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金庸走了,在閱盡滄桑之后,像秋葉般在香江凋零,自他在海寧袁花誕生以來,與他的家鄉(xiāng)近在咫尺的鹽官,海寧潮大漲已歷九十六度。舉世皆說他生于1924年,就連他本人也如此說,甚至袁花的查家族譜也如此載,而我在他的檔案和大量史料中發(fā)現(xiàn),他卻是生于1923年,那一年也是他存世的第一次海寧潮漲時,比他大二十幾歲的表哥徐志摩正好帶了胡適之、陶行知、汪兆銘等來觀潮。也許這是個絕對的偶然,如同潮漲潮落那樣偶然。近一個世紀后,他在香江的蒼茫暮色中停止呼吸之際,海寧潮是否還在漲落與他已然無關(guān),就像他首創(chuàng)的《明報》也已與他無關(guān)。
他畢生的事業(yè)到底是《明報》,還是那些被千萬人追讀的武俠小說?這一刻也變得毫不重要,至少已與他無關(guān)。虛空的虛空,一切都是虛空。當這一刻來臨時,生者想到的多為死者生前的思想言論作為,褒之者譽為大俠、大師,貶之者斥之為滑頭、懦者。十六年前,我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編輯丁寧之邀執(zhí)筆寫《金庸傳》時,即已抱定平視金庸,而不是俯視金庸、更不是仰視金庸的態(tài)度,那時候他在大眾中的聲望正如日中天,在知識界卻是毀譽參半。我從一開始就將他看作是歷史人物,站在中立者的視角來回望他的生平,當時他已八十多歲,雖未蓋棺卻也到了幾乎可以定論時,我試圖將他還原為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在20世紀跌宕起伏的大時代里掙扎過來的讀書人,我想寫出一個真實的少年查良鏞,一個報業(yè)史上叱咤風云的查良鏞,一個神壇下的金庸。我特別希望能一分材料說一分話,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如果僅僅將金庸視為武俠小說家,我確實不是寫《金庸傳》的合適人選,但如果將金庸放在王韜以來一百多年中國報業(yè)史的脈絡(luò)里,放在百年言論史的傳統(tǒng)中來看,我還是一個恰當?shù)娜诉x。對于他那一代讀書人,我又恰好有切身的體認,有許多的忘年之交。我將金庸放在這些人中間,即可看出在20世紀的相同歷史背景中,他們其實也有相似的成長軌跡,接受過類似的教育,讀過同樣的書籍報刊,區(qū)別在于,他于1948年到了香港,并住下來了,不再走了。
即使晚年,西湖邊的云松書舍也沒有成為他最終的選擇。他毫無疑問是香港的產(chǎn)物,是那個特殊時代的產(chǎn)物,離開了這樣的時空來看金庸,無論褒之貶之都沒有歷史感,對歷史人物要有同情之理解,錢穆先生是對的。何況他生平的言行還有許多不到能細說、能說清楚的語境。
作為一代報人,《明報》的創(chuàng)辦人,他的離世毫無疑問帶走了文人論政的時代,雖然那個時代早在近三十年前即已謝幕。自1981年來,我在雁蕩山中第一次接觸到《射雕英雄傳》,三十七年來他的武俠作品曾滋潤過我許多幽暗的夜晚,二十余年來,他的《明報》社評也曾一次次打動過我。十五年來,我的《金庸傳》出過四個版本,我不斷地逼近真實的查良鏞,逼近他所處的時代,無論是歡喜還是憂患。
從一開始,他就是我心中的歷史人物。早在他少年時代,在衢州石梁鄉(xiāng)間寫下的《一事能狂便少年》《人比黃花瘦》即已預(yù)告了武俠小說家的他,他青年時在重慶受到齊邦媛父親齊世英先生等啟發(fā),開始關(guān)注國際問題,《太平洋雜志》幾乎預(yù)告了一代報人、政論家的誕生。如果要問我對他的評價,差不多已盡在這兩副不考慮平仄的挽聯(lián)中了———
書劍恩仇,《明報》論政三十載;倚天屠龍,江湖笑傲十五部。
有獨孤求敗,無人敢言只手屠龍;無令狐少俠,有誰還唱笑傲江湖?
他誠然不像轟轟烈烈一番之后飄然歸隱的令狐沖,更不像“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喬峰。有人說他是韋小寶,他說自己不是,我也覺得在他身上同時兼有郭靖的鈍拙、韋小寶的精明和張無忌的猶豫,但他們同樣都擁有大好的機遇,現(xiàn)實中的他在香港也是如此。
《明報》之后,他的江湖早只剩下了武俠的江湖,曾經(jīng)縱橫論政、夜半文章的政論世界早已消失。但如果靠著他的武俠小說,他建造的這個江湖世界也許真的可做到以一人敵一國,那是母語的力量,是他用母語造出來的一個世界。可以說,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的江湖,這里有水深浪闊、風波不息,也曾有俠骨柔情、劍膽琴心,哪怕如今只留下渾渾噩噩、茍茍且且。
他和郭靖、張無忌一樣生在朝代更迭的動蕩亂世,他和他們一樣有刻骨銘心的孤兒情結(jié),他也是動蕩歲月中喪母喪父的孤兒,他身上同時又有深入骨髓的大中國主義情結(jié)。他是復(fù)雜的存在,不是這篇小文能寫盡的。在失去了金庸之后的江湖仍然還是那個江湖嗎?當他離開之后,舉世皆是韋小寶,當然還有左冷禪們、岳不群們、余滄海們,更多的是看熱鬧的人,卻再也沒有張無忌、令狐沖,更不會有郭靖、喬峰……在他之后,還有以“一人可敵一國”的江湖嗎?這是在我心中徘徊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