed into the tree.(那輛車撞在了樹上)
b. The tree was hit by the car.(那棵樹被車撞上了)(Ungerer&Schmid例)
兩句描寫同一事件,而認知主體的關注對象分別集中于“car”和“tree”,凸顯信息的差異引致句法結構的不同。
凸顯觀也常用以解釋詞義,Langacker(1991)指出,基體標識整個結構而側面激活度最高,兩者的結合才能更好地表達詞義。對于“別(是)X”來說,表祈使和測度的句式在認知描寫及意象圖式上有相通之處,因此會出現歧義,如:
21) 別是他來了!
無前后語境時,可作勸止句或測度句解,如:
22)a.(千萬)別是他來了! b. 別是他來了(吧)!
兩句句法形式相合,但在語義、語用功能及句式上都有所差異。歧義產生的原因有多種,而觸發(fā)“別(是)X”歧義的機制則為相同意象圖式下的凸顯差異,以下將進一步細化描摹其意象圖式的特征。
(1)言者主語預期的“否定性”
上兩例中,言者主語對X信息的預期都為否定性。22)a為祈使語氣,言者明確提出“他來了”在主觀上無法接受,即“他來”在主觀預期中的出現機率很低;b)為測度語氣,“他來了”在意料之外,言者認為在預期中不太可能發(fā)生,即呈主觀預期的否定性。
(2)X信息在言者意象中的“非現實性”
關于表勸止義時X的時體特征,前人曾做過歸納,如王銀(2008)提出,X可為已然或未然,應視其格式類型而定;趙微(2005)則認為X的時體性與其分類語義相關。
本文認同以上看法,“別”的勸止義兼有“勸阻”和“防止”義,分別對應“已然”和“未然”,如:
23)a. 別走了?。ㄒ讶唬?b. 別走?。ㄎ慈唬?/p>
VP“走”在時軸上具有半開放的延展性,23)a否定“走”的順時延伸,即否定終點;b)否定“走”的起始點,時體助詞“了”是限定“走”情狀的關鍵。
而表測度義的“別是”,也可為“已然”或“未然”,如:
24)a. 別是他來了!(未然、已然) b. 明天別是他來?(未然)
24a)“他來”盡管在言者意料之外,即具反預期特征,但在客觀現實中仍有已然的可能性,b)“他來”則有未然性,以將來時間詞“明天”為標記。
以下兩句都為典型的未然性X,有“下次”、“會”作為未然的時間情狀標記。
25)a. 下次別是小命丟了。 b. 路飛別是會在OP前掛掉的吧。(網絡語料)
李宇鳳(2008)提出,“莫”的歧義源于未然防止與已然猜測,然而,作為同類屬詞,“別(是)”無論表勸止或測度,X都可為已然或未然,因此,以時體差異來區(qū)分歧義值得商榷,至少不適用于“別(是)”。
但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提及X的時體狀態(tài),都相對于句法主語而言,如:
26)a. (你)別走了! b. 可別是他來! c. 別是他來了吧!
26)a為祈使句,隱含主語“你”;b)為非主謂句,“來”的直接主語為“他”;c)為測度句,“他”亦可移至句首,即“他別是來了”,“他”為句法主語。然而,“別(是)X”作為主觀情態(tài)句式,其言者主語的角色不容忽視:26)a中的“別”表勸阻義,“走”于句法主語可為已然或未然,且以前者居多,在言者意象中為非現實性的動作,言者主觀上不接受“走”的實現;b)的“別”表弱防止義,“來”在言者意象中也為非現實性,只有未然事件才有防止的必要,非現實性進一步增強;c)的“別是”表測度義,“來”可為未然或現實情狀,且以前者為主,在言者意象中,這一事件并未實現,因為已成事實就沒有揣測的必要了,揣測中的事件當然具有更強的非現實性,簡言之,“別(是)X”中,X信息在言者主觀意象中均具有非現實性,但程度有所差異。
(3)X的可控性
X的“可控性”也與“別”的語義密切相關。所謂可控性,是指言者主語對句法主語及X的支配力。邵敬敏(2004)對勸止類“別”按語義否定性由高到低區(qū)分為:禁止、勸告和祈求,如:
27) 別哭!煩死了?。ń梗?28) 先別哭!總會有辦法的。(勸告)
29) 小祖宗,你就別哭了?。ㄆ砬螅ㄗ詳M)
隨著否定語氣的降級,言者主語的可控性也依次減弱,如27)言者有把握命令句法主語停止“哭”;28)言者安慰并期待句法主語停止“哭”,但對其是否聽從把握不大;29)言者請求句法主語停止“哭”,但后者接受意見的可能性很低。由此可見,“別哭”的否定語義呈層級差異,并與言者對事件可控性的程度相關聯。
而當“別(是)”表測度義時,以上可控性極度弱化,非自主動詞大量涌現,如:
30) 別(是)地震了吧!
邵敬敏、羅曉英(2004)認為,“別”后為非自主光桿動詞時,只能表測度義,但語料表明,自主性動詞也可用于測度式,言者主語在主觀意象中對該類事件也存在控制意愿,但可控性更為弱化,如:
31) 老天爺??!別是他來了吧!
“來”為自主性動詞,但該句也為測度式,言者主語企圖對非預期的“他來”事件進行控制,句首的“老天爺”,更突顯言者能力有限,轉而求助上天幫助控制該事件,因此,盡管控制效果極弱,但無法否認在主觀意象中,言者對X仍存在控制意愿。
(4)凸顯焦點的差異性
綜上所述,“別(是)X”的認知基體應為:對于言者認知域中的事件,因其在主觀預期之外,言者主語試圖通過支配句法主語控制其發(fā)生。其意象圖式特征歸納為:[-現實性][-主觀預期][+控制],其中,非主觀預期是基體特征,而事件的非現實性和控制度具有可調節(jié)性。“別(是)X”從勸止義到測度義的過渡,經歷了可控性的調低及非現實性的增強。
圖1 “別(是)”的意義過渡
當格式凸顯對事件的控制意愿時,“可控性”成為意象焦點,言者主語對X的控制行為被前景化,在語義上表現為“勸止”,典型格式即禁止性的祈使句;而當格式凸顯事件在言者意象中的非現實性時,“揣測性”成為意象焦點,X對于句法主語的可能性被前景化,在語義上表現為“測度”,典型格式即揣測性的測度句;而表“祈求義”的“別是”句,由于其控制度處于可控性連續(xù)統(tǒng)中勸止義的末端,弱化程度近于測度義,因此,易產生歧義,如21)??傊?,“別是”從勸止到測度義的過渡,是基于言者的同一意象圖式凸顯不同語義焦點的結果。
“別是X?!睘椤皠e”類測度句的原式,“別是”作為格式的測度標記,與韻律原則及語義的區(qū)分度相關,“是”經歷了由判斷動詞到情態(tài)標記組成成分的虛化過程;X多為消極信息,呈主觀非預期特征;“別(是)X”的多種意義屬于同一認知基體,由勸止到揣測義的演變,是認知凸顯不同語義焦點的結果。另外,語料中還出現了不少“別不是X(吧)?”的測度用法,它與原式有何聯系?如何解釋“不”的羨余機制?限于篇幅,本文未作分析,留待今后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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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所選語料參考《中國小說史略》(魯迅1923、1924),按照成書年代的先后順序排列。
②“吧”來源于“罷”,為“罷”的書寫替換形式,兩者實屬同詞,前者多用于近代(齊滬揚2004)。
③表測度的“別是”一般可省略“是”,即b式向a式的讓渡,但此處針對的是“別是”未詞化的格式,“是”不能省略。
④事件按照對于言者主觀意愿的性質可分為三種:消極性事件(-)、積極性事件(+)和中性事件(0)。中性事件經語境充填后具有消極或積極特征。
The Study on Cognitive Mechanism of “(別)()(是)X”
WANG Lei
(International Culture Exchange School, 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 China)
The Speculation of “”(別) is originated from the meaning of dissuading. The prototype format of speculation is “(是)X”. Under the rhythm mechanism and distinction of ambiguity, “” is lexicalized to a modal marker. Meanwhile, “shi” is grammaticalized from a judgment verb to a modal marker component. Mostly used as negative information, X presents the subjective unpredictable characteristic. With the pro-minence view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the meaning of speculation and dissuading have the same base, and the evolution of meaning is resulted in the different pro-minence of image schema features.
Speculation; Prototype format; Rhythm mechanism; Ambiguity; Pro-minence view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Image schema
H146
A
1000-1263(2018)02-0032-08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現代漢語及方言中的否定問題研究”(12AY001)
王蕾,女,1982年生,江蘇常熟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現代漢語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