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40年前,安徽省鳳陽縣梨園公社嚴崗大隊小崗生產隊是全縣有名的“吃糧靠返銷、用錢靠救濟、生產靠貸款”的“三靠隊”,因為吃不飽飯,每年秋收后幾乎家家外出討飯。1978年年底,18家農戶為了能吃上飽飯,私下里率先實行了“包產到戶”,不經意間拉開了中國農村經濟改革乃至整個經濟體制改革的序幕。
1958年“大躍進”,1959年就開始餓死人。小崗一共才120多人,三年“大躍進”餓死了67人,死絕了6戶。
小崗那時跟附近幾個村一樣,秋后差不多家家都出去要飯,聽說哪兒收成好就去哪兒。在家指望吃樹葉什么的就快餓死了,在外面討飯多少還能要點兒糧食吃。
1962年以前,我還是普通社員,受劉少奇“三自一包”的影響,有了單干的想法,但當時不敢公開,只是私下開了一些自留地。對自留地,大家積極性都很高,但是“文革”期間“劉鄧路線”受到批判,種了莊稼之后也不準收。
我從1962年開始當小崗生產隊副隊長,后來當了隊長。因為“大幫哄”很多社員出工不出力,生產還是搞不上去,全隊100多人,每人一年分的二三百斤糧食根本不夠吃。什么樹皮、野菜、葫蘆秧之類的田中作物,只要能吃的都吃了。
我明白,如果不走“大包干”這條路,我自己和老婆孩子都得餓死。
1978年,我和幾個老社員經常一起討論怎么解決小崗的吃飯問題,也就是怎么保大家的命。
年底種麥的時候,幾個老社員就說:“只有分田到戶,但這條路是走不通的,劉少奇都被打倒了。”
我當時的決心就是,作為隊長,管他倒霉不倒霉,只要大家能吃飽飯就行。所以,主張分開干。
剛開始我們打算,一個生產隊分成兩個組,如果生產積極性高就接著干。但分兩個組還是多少有些矛盾——出勤不出力。后來把兩個組分成8個組,生產隊一共120口人,18戶,8個組分開干就基本到戶了。最后決定,徹底包產到戶。
這事定下來以后,大家都摁了手印。為什么摁手印呢?因為有老人家提醒我:“俊昌,你這個路是走不通的,到時候要成千古罪人的!”他讓我召集大家問清楚:如果這條路走不通,是不是會怪我。
我覺得老人們說得有道理,就把大家找來,先說明一個事:要解決吃飽飯的問題,只有走大包干這條路。我就問他們:“如果走不通,會不會怪干部?干部為這事倒霉怎么辦?”
大家討論后一致同意:“如果干部倒霉坐了牢,我們就給干部送牢飯;如果真的殺頭槍斃,大家就負責把他的小孩養(yǎng)到18歲?!?/p>
當時身邊也沒有紙,就在小孩念書的作業(yè)本上撕了一張,寫清楚后大家摁了手印,算是大伙互相擔保,并發(fā)誓賭咒——任何人不能往外說,就是親戚也不能說!誰要說出去,就不是他娘養(yǎng)的。
包產到戶的原則是:第一要保證完成上交國家的,第二要留足給集體的,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這件事,除了我們這18戶,任何人都不知道。
第二年春,有一天公社黨委派人來找我。
到了公社,他們就問我是不是搞分田到戶了,說是鄰隊反映的。我一口咬定沒這事。
過了幾天,生產大隊開大會又找我麻煩,警告我:“不交代的話,種子、化肥等上面供應的物資都不給你們了?!睆漠斕扉_始,上面的物資供應待遇沒有了。
這么多年,我們一直靠上面供應的物資搞生產,結果還是要飯的要飯、餓死的餓死。要想活下去,還是得靠自己,繼續(xù)分田到戶。我問簽協(xié)議的這些戶是不是同意繼續(xù)干,大家都說沒有意見,就那么定了。
第二天,公社黨委書記來了,那意思是,“你不講實話,我就跟住你了?!边B續(xù)三天,他一天到晚跟著我,我啥也干不了。到第四天,我只好向書記坦白了。
他要立即把我逮起來。我就問他:“會不會殺我頭?你放心,就算殺我的頭,我也不會誣賴你的?!?/p>
書記氣呼呼地說:“就憑你這句話,黨就能相信我?”當天跑到縣委去匯報。
很快,縣委書記陳庭元來到小崗,聽說我們確實分田到戶了,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讓小崗干到秋天,干得好再向上匯報;干不好,就收回來?!?/p>
哪承想,還沒干到秋,陳庭元就頂不住了。因為有人堅決反對,說這樣做沒有紅頭文件,小崗是在挖社會主義墻腳、開歷史倒車。陳庭元就通過電話會議,讓我們立即并起來。
沒幾天,地委書記王郁昭來到小崗。他找到我家后就問:“你可是嚴俊昌同志?”
我說:“是。你是哪位?”
他說:“我是哪位你不要管,快帶我看看?!?/p>
我就上了他的車,帶他看了幾家農戶。我家那時分了四五十畝地,種的花生和水稻,不記得種了多少,只記得糧食多得沒地方擱了,連床底下塞的都是糧食。
王郁昭看了以后回去開常委會。他在會上講,嚴俊昌究竟犯了什么法?要是定他反革命罪的話,那共產黨打江山死了那么多人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人民過上好日子嗎?如果給嚴俊昌定罪定不下來,那我們就支持他。
然后,王郁昭又帶常委們來了一次小崗。
王郁昭來小崗之后就找到省委第一書記萬里匯報。很快,萬里也來了小崗。
在萬里來之前,陳庭元就給我透底了:“萬里書記要是來了,你就實話實說吧。倒霉也好,有罪也罷,等萬里書記來了再說。”
萬里來小崗之后,見了我面的第一句就問:“你可是共產黨員?”
我說:“不是?!?/p>
他說了句:“好!中國這么多共產黨員,都不敢走這條路,為什么?怕丟了烏紗帽,怕丟了官。很多共產黨員不是為人民的,就為了自己的那個‘官?!?/p>
萬里又問我多大歲數(shù),我說37歲。
“是過去的生產隊長好當,還是現(xiàn)在的生產隊長好當?”
我說,過去的生產隊長不好當。大伙出勤不出力,挫傷農民積極性,糧食產量總是徘徊在3萬斤左右,常年靠國家救濟。
他問:“你這樣干可有把握?”
我說:“像這樣干,不管天災人禍都認了。我們可以不要國家的物資供應,可能對國家還有貢獻。萬書記能不能批準我們多干幾年?”
萬里爽快地說:“行啊!地方批你干一年,我批你干三年!”
聽了這話,我激動得恨不得跪在地上給萬里磕頭。
萬里視察了一遍感到很滿意。臨走時,我問他:“你批準我干,可有紅頭文件?地方政府要是找我麻煩怎么辦?”
他說:“不錯,我是沒有紅頭文件,但是,誰要是找你麻煩,你就這樣問他:‘你可以想出什么好辦法使社員生活過得比我現(xiàn)在好,收入比我現(xiàn)在多,做出的貢獻比現(xiàn)在大?他要是說不出什么好的辦法,就讓他不要管你,還得跟你學習?!?/p>
1979年“大包干”后,社員的生產積極性被調動起來了,全隊1000多畝地都被利用起來,遍地都是莊稼。
1978年以前,生產隊每年應交國庫糧1800斤,小崗一年都沒有交過。1979年,收了13萬斤,我們當年就把國家的“皇糧”任務完成了。過去收莊稼用扁擔挑,“大包干”后都是用拖拉機。糧站沒地方存糧食,只好現(xiàn)蓋糧倉。
“大包干”以后,小崗就沒有外出要飯的了——家里飯都吃不完,誰還出去要飯呢?單干之前,我家就一間房子,六七口人擠在一起,連屋門都是用蘆稈架的。“大包干”當年,我就新蓋了6間茅草房,后來又蓋了好幾次,1993年還蓋了磚瓦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