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周文
我講座的題目是《散文:“真”的藝術》。在正式開講之前,先說明散文對我們閱讀與寫作的意義。這個意義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散文,是文學的起步。無論學習詩歌、小說、戲劇等文體的寫作,都必須從散文起步。因為,散文與我們每個人關系最密切,我們每天都與散文打交道。因為,散文是我們的國粹,從孔子的《論語》開始,散文的發(fā)展源遠流長,它是我國文學傳統(tǒng)一個代表性的象征。因為,散文是一個母體的文學體裁,它集中了文學的藝術性,其他文學體裁都要向它借鑒藝術方法與技巧、藝術辯證法則、美學的原理——具體說,詩向散文借鑒,就是散文化的詩,艾青曾經大力提倡;小說向散文借鑒,就是散文化的小說,汪曾祺、張承志等的小說即是如此;電影向散文借鑒,就出現(xiàn)了散文風格的電影,如電影《傷逝》《黃土地》等;電視向散文借鑒,就出現(xiàn)了電視散文、電視報告文學,等等。從語言的修煉來說,無論從事哪種文學體裁的創(chuàng)作,最初都要以寫作散文的途徑來練就語言的基本功。一句話,學習散文的寫作,是習作者學習文學寫作的開始。另一方面,學習散文“真”的藝術,也可以說是培養(yǎng)散文審美的起步。因為寫作本身就是審美創(chuàng)造的過程。閱讀與寫作看起來是兩回事,但從審美本質上說又是一回事。
圍繞散文是“真”的藝術,我講四個關鍵詞:真實的題材、真切的思想、真摯的感情和真誠的人格,也就是講四“真”的問題。
第一個“真”,是真實的題材。
真實,講的是對散文題材的質的考量。從文學作品題材質的虛構與紀實來看,分為虛構與非虛構(紀實)兩大類。散文對題材的要求,則是絕對的真實。我用了“絕對”兩個字,其含意是:散文所寫的時間、場所、人物、事件這四大要素是完全真實的,一點也不可以摻假,事件中的細節(jié)也都是真實的。比如說,寫到人物的姓名,他叫張三,就不可叫李四;寫成王五的事件絕不可說成趙六的事件。事件與人物、人物與場所、時間與場所的配置關系中間,必須依據事實,任何移花接木、張冠李戴都不允許。
散文題材的真實性是文學傳統(tǒng)規(guī)定的。從散文誕生至今,真實性一直是散文發(fā)展綿延下來的生命體征。從《尚書》《春秋》《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一直到司馬遷的《史記》等等,都是歷史散文,它們都是真實記載歷史人物和事件的散文。故從散文源頭上看,真實性是散文代代傳承的歷史基因。而且因為文體上文史結緣的特殊性,所以幾千年來,讀者與散文之間建立起一種約定俗成的信賴關系:讀散文就是讀歷史,就是讀作品的真實性,就相信散文家所敘述的人物事件都是作者的所見所聞、親身經歷或經過調查核實的??傊?,讀者絕對相信散文家對散文真實性的尊重與敬畏。
散文題材的真實性不容動搖?,F(xiàn)在理論界有一種散文可以像小說、戲劇一樣“虛構”的說法,這是完全錯誤的,是誤導散文創(chuàng)作的偽理論。20世紀80年代初,徐國泰在《青春》雜志上發(fā)表《散文快速構思法》,認為散文創(chuàng)作可以違背真實性的美學原則,舍棄真情實感就可以快速進行構思而寫出精美的散文來。這是散文“虛構說”最早的源頭。其后,1992年第2期《中州大學學報》上,他發(fā)表了署名呂立易的論文《散文允許虛構,散文需要虛構》,這是正面提倡“虛構說”的始作俑者。進入新世紀之后,討論真實還是虛構的文章,在各種文學與學術刊物上時有所見,成為一個熱鬧的話題。據不完全統(tǒng)計,自上世紀末至今,關于散文虛構與真實問題的討論文章有64篇之多。如前所說,散文誕生的歷史原因與讀者與散文的誠信守約,決定了散文絕對不可以虛構。真實性是散文存在的一個根本,而真實性的根本在于題材的真實性,也就是四大要素的真實性。舉例說,有一個很著名的小說家,他沒有去過俄羅斯,卻寫作并發(fā)表了《俄羅斯散記》,他筆下所寫的,是根據書本和網上的材料編造出來的??梢娫凇疤摌嫛崩碚摰恼T導下,自然會出現(xiàn)真假參半、虛構事實的情況,產生小說不像小說、散文不像散文的混亂后果。
散文題材的真實性中有著一個“假性虛構”的問題,即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合理想象的問題。我用“假性虛構”這個概念,是特意為了區(qū)別“虛構”論說者的虛構理論而自定義的概念。所謂“合理想象”,常常是指對作品中細節(jié)的細化與補充,這其實是在寫作中需要掌握的分寸。散文是對生活中既往發(fā)生或發(fā)生不久的事件的“實錄”,需要進行記憶還原。但時過境遷,即便時隔不久,也難以做到百分之百的還原,尤其是對細節(jié)的敘寫。正如魯迅談《朝花夕拾》時所說,他寫的那些散文,是“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內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xiàn)在只記得是這樣”[1]處理細節(jié)還原的時候,大體應該遵守這樣的原則:必須遵循真實性的原則,絕不可胡編亂造,要根據情境、事理的邏輯,在與四要素一致并保證事件真實性的前提下,進行細節(jié)的豐富和具體化?!昂侠硐胂蟆奔础凹傩蕴摌嫛保€包括作者感覺與思想具象的“合理想象”。一些情景交融類的散文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魯迅的《秋夜》等,不可避免地要寫“我”或“他”(第三人稱敘述)的個人感覺與思想活動,通過聯(lián)想和想象,甚至通過夢幻、虛擬的情境,把感覺與思想具象化而使感覺與思想的敘寫有所附麗與依托。這些都應該在真實性的前提下,進行感覺真實、思想真實、情感真實的藝術處理。
第二個“真”,是真切的思想。
真切,講的是散文思想表達的考量。閱讀與寫作一篇散文,怎么衡量、判斷它的思想價值?在讀者,就是看讀后是不是受到感動?是不是產生了思想感情的共鳴?在作者,就是看是不是寫出了自己最真切的思想?所謂真切的“思想”,是指真切的感悟,真切的感觸,可以是作者真切的一種感受,也可以是作者沉思中的吉光片羽。總之,是作者理性的自覺。
散文與虛構類的文學體裁有所不同,它是非虛構類的文學。虛構類的體裁如小說、戲劇、電影電視劇本等,是靠人物命運、故事情節(jié)等間接表達作者思想的。散文則有作者理性的自覺,可以由作者在作品中直接“說主題”“說思想”的。當然,在美文或稱藝術性散文中,作者思想與主題的表達,應該含蓄、委婉、沉著,或寓理于物,或寓理于事,或寓理于境,來進行詩意的表達。直白地說,散文的思想應有理趣,應該具有哲理性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