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進入民國,一時間最難以適應的人群當屬前清的大小官員。一方面,退位的小朝廷依然存在,且受到民國政府的優(yōu)待;另一方面,清王室早已自顧不暇,這些官員不得不自謀生路。如此境遇下,他們是如何看待民國元年的?
1911年10月10日至1912年3月10日這150天,中國真正經(jīng)歷了兩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從帝制進入共和時代。桑兵先生的著作《走進共和:日記所見政權更替時期親歷者的心路歷程(1911-1912)》以清朝遺老的日記為材料,解讀政見各異、地位不一的人們在這場變革中的心態(tài)。本文為部分內容節(jié)選。
那桐
民初改元(1912年),曾任皇族內閣協(xié)理大臣、解職后又出任弼德院顧問大臣的那桐于舊歷新正初一即表明:“此后遵照臨時大總統(tǒng)袁通告,改書陽歷。”不久,弼德院撤銷,那桐以病向總統(tǒng)辭去稅務處督辦之職,并且搬到天津德租界居住。
1912年7月11日,那桐中風偏癱,行動不便,連日記也只能口述。他對民國政府平息滿漢意見、保護旗人公私財產(chǎn)的政策頗為贊賞,對孫中山也尊稱為先生,五族共進會以及皇族公宴孫中山,都是借那桐的京宅西院。賦閑的那桐生活平淡,除了看戲、應酬、吃飯外,間中偶爾回北京一趟。他在天津英租界的孟家莊建造房屋,并于1913年1月遷入新居。
或許由于那桐很少參與政治活動,與清王室的關系僅限于禮儀,抗戰(zhàn)期間,國民政府不知其已于十余年前故去,還擬予以表彰,以正風氣,以免前清親貴被偽組織拖下水。
徐世昌
另一位皇族內閣的協(xié)理大臣徐世昌,原是北洋集團的核心人物,又是袁世凱政權的重要推手。皇族內閣解散,他被解除協(xié)理大臣之職,改任軍諮大臣,加太保銜。在清朝與袁世凱之間,徐世昌既要幫袁世凱的忙,又不愿公開失了對清朝的禮。壬子(1912年)新正(新年正月),他凌晨四點半就起床,“入直,蒙恩賞八寶荷包。召見,謝恩,又蒙面賞荷包,行賀年禮。趨詣皇極門外隨皇上朝賀皇太后,又趨詣乾清宮朝賀皇上”。此后他每日照常入直,隔日侍毓慶宮,回寓后辦或談公事,看書、寫字、會客、應酬,也常常會見袁世凱,與之深談。至于所擔任的新舊兩朝各項事務,則逐漸辭去。
1912年10月,徐世昌回京轉往河南汲縣,在京期間曾與梁啟超兩度會晤。不過這時徐世昌并未脫離遜清王室,11月19日從河南回到北京,次日即再度陷入在袁政府與清王室之間周旋的境地,“慰廷約談,留飯。午后歸,小憩。訪世博軒,久談。到姜翰兄處,晤李仲先談有頃。晚歸,趙智庵來訪久談,八、十兩弟待談。連日說話多,心氣困憊,夜不能寐。本月初七日奉旨會商裁併內務府各衙門辦法,今日訪博軒商酌一切。前月底博軒又為續(xù)假兩個月?!毙焓啦苌僭谌沼浿辛髀秱€人的情緒,這一次例外,恐怕不僅是因為說話太多那樣簡單。
11月29日,他到內務府籌備處,會議裁并各衙門事宜。新政權與舊朝廷兩方面的人都來找,都要見,而且決非禮節(jié)性拜訪,令徐世昌有些不堪其擾。12月11日,他離開北京前往青島。此行是脫離是非之地,還是另有覬覦之心,只有當事人自己心里清楚。12月31日,“晚上供,先母卒忌。慈親見背,忽忽已十六年矣。時事變遷,全家寄居海上,思念先慈,不勝悽惻。”民國元年除夕徐世昌所悲,大概也包括自己進退兩難的處境。和多數(shù)遺老一樣,他心中還有自己的盤算,需要等待時機。
榮慶
1912年新年伊始,榮慶仍然記為宣統(tǒng)四年。雖然國體變更,在他卻一切依舊,仍然繼續(xù)著前清的種種程式化生活。可是好景不長,民國初立,政局持續(xù)動蕩,正月十二日(陽歷為2月29日,下同),京津一帶便發(fā)生兵變,連續(xù)兩天夜里,城內四處槍聲大作,火光沖天,并且一度槍聲到門,火光徹戶,異常危險。元宵節(jié)的前一天,榮慶被迫舉家到天津避難,并率先前往天津探路安排。十八日(3月6日),天陰,榮慶觸景生情,賦詩感嘆自己的遭遇:“海泗僑居蜃氣蒸,連朝不見日東升。幾回夢舊仍泡影,惟有隨緣是上乘。臥病甘為無爪蟹,逢人不作付膻蠅。茫茫身世何從說,萬感都滅感不勝?!蔽羧盏姆比A權勢,只不過黃粱一夢。既然無力回天,惟有得過且過。
在天津,榮慶與相交最得的舊同僚嚴修有所往還,各處游覽,還生平第一次看了電影。二月十二日(3月30日),請陸潤庠由院行文開去差缺。并在津看房,擬久居。所住的英租界,在繁華的天津算是僻靜之處。他日常除看些歷朝詩詞史書外,“出無車,使無仆”,耳目閉塞,深居簡出。原來很少看報,如今只能從報紙上獲取信息。所以他知道民國政府的變動,如唐紹儀川遁,陸征祥繼任,孫中山到京等消息,可是他見報知徐世昌到津,卻不得其處,“真無爪蟹如我,苦矣”。
無奈之中,榮慶也逐漸平和心態(tài),苦中作樂。四月十三日(5月29日)移居樓寓,得詩一律:“但教容膝便能安,況上重樓更可觀。新樹低培如麥秀,層臺平峙當山看。閑門客少經(jīng)旬閉,虛牗風高鎮(zhèn)日寒。最好小臺宜遠眺,連宵月朗總憑欄?!边@樣的隨遇而安,不僅應對環(huán)境的窘迫,更隱含家國身世遭際的淡然。
心緒轉移,使得榮慶看待世事景致的態(tài)度發(fā)生微妙變化。十一月十一日(12月19日),大雪彌漫,榮慶喜為豐年之兆,倚樓得句:“繽紛瑞雪兆豐年,多少樓臺罨畫中。入望都城銀世界,梅花消息在墻東?!笔率巳眨?913年1月24日)和陳夔龍詩二首,各篇的后半闕謂:“一任風云變,翻教格律新。吾才嗟既竭,老矣灌園身?!弊杂X老朽,卻承認日新。壬子除夕,榮慶在日記中寫道:“畢竟今年勝去年也”,并于次年放棄宣統(tǒng)紀年,改書民國二年,算是對民國的接納。
紹英
壬子元旦,署度支部大臣紹英照樣朝服進內,先后在皇極門外和乾清門內行三跪九叩禮??梢娙粢蚤w僚論,他不在沈家本所說的同人之列。對于民國,紹英的態(tài)度相當復雜,“雖客臘廿五日奉詔旨宣布共和政體,臣民未免失望,然果能皇室之虛榮罔替,未始非國家如天之福。今袁項城已允勉盡臨時總統(tǒng)之義務,其優(yōu)待皇室條件,必能有加喜色,豈非大清帝國二百九十余年深仁厚澤之報耶?況共和政體辦理能否妥協(xié),各國能否承認,尚未可知,將來皇上典學深純,國民思念舊主,友邦推舉賢明,未始不可由共和復歸帝政。是在天演物競出于天理之自然,非人力所能逆料。惟祝國運亨通,茍全性命,獲免瓜分,是誠五大族國民之幸福也?!笔侨赵谔旖蜃≡旱拇扔H獲贈一盆綾制杏花,紹英賦詩記之,末句為“惟愿春風長擁護,年年萬紫映千紅?!逼湟猱敳粌H寫景而已。
進入民國,紹英本想辭職,友人勸以不可著跡,當緩為引退,于是暫緩進署。正月十二日(2月29日)夜,曹錕第三鎮(zhèn)兵變,紹英家遭到搶掠,損失甚重。紹英率同家人逃至東鄰暫避,幸人口平安。次日即移居醫(yī)院暫住,并陸續(xù)遷往天津。不料天津也發(fā)生兵變。廿五日(3月13日),諭旨補授紹英總管內務府大臣。“敬聞恩旨,感悚交深,惟有勤慎供職,清潔自持,以期仰答天恩于萬一”。廿七日(3月15日),袁世凱發(fā)布大總統(tǒng)令:“紹英開去度支部首領,委任周自齊暫行管理度支部首領事務,陸宗輿暫行管理度支部副首領事務?!苯B英聞訊,“竊自上年九月廿六日署度支部大臣,已四閱月,庫款支絀,困難已達極點。今幸開去,如釋重負。第自年前十二月廿四日請假后,即未到署,實署任三月”。自此,紹英脫離民國政府,專心辦理遜清皇室內務府事務。
陽歷12月31日,紹英的日記本剛好寫滿,“此本應查之事甚多,應妥存?zhèn)洳闉橐??!睆?913年元旦起,紹英的日記改為陰陽合歷。
(《走進共和:日記所見政權更替時期親歷者的心路歷程(1911-1912)》桑兵/著,北京師范大學出版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