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風雨前
我原先一直有個印象,居家過日子,男人是不要去買菜的。他不是不肯做事情,他只是不耐煩與人交道。這一點印象全從我爸得來。
我爸買菜常常使我媽驚怒交加。他們一道去市場,看見農(nóng)民模樣的小伙兜售他的洋芋,自行車馱了兩大竹筐。我媽問價錢,小伙羞愧地說了一個數(shù),但又強硬聲明:我們自己屋頭種的,吃不完才拿出來賣,婆婆你懂行你挑嘛。
我媽笑笑,表示既不愿承情更不肯上當,輕蔑道:前頭那個攤比你還相因些。實際上我媽停在這里半晌不走,就已經(jīng)表明了購買意向,說什么并不重要,這是買菜賣菜之間的默契,小伙也聰慧地拎起了他的土秤。
可我爸看不慣,忿而道:“前面便宜你去買前面的好了!你說人家做什么?”
我爸我不要太了解,他對那種唯唯諾諾做小伏低的農(nóng)民模樣的人懷有泛泛的憐憫,為了防止自己流露,他甚至不朝他們看。所以我媽這種口氣在他看來簡直是欺凌,他必須發(fā)出義勇的聲音了。
我媽惱道:你是哪邊兒的啊?她拔腳就走甩掉叛徒,挑好的洋芋又滾回筐里。
我爸愣住,旋即厚著臉皮尾隨而去。我后來問他農(nóng)民小伙氣不氣,有沒有抱怨?我爸說沒有,“他驚呆了,大概沒見過這么復雜的家庭糾紛?!笨捎终f:“我要是他我就不賣給你媽!——沒想到他這樣自甘墮落。”
我媽不愿一起去買菜,我爸賭氣自己去。他從事美術(shù),買菜的樂趣在他是享受色彩:朱紅的海椒,醬紫的茄子,瑩如羊脂的蘿卜和湖綠的西蘭花。
然而這些在我媽看來是:帶疤的海椒,蔫茄子,糠心兒蘿卜和花期已過的西蘭花。
他們不賣給你賣給誰?賣給誰?我媽控訴道。
我爸買菜買得壞,他的親哥哥卻堪稱大師。
我大伯的職業(yè)是研究元史,但買菜的專精使他更負盛名?!疤舨怀龅诙€”,他的老朋友們說的,故意不給出表示范圍的狀語,全辦公室?全單位?全國?意思是不拘哪個范圍都“挑不出第二個”。
我媽認為我爸有天分可以把普通菜販改造成為奸商,而我從大伯身上看到一種力量,他能激勵一個奸商走上正道。
有次大伯帶我去菜場,為晚飯的魚頭湯買魚頭。一路他就講那個魚販怎么好,別人賣魚頭使勁帶脖子肉切,好多占一點分量,而他不。
我贊這魚販厚道。大伯卻說:“一開始也一樣,他還耍小聰明斜著切,后來我跟他講道理,把道理講給他聽,我是這么樣講的,我講:(此處省去800字)——道理講明了就好了,他聽的?!?/p>
本來那天我們就去晚了,菜場眼看要閉市,偏偏大伯自己不爭氣,內(nèi)急起來。找到廁所急躥而入,囑咐我獨自去買魚頭,“第三個攤啊!”從圍墻里傳來他的喊叫聲。
我臨危受命,十分憂懼。
魚攤只剩一攤,攤上只剩一人一頭。然而那魚販竟然不肯賣我,說等個人。
“等個老先生,我給他留的?!?/p>
“哪個老先生???是不是姓楊?”
“姓啥我不知道,老先生特好,特能講道理,我們都怕他講道理!”
“??!我就是老先生派來的!
他只是笑,并不松口。幸好大伯及時趕來,兩人激動地相認一番,方交割完畢。
我拎魚頭細看,果然不帶一絲脖子肉,再問價錢,果然講道理。
我爸要買整個菜場最爛的,而我姨父,我姨媽恨道:要買整個菜場。姨媽所言不虛,她家從不缺菜。
我姨父對蔬菜的愛,不僅是對食物的愛,他還懷有敬意,看著陽臺上成捆的紅油菜白油菜,論打的菜腦殼,扎成垛的萵筍,三十個青西紅柿,他常常要唱贊美詩:“蔬菜多么偉大你知道嗎?它們把無機轉(zhuǎn)化為有機,賜給所有動物生存所需,它們是這個星球的恩人……”
“吃得完???——最會亂整!”姨媽吼他。沒用。姨父才不聽,他像一堵棉花墻。他懼內(nèi)是裝的,什么也干擾不了他對蔬菜的敬愛。
大年初三,我們?nèi)胰ツケP山給外公掃墓,起了大早,卻在山腳下耽誤了半天,因為姨父在路邊發(fā)現(xiàn)一溜長攤,堆滿了這個星球的恩人。他撲上去,誰也攔不住。
二十幾分鐘后大家急了打發(fā)我去催。那時他正對著豌豆尖和冬莧菜掏心掏肺。
姨父甚至對菜販菜農(nóng)也一往情深,這大概跟他年輕時有過短暫務(wù)農(nóng)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對他們不是憐憫,是依戀。一般買菜頂多彎腰挑揀,他不,他會蹲下,因為居然能聊起來。你的茼蒿幾點摘的?五點?。刻爝€沒亮嘎?哦你的青菜安逸,我一壇只泡得下它一棵。你從哪邊過來的喃?籍田?我咋不曉得?早先我們表舅在那邊,但早就死了……
姨媽本來最不耐煩他跟他們套辭,總覺得他們敷衍他就是為了賺他的錢,可后來出了“報恩紅苕”那件事,她就沒法再給他臉色看了。
那是20世紀80年代末,姨父買了一輛帶斗的三輪車,常得意洋洋蹬著去菜場轉(zhuǎn)。在那個人們羨慕永久飛鴿的年代,一個哲學系教師快樂地蹬著三輪,車斗里有泥巴、稻草和爛菜葉子,一個系的同事碰見了都不敢相認。
一天他在菜場,聽見某人怯生生地叫“哥子……”,原來是個熟臉的菜農(nóng),想借三輪車運東西。
三輪車雖然丑陋,但畢竟是一項財產(chǎn),又是姨父心愛的坐騎,我料姨父不肯。然而他馬上就跳下來,說了家里地址,好叫菜農(nóng)知道往哪里還。菜農(nóng)話也少,點頭“要得要得!”就蹬走了。
過了一會兒我想起來問:“那人叫什么名字???”姨父突然愣住,“?。〔粫缘?!”我竊笑,又去向姨媽報了信。姨父在懊惱和姨媽的數(shù)落中度過了兩天,人家果然沒還他。
然而第三天,樓下傳來嘶啞的叫喊:“哥子!那個哥子!”
不僅車還回來了,千恩萬謝地,車斗里還裝了大堆的紅苕,根本吃不完。我們家也分了好多,有多多呢?這么說吧,我就是從那以后不再吃紅苕了。
“當然當然……不過你自己不覺得稍微貴了一些嗎?”
這句話是丹叔叔對菜販子說的,很多很多年前了,他聽見菜販子報價以后發(fā)的一個問。
但逢年過節(jié)家里人吃飯,我就要講這個段子,笑了多少年還沒笑夠。因為都了解丹叔叔,都覺得即使他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頂著一頭卷發(fā),瞪著一雙相隔遙遠的大眼睛,臉上是那種天然的驚駭、駭呆,就已經(jīng)讓人前仰后合。
28年前的那天是這樣:他去培根路的菜場買菜,帶著我。菜販子說的價格我不記得了,光記得丹叔叔的驚駭駭呆:“當然當然……不過你自己不覺得稍微貴了一些嗎?
我和菜販子一時間都愣了,還快速對視了一眼,這叫什么話?這種句型在菜市場上千百年來都沒有出現(xiàn)過。像譯制片的臺詞。
菜場有菜場的規(guī)矩,嫌貴你可以上來就罵臟話,可以挖苦諷刺,但你不可以拷問人家的靈魂——我不問,你捫心自問,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的眼睛問,用莎翁的口氣問。
丹叔叔常常因為在日常里使用異常詞句而被誤認為外語系或者哲學系的老師,但他實際上是數(shù)學系畢業(yè)的物理系老師。他是大學教授的小兒子,自幼受西式教育,可17歲時父母都去世了。他靠做送水工勉強養(yǎng)活自己,直到幾年后考上大學,有了助學金。
假如看丹叔叔是少爺出身,做派又像陳景潤,就誤以為他在生活上很低能就錯了。生活其實是他的強項,因為他用他可怕的專業(yè)知識和專業(yè)精神生活。
“你說今天這邊的紅油菜比那邊貴一塊錢?這個表述非常不嚴謹啊,首先紅油菜本身的質(zhì)量你沒有描述,其次同一質(zhì)量的紅油菜在上午、下午和傍晚是不同價格的。而且貴這個字不夠中性,已經(jīng)帶有批評的色彩,在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怎么可以下這樣的結(jié)論?還有,貴一塊錢這個說法很含糊,我建議你采用百分比,相對準確一些?!边@是上周我在菜場見到他時他臨時為我開辟的一個論壇。我一直用微笑憋著大笑,像小時候上他的課一樣不懂裝懂頻頻點頭。
“您買什么菜???”我問。
“芹菜?。 彼軣崆?,我記起來他從來就很喜歡芹菜?!拔姨矚g芹菜了,簡直沒法。”他承認。
“芹菜也喜歡您?!蔽益移ばδ槾蛉に?。
“當然當然,這么多年它應(yīng)該看出來了我是它狂熱的追求者?!?/p>
看著他一根一根挑選芹菜的專注,和極其克制也克制不住的狂熱,我真心希望芹菜能為其精誠所感,轉(zhuǎn)世成人,嫁給他。
(吳磊薦自《視野》)
責編: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