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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的黑帽子

        2018-05-14 14:32:43劉霆燕
        東方少年·閱讀與作文 2018年6期

        劉霆燕

        我得了肝炎,而且越治越重,住進(jìn)了醫(yī)院。

        晚上,秋風(fēng)起了。病房里一片凄涼。

        我裹緊被子,蒙上頭,終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半夜,門忽然響了,燈亮了。

        我一驚,坐了起來。

        原來是又送進(jìn)來一個(gè)病人。

        這是一位很老的病人,人很瘦,頭發(fā)白白的,臉色并不太難看,肚子很鼓。我知道,這是腹水。又是一個(gè)肝癌晚期病人??礃幼?,他是昏迷以后,經(jīng)過搶救,送到病房來的。

        老人并不太令人討厭,他一夜也沒有叫一聲。但是,我卻再也沒有睡著。

        天還沒亮,老人忽然輕輕地叫起來:“一床的同志,您醒了嗎?”

        我“嗯”了一聲。

        “我怕攪了您的覺,早想叫您?!痹瓉?,老頭兒也一宿沒睡。

        我沒有說話。

        老人繼續(xù)說:“同志,我求您個(gè)事兒行嗎?謝謝您了?!?/p>

        “我知道您也是病人,真不想麻煩您。可這事,求您千萬幫個(gè)忙,我沒兒沒女的,恐怕也活不了幾天了,就這一件心事……”

        唉,老人也怪可憐的,我就幫幫他吧:“您就說吧?!薄拔揖颓竽唿c(diǎn)以前下趟樓,拿上我的黑帽子,在臨街的那個(gè)小橋那兒,您會(huì)看見一個(gè)穿灰褂子、藍(lán)褲子的小男孩,您就沖他說聲:‘戴黑帽子的老爺爺問你早上好。他也會(huì)對(duì)您說聲:‘早上好。然后,他說:‘再見。您也說聲:‘再見。您的事就算辦完了。噢,還沒完。您告訴他,那個(gè)戴黑帽子的老爺爺生了點(diǎn)小病,就住在您的病房里,以后不能到橋上和他見面了。您聽清楚了嗎?”

        我活了四十年,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老人,也沒辦過這樣的事,連聽也沒聽說過!

        我問:“沒別的事啦?”

        “沒了?!?/p>

        “那孩子是您的孫子嗎?”

        “我沒兒沒女,哪來的孫子?”

        “那他是誰?您辦這事有什么用?”

        “您別問了,一時(shí)半會(huì)兒說不清楚,我以后慢慢告訴您。您就快去吧?!?/p>

        我慢慢地穿著衣服。說實(shí)在的,我對(duì)辦這件事毫無興趣,有的只是好奇。

        老人不時(shí)地看著表,然后焦急地看看我。我知道這是在催我,又不好開口。

        我穿好衣服要走了,老人說:“別忘了拿我的帽子?!?/p>

        我拿起老人的帽子,仔細(xì)看著,這是一頂極普通的呢子帽,沒有什么新鮮之處。

        我下了樓,穿過馬路,來到小橋那兒已經(jīng)七點(diǎn)多了。我向橋的另一頭看去,真的看見了一個(gè)小男孩,他很瘦,灰上衣,藍(lán)褲子,一臉焦急不安的神色。

        沒想到,他還在等著。

        我舉著黑帽子向他走去。

        看到了黑帽子,小孩疾步朝我走來。

        我說:“戴黑帽子的老爺爺問你早上好,小朋友?!?/p>

        “您好!”小孩的臉上充滿了歡樂和愉快,剛才的焦急和憂愁一掃而光。

        可孩子并沒有按老人說的那樣,說聲再見然后走開。他問我:“老爺爺呢?”

        我說:“他生了病,和我住在一起,我們的病房在四樓,窗戶臨著這條馬路。他說,以后他不能每天到這兒來,早晨的時(shí)候,你只要看到四樓晃動(dòng)的這頂黑帽子,那就是他在向你問好了?!?/p>

        “我要去看他!”

        “老爺爺說了,你別去,他很快就會(huì)出院的?!?/p>

        “那好,再見啦,叔叔,我要上學(xué)啦。替我問老爺爺身體好!”

        “再見?!?/p>

        孩子走了。我糊涂了。難道那老人半夜起來,那孩子等了半天,就是為了這句“早上好!再見”?真是不可思議!

        不過,那孩子走了以后,我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我為自己還沒有完全成為廢物,還能給別人干點(diǎn)什么而感到欣慰。那孩子,不就是因?yàn)槲业牡絹?,變得歡樂起來嗎?

        可是,為什么老人的一句問好,就能掃去那男孩的一臉愁云呢?他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呢?這一聲“早上好”,既不解渴,又不解餓,怎么就使這個(gè)病危的老人如此難忘,又使那個(gè)孩子如此感到滿足呢?

        我一定要弄清楚。

        我走回病房,老人早迫不及待地等著了。

        他問:“你見到小男孩了嗎?”

        “見到了?!?/p>

        “他說什么?”

        “早上好,再見?!?/p>

        “沒啦?”

        “還問到您,他問您身體好。”

        “好啊,好啊,謝謝您啦!太謝謝您啦!”老人的聲音微徽發(fā)顫,我才注意到,老人已經(jīng)滿臉是淚了。我不明白,我到底給他帶來了什么,竟使他如此激動(dòng)。

        “老人家,您能給我講講您和這孩子的事嗎?”

        “行啊。說起來,這是五年以前的事啦?!?/p>

        五年前,老人退休了,廠里也沒要求他留下來“補(bǔ)差”。一種被社會(huì)拋棄的感覺,襲擊著這位老人。沒兒沒女的孤獨(dú)使老人感到異常痛苦,他渴望著和誰說句話,渴望著能幫助別人干點(diǎn)什么,但是別人都忙得很,沒有誰陪他說話,想幫別人又往往力不從心。

        有一次,他看到一位工人蹬著三輪車上橋十分艱難,就想從后面幫著推一下??蓻]想到車太重了,在快到坡頂?shù)臅r(shí)候,車子突然向后滑下來。幸虧旁邊有幾個(gè)人用力頂住,才使老人沒進(jìn)到車轱轆底下。

        蹬車人下車一看,臉都嚇白了,嗔怪地說:“您都什么歲數(shù)了?以后這類事少干吧,照顧好自己就不錯(cuò)了,也省得給別人找麻煩!”

        老人難過極了,他感到誰也不能理解他,他干事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表揚(yáng),只希望別人說一句“這老頭兒還有用”就心滿意足了。

        然而,沒有誰知道這句話有多么重要。

        后來,老人買了一張游公園的月票,每天成了公園的第一批游客。他到公園或?qū)W太極二十四式,或看看別人家的百靈鳥,消磨時(shí)光。

        這小橋是老人到公園去的必經(jīng)之路。

        一天,老人走到橋上,忽然刮來一陣風(fēng),老人一捂頭,可是沒捂住,他的黑帽子被風(fēng)刮跑了。這東西在橋欄桿上蹦了一下,掉到橋下去了。

        好在橋下沒有水,老人順著干河坡,走到橋下。

        這里臟得要命,碎紙、爛磚頭、破皮鞋、水果核混在一塊,甚至還有幾處糞便,臭氣熏人。

        老人捂著鼻子走到自己的帽子旁邊,一貓腰,撿了起來。他剛要走,覺得前面黑乎乎的,像有什么東西。他回頭細(xì)看了一下,可把他嚇壞了。

        原來,這里躺著一個(gè)人。

        這是一個(gè)小男孩,穿著灰上衣、藍(lán)褲子,蜷在那兒。

        是不是誰扔在這兒的尸首?老人聽了聽,“尸體”傳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這是誰家的孩子?為什么不回家?是父母不在了,還是后母虐待?或是賭氣從家里跑出來的?……

        老人想問問,勸孩子回去,別著涼??墒窍肫鹜迫嗆嚨氖拢珠]了嘴。

        我還有什么用喲!沒了父母,我又能怎么樣?后母虐待,我管得了嗎?說不定是家里攆出來的呢,我送回去不是找挨罵?

        唉!少管閑事吧。

        老人搖搖頭,走開了。沒走幾步,又刮過一陣風(fēng),老人一哆嗦,不由得回過了頭,他忍不住喊了一聲:“喂!起來吧,小心凍著!”

        那孩子一驚,一滾便爬了起來,他驚恐地四下看看,發(fā)現(xiàn)了眼前的老人。

        老人見孩子的一雙大眼睛無神地看著自己,覺得孩子怪可憐的,于是開口問道:“你怎么不回家?你的爸爸媽媽呢?”

        老人正想繼續(xù)問下去,一看,那孩子的眼淚已無聲地流到了腮上。

        老人不知如何是好,忙說:“噢,是我不好,我這個(gè)老糊涂不該問個(gè)沒完沒了的?!?/p>

        孩子止住了淚,甚至隱約笑了一下。

        老人繼續(xù)說:“你每天都是一個(gè)人上學(xué)嗎?”

        孩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老人說:“那我求你一件事,你能答應(yīng)嗎?”

        “求我?”孩子奇怪地看著老人。

        “對(duì)。”老人嚴(yán)肅地說,“求你讓我每天陪你上學(xué),好嗎?”

        孩子疑惑地看著老人:“這該我求您才對(duì)呀!”

        “你求我啦?那就是說,你同意了?”老人興奮地看著孩子。

        孩子點(diǎn)點(diǎn)頭:“我愿意天天都看見您,看到您我覺得心里踏實(shí)。可這不耽誤您的時(shí)間嗎?”

        “不,不,孩子,你讓我陪你上學(xué),我高興極了!”

        老人一把將孩子摟在懷里,兩行老淚止也止不住。

        孩子感到老人的抽泣,抽出身來說:“老爺爺,您哭了?您怎么啦?”

        “我高興,看來我還不老。孩子,我還不老,是嗎?”

        孩子點(diǎn)點(diǎn)頭。

        老人又一次把孩子緊緊摟在懷里。

        還不大懂事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給老人帶來了什么,使老人如此高興。他還不知道一個(gè)善良的人不僅需要?jiǎng)e人的愛,更需要愛別人。在愛別人的過程中,才會(huì)真正體會(huì)到自己生命的意義和自己存在的價(jià)值。

        從此以后,每天清晨人們都能看到這一老一少、一高一矮的兩個(gè)人互相扶著從橋上走過。陽光,把他們鍍上金色的輪廓,把他們的身影從橋的這一頭拉到橋的另一頭。

        孩子的臉上開始有了光彩,孩子的嘴角開始有了笑容。這給了老人無限的安慰,可是老人的身體漸漸地不行了,他終于爬不上那座橋了。

        后來,他只是每天早早地站在橋頭上,等著那個(gè)孩子。

        等孩子來了,他們彼此說一聲“早上好”,然后道一聲“再見”,孩子便上橋了。

        老人每次都是摘下頭上的黑帽子,晃動(dòng)著一直把孩子送到看不見為止。

        漸漸地,兩個(gè)人覺得誰也離不開誰了,這聲“早上好,再見”使他們的心里得到了無限的滿足。這里面有友愛,有信任,有寄托,有祝愿,有人世間最純潔、最美好的感情。他們誰也不能離開這聲問候,就像空氣,就像陽光。

        有一天,老人在橋頭等到十一點(diǎn)了,還不見孩子來,老人焦急起來。生病了?被車撞了?被人打了?把我忘了?……無數(shù)的猜想在老人的腦子里翻騰。

        老人不時(shí)用黑帽檐擋住刺眼的陽光,向橋頂上望著。

        孩子忽然從橋頂上跑下來,像一只鳥兒。他一邊跑,一邊高喊著:“老爺爺,早上好!”

        周圍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老人說:“孩子,你怎么才來,都什么時(shí)候了,還說早上好?讓人笑話?!?/p>

        “因?yàn)榻裉煳疫€沒向您問好呢!老爺爺您看,我入隊(duì)啦!就是因?yàn)殚_發(fā)展會(huì),我上學(xué)早了點(diǎn)兒,沒等您,您怪我嗎?”

        “不怪,不怪,爺爺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快讓爺爺好好看看?!闭f著,老人捧起鮮艷的紅領(lǐng)巾,細(xì)細(xì)地看著,一邊看,一邊說:“你長大啦,好好往前奔吧!”

        孩子默默地點(diǎn)著頭。

        “人老了,就怕別人說自己沒用了。自打有了這孩子,我覺得活著也有勁兒了。因?yàn)檫@孩子他離不開我,我還有用……”老人邊說邊用手撣著帽子上的灰。

        我在想,老人并不富有,也不好看,他做的事情是如此的簡單,可他為什么那么強(qiáng)烈地吸引著孩子的心,讓人總在想著他呢?

        是因?yàn)樗米约旱恼嬲\,使孩子感到了這個(gè)世界還有溫暖,還有希望。

        老人還在興奮地說著他的經(jīng)歷,好像在數(shù)著他的家珍。

        看著老人深陷的眼窩,堆滿皺紋的臉,我感到慚愧。

        老人看了看我,說:“唉,我真怕我哪天沒了,見不到那孩子了。那孩子站在橋那邊兒,沒人理他,他會(huì)多難過!想到這兒,我又覺得死不踏實(shí)……”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我知道,這時(shí)候,只有那孩子的身影才能安慰這位老人的心。

        天黑了,我想著老人的這段經(jīng)歷,久久不能入睡。大概人和動(dòng)物的區(qū)別就在于人有精神支柱,靠著這根支柱,人可以耐饑、抗寒,可以忍受一切痛苦。這支柱,就像黎明前的那一小點(diǎn)的亮光,為了這點(diǎn)亮光,人可以戰(zhàn)勝整整一個(gè)寒夜。

        多么寶貴的曙光!

        老人整宿都在擺弄著他的帽子,一會(huì)兒放在床頭柜上,一會(huì)兒放在枕邊,一會(huì)兒放在胸口上。我看得出,老人的心在翻騰,這是對(duì)希望的盼望。

        天終于亮了。老人老早就守在窗前,他伸著脖子向外望著,花白的胡子垂在他的胸前。他右手舉著帽子,眼睛瞇著,帶著慈祥和盼望。真像是一尊雕塑。

        忽然,老人用力地?fù)]起帽子,興奮得叫起來:“你看,他在那兒!他在那兒向我招手呢!”老人的臉上放出了光彩。

        我向下望去,遠(yuǎn)遠(yuǎn)的橋頭上,有一個(gè)小小的人影,那中間的一點(diǎn)紅,是他的紅領(lǐng)巾。他太遠(yuǎn)了,我看起來都很費(fèi)勁,老人卻能夠憑他的感情準(zhǔn)確地判斷出他尋找的目標(biāo)。

        老人用力地?fù)]了三下黑帽子。

        底下的紅點(diǎn)也閃動(dòng)了三下。

        這是感情的交流。從老人的表情,我看出了他得到了無限的幸福和安慰,這種幸福是金錢所買不到的。因?yàn)樗裨谧约旱男睦?,寄托在別人身上。

        我被深深地感動(dòng)了。

        這以后,老人每天都如此,都在清晨揮動(dòng)自己的黑帽子,向那孩子問候,那孩子也每天都準(zhǔn)時(shí)地出現(xiàn)在橋頭上,向老人晃著紅領(lǐng)巾。

        但是,從今天起,老人將不會(huì)再晃動(dòng)他的黑帽子了,他也不會(huì)再看到那孩子的身影和紅領(lǐng)巾了。

        老人死了。

        到臨死,他還抱著那頂黑帽子,醫(yī)務(wù)人員很費(fèi)勁地才從他的手里面抽出來。

        老人被蒙上了白布,醫(yī)務(wù)人員在換床單和清理老人的遺物。

        一個(gè)護(hù)士拿起這頂黑帽子問一位大夫:“這里還有他的一頂帽子,怎么辦?”

        “一起送去燒了吧!”

        我猛地站起身,說:“大夫,這帽子請(qǐng)您留下!珍貴的東西,不應(yīng)該在世界上消失了?!?/p>

        我又是一宿沒睡,不為自己的病,不為自己的孤獨(dú),而是為了一種神圣的責(zé)任。

        天還不亮,我就趴在窗口。

        我等啊,等啊,終于盼來了那小小的人影,我用力地?fù)]動(dòng)著那頂珍貴的黑帽子。

        在遠(yuǎn)遠(yuǎn)的橋那邊,我看到了那紅領(lǐng)巾的舞動(dòng),就像一面旗、一團(tuán)火。

        我心里無限激動(dòng),今天,我才感到做人的尊嚴(yán),做人的神圣,做人的意義,做人的價(jià)值。

        我的眼前模糊了……

        (原載于1985年3月《東方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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