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能找出一個不孤獨的人嗎?”牟森把孤獨視為積極和勇敢的詞匯,寧愿將其稱為“獨自”,“恐懼也好,苦難也好,獨自面對,多牛啊。為什么一定要糾纏孤獨這個詞呢?”
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
發(fā)自北京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飛
牟森對工作一板一眼,習慣借軍事術(shù)語表述——那是“任務(wù)”。2018年4月20日,他的新任務(wù),改編自劉震云同名長篇小說的話劇《一句頂一萬句》在國家大劇院首演,距離他1997年決意停下話劇工作已經(jīng)超過20年。
“這一次從業(yè)務(wù)上完成了預期?!睂τ谛聞?,牟森大體滿意。至于在創(chuàng)作精力旺盛的時候離開,他的解釋簡單:“作品最忌諱重復,你重復自己,不能超越自己,自己就不舒服?!?/p>
首演時難免紕漏。演員們操著方言,字幕機突然失靈,有豆瓣網(wǎng)友慶幸讀過原著,“山西話問題不大,河南話真的靠猜”。第二天設(shè)備恢復,但麥克風偶爾發(fā)出嗡嗡聲。主人公楊百順在舞臺上反復奔跑,惶惶不可終日,恰如他無力掌控命運跌宕。演員一身棉裝,半場跑下來汗流浹背,設(shè)備進水,聲音失真。
牟森感念于首演當晚劉震云的評價——演員們“奮不顧身”。他希望未來充實《回延津記》的“未盡之處”。話劇與原著小說結(jié)構(gòu)相同,分《出延津記》和《回延津記》兩部分。小說36萬字,一出一回幾乎一個世紀。牟森堅持改編整部小說,否則寧可不做,戲分兩幕,演下來超過三個小時。
原著中大小人物超過100個,牟森改編至70多位,由舞臺上的16位演員分擔。劇本起始,他把人物標注為:“百姓。百業(yè)。百事。百態(tài)?!备桕牫蓡T扮演眾多角色,如熟人社會的街談巷議般,一刻不停地關(guān)懷著楊百順的命運。
一句、一萬句,故事顯然離不開說話。小說開篇便是本不該成為朋友的一對朋友老楊和老馬,表面親昵實則隔閡。老楊的兒子楊百順人生坎坷,連身份都保不住,名字改過幾輪,從楊摩西、吳摩西直到羅長禮,背井離鄉(xiāng),方才過上大體安穩(wěn)的日子。他如眾生的代表,孤獨而勤勉地活著。
“全世界能找出一個不孤獨的人嗎?”牟森向南方周末記者發(fā)問。他把孤獨視為積極和勇敢的詞匯,寧愿將孤獨稱為“獨自”:“恐懼也好,苦難也好,獨自面對,多牛啊。為什么一定要糾纏孤獨這個詞呢?”
從這部講說話的小說里,牟森讀到了勇敢與溫暖,想把它們呈現(xiàn)在話劇舞臺上。他下結(jié)論:“孤獨的人都是勇敢的人?!?/p>
因緣宿命前世今生
2017年最后一天,牟森突然想通了話劇《一句頂一萬句》的結(jié)構(gòu),再無更改。他正在杭州東站等車,準備去溫嶺石塘看新年日出。
“三個強大的意象縈繞腦中,揮之不去?!覐浟糁H‘窄門‘猶在鏡中。三個‘圣經(jīng)圖景構(gòu)成的其實是‘奧德賽歷程。這四個強大的‘典貫穿俺從2013到2016的創(chuàng)作?!蹦采衔缭谖⑿排笥讶懙?,并繼續(xù)追問,“它們突如其來,同時涌現(xiàn),將要融入‘一句的‘圖景。這是什么意思?俺完全不知道。是傳說中的‘召喚么?我心蕩漾?!?/p>
“你很多東西能夠打通,有時候突然就‘涌現(xiàn)?!蹦采嬖V南方周末記者,“涌現(xiàn)”是出版人凱文·凱利的用語,自己從前排演《零檔案》時也有過類似體驗。
前一天,主創(chuàng)在上海開會,牟森突然想到“彌留之際”,那正合乎他對“正典”的要求?!罢l出延津,誰回延津都是因為曹青娥,曹青娥出延津,曹青娥回延津。她是因為吳摩西出延津,通過牛愛國回延津,是這么一個故事,結(jié)束?!?/p>
果然,話劇開頭,歌隊先合唱交代老人的身世:“七十八歲的曹青娥病危。她是河南延津人。她五歲時被人販子賣到山西沁源?,F(xiàn)在,她陷入彌留之際?!逼浜?,老年曹青娥用河南話追溯往昔,她是吳摩西的女兒,小名叫巧玲……三個小時里,舞臺上是他們的人生。
之前,牟森已經(jīng)發(fā)過幾條朋友圈,表述他對“圖景”以及邏輯線的構(gòu)想:“一個女人,兩個男人。出延津,回延津。因緣宿命,前世今生?!?/p>
牟森在朋友圈里發(fā)自己的創(chuàng)作、生活、讀書及各式各樣的感慨與資訊,他笑稱那里是“個人垃圾站”。類似內(nèi)容,他起初記錄在新浪博客上,同步更新于牛博網(wǎng)鏡像,后來轉(zhuǎn)往博客大巴。后面兩個網(wǎng)站,眼下都關(guān)閉了。
寫博客時,牟森署名“牟春光”。按家族排行,他這代名字里當有“春”字。他1960年代出生時,這項傳統(tǒng)中斷了。后來姑姑告訴牟森,這是他的另一個名字。
對于改名若干次的楊百順,牟森一點都不陌生。2009年春節(jié)前,他收到2月號《人民文學》,一口氣讀完《出延津記》;等一個月,又飛快地讀完新一期上的《回延津記》。
“我讀的時候一點沒有把它當成河南的事情,我讀的全都是我家里的事,父輩的、自己輩的,一模一樣,沒有半點不同。所以我覺得震云哥這個小說了不起,我稱它為超級社會史詩,或者是表達了中國人的社會情感結(jié)構(gòu)?!蹦采稳?,自己的判斷源于對生活的切身感受。
讀完小說后,牟森在博客大巴記下了評語:地老天荒,山高水長。
“多么偉大的 失敗者”
牟森自認虧欠劉震云。1995年,兩人結(jié)識沒幾年,劉震云就同意他排演《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他想要真正的鄉(xiāng)親們出國演出,劉震云又介紹自己的短篇小說《土塬鼓點后:理查德·克萊德曼》。小說主角是山西農(nóng)村的金鼓樂鼓手奎生,專門為喪葬吹打。牟森專程去洪洞縣見了奎生。
可惜演出計劃未能成真。直到2009年,牟森在散步時還會想到奎生夫婦,記起當時情景:“一陣嗩吶未完,送葬的行列已經(jīng)被風卷過土梁,留下串串悲音?!彼恢庇X得自己做得不完美,應(yīng)當“還賬”。
牟森曾感嘆NHK紀錄片《中國鐵道大紀行》中“普通中國人的尊嚴也是隨時隨處可見”。他在劉震云的小說中看到了同樣的“平視”,也將小說的態(tài)度形容為“眾聲喧嘩”,取莎士比亞的意義——無所畏懼。在他眼中,《一句頂一萬句》中即便偷情者也是勇敢的:“尤其是兩個女性,不管是吳香香還是龐麗娜,給演員解釋人物的時候我說,都是敢愛敢恨的,非常正面的那種人物?!?/p>
與尋找奎生相仿,2017年上半年,牟森兩次前往《一句頂一萬句》的故事發(fā)生地,重新出入延津。在鄭州火車站,他拍了建筑,想起已然改名的楊百順:“吳摩西一路尋找丟失的巧玲,在鄭州火車站扛大包掙錢。無意撞見背棄他私奔的吳香香和情人老高,殺心頓起。本想等人少時殺了這對狗男女。等到人少待下手,看到已懷孕的吳香香和老高正在吃白薯,親昵地打鬧。吳摩西收起殺心,第二天便離開鄭州,一路向西?!?/p>
小說中的男男女女若干次經(jīng)歷“殺心頓起”與“收起殺心”,此為其一。
第二次河南山西之行,主創(chuàng)們拜訪了劉震云的母親和妹妹,還看到延津的天主教堂。小說里,曹青娥的兒子牛愛國回延津時,吳摩西家變成了醬菜廠,老教堂變成了洗腳屋。牟森想象著教堂修建時的城市格局,遺跡日漸消逝,但建筑在力量都還在?!耙话俣嗄炅恕@险??!彼谂笥讶畤@。
老詹是在延津傳教的意大利神父,工作效果不彰,40年間只發(fā)展到八個信徒。他談上帝,延津人總關(guān)心人間瑣事?!罢鹪浦v的是一個人人世界和人神世界的差別,所以很多說不著,叫孤獨也好,叫寂寞也好,因為就是一個人人世界,農(nóng)業(yè)社會都是一個熟人社會。當他一旦有了人神世界的時候,有些東西就不用跟人說了,你可以跟神去說?!蹦采f,自己盡全力塑造了老詹,“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失敗者,多么偉大的失敗者,他的奮不顧身是完全徹底的。”
2018年2月1日,牟森又想起老詹,想起“你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的命題。他想到自己40歲開始面對“從哪兒來”的巨大困惑,50歲才想清?!暗侥膬喝ナ俏沂钦l和從哪兒來的結(jié)果。后兩者決定前者。貫穿其中的是罪,無時不有,無處不在。楊百順的改名、改姓、忘記名字,巨大的我是誰故事。想起音樂劇《悲慘世界》中冉阿讓的我是誰唱段,潸然。”
妹妹是世上唯一崇拜老詹的人。家書里面,老詹告訴她,天主教在延津從無到有,發(fā)展了十幾萬人,建起了雄偉的教堂。老詹孑然一身,雄偉教堂僅畫在紙上。那紙上教堂,卻令吳摩西心里“似也開了一扇窗”;蠅頭小楷工整寫下的“惡魔的私語”,令他心中仿佛錐扎,與已故的老詹心里“突然有些相通”。
這種相通在書里和戲里都是稀罕的。
到源頭去喝水
牟森看過很多遍電影《日瓦戈醫(yī)生》,甚至認為比帕斯捷爾納克的原著還好看,導演大衛(wèi)·里恩是他的偶像。他曾用功梳理過1929年到1968年的好萊塢正典,后來給本科生講授時,卻發(fā)現(xiàn)學生囿于對書籍電影的閱讀及生活閱歷,未必適合這門課程。他把方向調(diào)整為“90后家庭編年史”,這門課程叫“敘事工程”。
新一輪授課已經(jīng)開始,牟森要用三周時間,與將近20位本科生一道審視他們的生活,重點在于“如何看待每個人的家庭故事”。敘事的使命,他歸結(jié)成三個詞組:富有意義,傳遞價值,激發(fā)情感。年紀最小的學生1997年出生,大家背景各異。積累一定數(shù)量,“這么多不同的家庭背后,相同的社會性結(jié)構(gòu)、情感結(jié)構(gòu)就出來了?!蹦采f,“家庭的故事,家族的故事,每個人都有,都活生生的在那兒,是富礦?!?/p>
在《一句頂一萬句》中,牟森看到了那些不變的東西,即便社會劇烈變動,“普通的大多數(shù)的中國人,總有一種不變的東西”。用英國學者雷蒙德·威廉斯的話說,那是社會層面的“情感結(jié)構(gòu)”。“震云表現(xiàn)的就是這個東西,超越時間、超越地域,在社會結(jié)構(gòu)里面屬于不變量?!蹦采袊@,“這種東西豈止百年?!?/p>
4月份,牟森把《一句頂一萬句》加入視覺中國課程,劃分成三部分:“百姓的精神生活”“中原是一種態(tài)度”和“結(jié)伴去汴梁”。暫定三講,各自對應(yīng)一個案例,規(guī)規(guī)整整的:編年史,德國導演埃德加·萊茨的《故鄉(xiāng)三部曲》;存在志,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啟示錄,維克多·雨果的《悲慘世界》及其衍生創(chuàng)作。?下轉(zhuǎn)第23版
?上接第22版
牟森想了解源頭,一直期望“到源頭去喝水”。“你不能在對源頭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只在下游某條溪水那就開始批判源頭,這很可笑,但通常是我們的現(xiàn)實?!彼氲搅丝ǚ蚩?,這位現(xiàn)代派文學的代表人物在中國置身于時代錯位當中,“他只不過是一個敏感的,有寫作能力的人,是對從農(nóng)業(yè)社會向工商社會,農(nóng)村向城鄉(xiāng)轉(zhuǎn)型過程帶來的巨大的人倫之痛的敏銳和表達而已。這跟中國轉(zhuǎn)型相差兩百年左右,只不過現(xiàn)在輪到我來感受這些東西?!?/p>
解決辦法是溯源。牟森認為自己遵循著亞里士多德,給學生開書目,就包括這位先賢的《詩學》。他還希望清算自己成名的,卻被強加許多不符合事實的標簽的1980年代,甚至整個20世紀的現(xiàn)代派、當代藝術(shù),“回到正典的源頭”。他像學生關(guān)心自己的家庭家族一樣,用長文記錄自己的個人歷史,“盡可能做到誠實”。
在2008年為《收獲》撰寫的稿件中,牟森寫到自己重讀《邁向質(zhì)樸戲劇》一書,那是波蘭戲劇家格洛托夫斯基的名作。在一段較短的時間里,他受到了這本書的影響。
當時,牟森已經(jīng)近十年沒看過《邁向質(zhì)樸戲劇》,他又讀到了格氏的追問:“我們?yōu)槭裁春退囆g(shù)發(fā)生關(guān)系呢?我們是要穿過我們的藩籬,逾越我們的限制,填補我們的空虛,徹底實現(xiàn)我們的抱負。這不是一種條件,而是一種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我們身上黑暗的東西逐漸變成了透明的東西。”
牟森相信自己生命里有頗為神秘的部分?,F(xiàn)在他仍然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剛上大一就喜歡看話劇,為什么1986年講出來的夢想——“擁有一個小劇團,在全世界流浪”,幾年內(nèi)就成了現(xiàn)實?!秲A訴》成了自己頭一部能賣票的戲劇之后,他停下了戲劇工作,硬生生叫停擬意中的《零檔案》美國巡演。他也時常提到虧欠,對作家劉震云,對鼓樓西劇場的創(chuàng)始人李羊朵,對接納過自己的藏地。
在導演闡釋中,牟森寫到了腦海中那些強大的意象?!拔覐浟糁H”來自威廉·??思{的同名長篇小說,書名典故又來自荷馬史詩《奧德賽》,兩部名著都在呈現(xiàn)艱難的歸家。有評論家說福克納的作品表現(xiàn)了“人類的勇敢”。
“七十年前的吳摩西和七十年后的牛愛國,這兩個曹青娥命運中的關(guān)鍵人物,都因為妻子與別人偷情出走,迫于無奈出外尋找,又因為意外,變假找為真找。命中注定和命運輪回,都是一次歷程。他們都是在‘和自己的命運極力搏斗,他們也同樣表現(xiàn)了‘人類的勇敢?!?/p>
“楊百順可以在洪水過后的莊稼地岔路口遇見下鄉(xiāng)傳教自行車壞掉的老詹和小趙。楊百順在背負老詹前行的途中,改名楊摩西。楊摩西后來入贅吳香香家,又改名吳摩西。吳摩西用老詹死后留下的教堂圖紙做了一座竹教堂,吳香香一把火燒了它們?!?/p>
“中原大地,七十年時光。一個女人,兩個男人。命中注定的前世今生和命運輪回的前因后果。這是一個巨大的命運鏈條。”
一道光束亮起,曹青娥開始講述自己的人生。那巨大的命運鏈條中,牟森也溯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