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輝
五四時期,反對文言,力主白話,無如魯迅堅定者。其散文名篇《二十四孝圖》的開篇即言:“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這最惡的心,應該墮入地獄,也將決不改悔。”一貫主張“辱罵和恐嚇絕不是戰(zhàn)斗”的魯迅這回竟出以惡語,對反對白話者咒天詛地,其決絕態(tài)度可見。
然與胡適對白話身體力行不同,魯迅自己寫文章,每逢要表達比較深刻的思想和比較深沉的感情的時候,必借助文言的語匯和句法,這恐怕不是“積習”二字可以解釋得了的。1927年9月,魯迅為自己校訂的《唐宋傳奇集》寫《序例》,文末照例交代寫作的時間與地點:“中華民國十有六年九月十日,魯迅校畢題記。時大夜彌天,璧月澄照,饕蚊遙嘆,余在廣州?!薄按笠箯浱欤翟鲁握?,饕蚊遙嘆,余在廣州”曾被解釋成“國民黨發(fā)動四一二事變,使中國陷入更深的黑暗,而魯迅面對黑暗顯示了大無畏的革命氣概”云云;哈哈,其實,“璧月”者,許廣平也;“饕蚊”者,“情敵”高長虹也。十六字文言把“抱得美人歸”的志得意滿,表達得含蓄蘊藉,不露痕跡,可謂盡得風流!若出以白話,則恐難免浮薄輕佻,既授人以柄,復傷己尊嚴,素愛惜羽毛的魯迅當然不可能做此“折本”的買賣。更典型的例子也許是三十年代京、海派之爭中,以“欒廷石”的筆名發(fā)表在《申報·自由談》上的《“京派”與“海派”》:
“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糊口。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是商的幫忙而已。但從官得食者其情狀隱,對外尚能傲然,從商得食者其情狀顯,到處難于掩飾,于是忘其所以者,遂據(jù)以有清濁之分。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國舊習,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了?!?/p>
這段文字要言不煩,于京、海派各加針砭,有理、有力、有度;然又能如老吏斷獄,著著掐膚見血,幾深刻到讓人難以騰挪,顯示了魯迅非凡的思想洞見;然若非借助文言的語匯和句法,還會有如此一語解紛,一言息訟的表達效果么?
我意,五四先賢掊擊文言不遺余力,或并非因為文言不好,而只是因為文言太難,有礙教育的普及,且難以之進行社會的動員故。同為五四白話文運動先驅的劉半農晚年的一段話或可為證:“十年前,我們對于文言文也曾用全力攻擊過,現(xiàn)在白話文已經(jīng)成功了氣候,我們現(xiàn)在非但不攻擊文言文,而且有時候自己也要做一兩篇玩玩?!?/p>
文白之爭中林紓(琴南)“非讀破萬卷(古書),不能為古文,亦并不能為白話”一言,我看是包含了合理的成分的,可惜他說得過于籠統(tǒng),宜乎被魯迅等人揪住辮子。魯迅對林紓的駁論做得誠然漂亮,但他自己的文章白紙黑字具在,是抵賴不去的。白話文主張者的一大誤區(qū)是把白話與文言對立起來,新舊之分遂爾有死與活、進步與落后竟至革命與反動之別,臺灣學者汪榮祖的批評我看是擊中了百年來白話文的要害:“雅言(文言)為白話的根底與資源”,“百年來寫白話文的能力,無不從古文泉水中獲得滋養(yǎng)”,“白話文能否精致與能否取法古文大有關系”。
我是固執(zhí)地主張若專就表現(xiàn)力而言,文言非但不輸白話,反有白話所不逮處;棄絕了文言的白話必顯枯竭之象。我課上常舉的一個例子是,拜倫致情人某情書中有一段:
Everything is the same, but you are not here, and I still am. In separation, the one who goes away suffers less than the one who stays behind.
錢鍾書先生以淺近的文言譯為:“此間百凡如故,我仍留而君已去耳。行行生別離,去者不如留者神傷之甚也?!比艏円园自?,復能有此蘊藉風流,沁人心脾的表達力否?不知魯翁若在,將何以回應我這后生小子的固執(zhí)?我想他的駁論還是可以做得“誠然漂亮”,但恐怕卻無法說服我,因為如前所言,老人家自己的文章具在,白紙黑字,如何抵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