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虹

（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景德鎮(zhèn)市， 333000)

0 引言

梅瓶，口細而項短，豐肩，至頸稍狹折，于足則微豐。形制定型于宋代，唐代景德鎮(zhèn)窯雙系瓶和遼代雞腿瓶造型皆與其關系緊密，或為其形制源流脈絡中的重要參照。以下，就宋代梅瓶之功能用途，形制定型規(guī)律，演變緣由，南、北方造型差異等問題做一簡要考述。

1 梅瓶之功能用途

梅瓶始見于宋代，是重要的盛儲酒具。最廣為人引用的例證是上海博物館藏的一對宋代磁州窯白地黑花梅瓶，分別在瓶腹上書“清沽美酒”和“醉鄉(xiāng)酒?！保ǜ?3cm，口徑4cm，底徑9cm。）另外，從梅瓶的形制上亦可管窺一二。梅瓶小口、頸部短細，便于加蓋密封，避免酒液揮發(fā)；豐肩，能有效地增加盛裝量；長腹，便于傾倒時控制流量與流向；胎體上薄下厚，解決了瓶身重心的問題，使器身平穩(wěn)得當。因此，以梅瓶貯酒，確實極為合宜。

除此之外，梅瓶為花瓶一說也流行甚廣，并引南宋“摩挱玉梅瓶，凍合西湖水”，“藺佩新輸綠，梅瓶久蔫紅”，“詩案自應留筆研，書窗誰不對梅瓶”等詩句為證，認為宋人愛梅，而梅瓶形態(tài)柔美、雅致，應為文人士大夫文房清玩中插梅首選之瓶。然詩詞中未言明此梅瓶之造型、形制為何，亦不見宋代以梅瓶插花的相關壁畫、繪圖等資料印證。僅以插梅之瓶一以貫之，不免牽強。后明代《瓶花譜》‘品瓶’條載：“龍泉、均州瓶有極高大二三尺者，別無可用，冬日投以硫磺，斫大枝梅花插供亦得?！?，及‘插貯’條載插花之法：“折得花枝急須插入小口瓶中，緊緊塞之，勿泄其氣，則可玩數(shù)日?！钡故乔宄v明梅瓶之造型設計，確然符合花瓶之身高、小口等要求。不過，文中解釋此瓶“古人原用貯酒，今取以插花”，清末《匋雅》亦言：“古以瓶貯酒，今以瓶插花?！绷韽拿菲扛郊葑兦闆r來看，梅瓶自北宋初年定型后不久，即多帶蓋，明清以來，無蓋者漸多。器蓋于花瓶言，無實際效益。亦證明以梅瓶插花之制應行于后世，在宋代應不常見。

2 梅瓶之形制定型

圖1 侍女持瓶圖

關于梅瓶形制之根源，目前主要有起于遼代和唐代兩種觀點。較為主流的說法是蔡毅先生在《關于梅瓶歷史沿革的探討》中提出的“梅瓶北方起源說”，認為宋瓷梅瓶起源于遼代契丹族生活的北方地區(qū)，梅瓶之前身為契丹人所創(chuàng)雞腿瓶，用于儲水或儲酒之用。另杜文先生在其《淺談梅瓶的源流與演變（上篇）》中補充，雞腿瓶或為契丹人仿照革囊造型所創(chuàng)[1]。據(jù)《蒙古吉林風土記》：“革囊以革為之，用代筐筥罌，蓋食用鉅細，無所不納，行汲或以貯水?！笨芍锬覟槠じ镏迫萜?，用于盛裝飲品或其他食物。遼代契丹本為游牧民族，革囊輕便、耐磨等特性，確實因極適合游牧民族日常出行或遷徙時隨身攜帶，而在北部游牧地區(qū)大行其道。不過，革囊造型并無定制，文中未明確指出雞腿瓶為仿制哪種皮質、哪種皮制容器形制而創(chuàng)。更重要的是，皮制容器為保器身更能貼附駱駝、馬或人的身體，身腹結構通常為扁平型。又為減少奔跑時革囊與牧民身體或馬背的碰撞，其高度通常約為20～30cm[2]，則雞腿瓶渾圓、突出的身腹結構，纖瘦、修長的軀干形態(tài)與革囊之造型、尺寸并無顯著相近之處。

至于梅瓶起源于唐代說則引證稍顯含糊。論據(jù)一，為1973年陜西三原縣焦村發(fā)掘的貞觀五年（631年）唐淮安靖王李壽墓出土的一具斜山頂?shù)钐檬绞瘶?。石槨?nèi)壁刻捧持各式器具的侍女與樂伎形象（圖1）。孫機先生指出此圖左起第一位侍女所捧長瓶造型，從畫面角度看與梅瓶相似。但此圖僅粗略描繪器物的大致輪廓，無法確定其細部特征及材質。論據(jù)二，是上海博物館和故宮博物院分別收藏的幾件白釉素面梅瓶（圖2）（高42.5cm，口徑9cm，底徑17.5cm。）其形制已具備梅瓶小口、短頸、豐肩、小底的大體特征。但其來歷不甚明確，不能肯定該梅瓶產(chǎn)于唐代。

總體而言，上述諸論皆不甚完善，有待考古印證，但卻為探析梅瓶造型定型源流問題提供根據(jù)。即梅瓶造型與遼代雞腿瓶之間應確有淵源，二者形制、功用相似，可能存在借鑒或模仿，但雞腿瓶造型之原型應非為革囊。則雞腿瓶造型與梅瓶的融合情況，及其本身的演變脈絡有待明確。另外，從出土實物看，唐代景德鎮(zhèn)窯產(chǎn)小口、豐肩、弧腹、小足之雙系瓶，細部特征與梅瓶更為接近。因此，唐代雙系瓶與梅瓶之間的聯(lián)系亦亟待解析。

圖2 白釉梅瓶

秦大樹先生在《宋元時期磁州窯瓶類器物的發(fā)展及其使用功能探討》一文中，將雞腿瓶稱為小口長腹瓶，與梅瓶別類。認為梅瓶的器型發(fā)展有從矮胖到高瘦的變化規(guī)律，而雞腿瓶始終高瘦。另梅瓶器表常帶裝飾，雞腿瓶卻素面居多。與梅瓶相較，雞腿瓶應為更日常的日用瓶類[3]。目前，學界普遍認為，宋時梅瓶亦稱酒經(jīng)或經(jīng)瓶。強指語出北宋趙令畤《侯鯖錄》：“陶人之為器，有酒經(jīng)焉。晉安人盛酒似可以盛酒。凡饋人牲，兼云以酒器。書云就一經(jīng)，或五經(jīng)焉，他境人游是邦，不達其義，聞五經(jīng)至，乃知是酒五瓶為五經(jīng)焉。”，和南宋《甕牖閑評》：今人盛酒大瓶，謂之經(jīng)瓶。乃用京師“京”字，意謂此瓶出自京師，誤也?！熬弊之斢媒?jīng)籍之“經(jīng)”，普安人以瓦壺小頸，環(huán)口，修腹，受一斗，可以盛酒者，名曰經(jīng)?！奔毞治鰞烧邇?nèi)容，后者應直接或間接引用前者，但前者表明所錄為“晉安”故事，后者卻記為“普安”，前后不一，自相矛盾。另文中描述“酒經(jīng)”形制為“小頸、環(huán)口、修腹，受一斗?！?，首先，此“酒經(jīng)”造型并未涉及梅瓶之重要特征—豐肩”。另外，宋時一斗換算為今6700ml，但從宋時梅瓶形制來看，并非盡能“受一斗”，因此，“酒經(jīng)”造型與梅瓶實際上并不相符，反而更符合雞腿瓶形象。

圖3 遼代雞腿瓶形制

圖5 宋代北方窯系梅瓶

圖6 宋代南方窯系梅瓶

遼代雞腿瓶小口、短頸、圓溜肩、弧長腹、細足，高約為40～60cm，口徑約5～10cm，腹徑約15～25cm，底徑約10～15cm，如（圖3）示。其口、頸、肩與身高在遼代皆變化不大，較為明顯的改變在近足部。早中期，雞腿瓶下腹部兩側曲線弧度較緩和，寬度較大。至后期，兩側曲弧略微向內(nèi)收縮，彎曲程度加深，呈正反“〕”形，寬度減小。演變后的雞腿瓶，體態(tài)更顯曼妙，但底足細窄，瓶體重心超過中部而靠上，有不穩(wěn)定之態(tài)，不易于放置穩(wěn)當。使用時，需特制木架來支撐。如發(fā)現(xiàn)于河北宣化下八里村張世卿墓的遼天慶七年（1117年）《備宴圖》局部（圖4）[4]。三只綠釉雞腿瓶皆插至紅色長木架上。結合宋代北方窯系梅瓶（圖5）分析，宋代北方產(chǎn)梅瓶小口、豐肩、弧長腹、細足，高約為30～60cm，口徑約為3～8cm，腹徑約為15～30cm，底徑約為5～15cm。其身高、下腹部與底足三處設計與雞腿瓶較為相近，頸、肩兩處則與梅瓶差別較大。雞腿瓶口部與肩部緊緊相連，頸部極短，未給杯型蓋留下足夠的倒扣空間，若為其加蓋，蓋的高度超出頸部，蓋上部分內(nèi)部為中空，沒有固定點，極易滑落。且雞腿瓶口徑較大，與肩徑趨近，則加蓋后瓶體上部分趨于圓潤，影響外形。故推測雞腿瓶的設計初衷，或許并不打算為其配蓋，從出土實物來看，也確實少見雞腿瓶帶蓋者。而梅瓶作為重要的儲酒器具，密封性向來被著重強調。因此，為承器蓋，其頸部相對細長，口部也較為窄小。此外，肩部是雞腿瓶與梅瓶相差最顯著之處。梅瓶肩部寬博，最大腹徑位置偏上，與肩部形成明顯落差，整體給人豐滿、偉岸的視覺感受。然雞腿瓶頸部、肩部、最大腹徑位置三處過渡平緩，瓶身輪廓呈橄欖形，給人圓潤、呆板的心理暗示。又因生產(chǎn)雞腿瓶的遼代缸瓦窯始燒年代大約在遼太宗（927年）或遼世宗（947年）之間，早于北宋的建國時間（960年）。加上遼寧法庫葉茂臺七號遼代保寧九年（977年）墓出土的茶葉末釉雞腿瓶實物印證，則遼代雞腿瓶的出現(xiàn)時間極有可能早于北宋，早于宋代梅瓶。另雞腿瓶產(chǎn)區(qū)與宋北方窯系在地理位置上靠近。則雞腿瓶之身高、下腹部與底足三處設計確有可能對北方窯系梅瓶形成影響。

宋代南方窯系所產(chǎn)梅瓶情況如（圖6）示，造型亦小口、短頸、豐肩、弧長腹、小足。高約為20～40cm，口徑約為5～10cm，腹徑約為15～30cm，底徑約為5～15cm。其上半身之口部、頸部、肩部與腹徑最大位置四處與北方梅瓶很是接近，但其身高與下腹部曲線形態(tài)與北方梅瓶存在較大出入。大部分南方梅瓶身高皆矮于北方梅瓶，且下腹至足部兩側曲線弧度的伸縮變化也較之更小、更寬、更短，雖亦可見部分呈正反“〕”形者，但彎曲程度明顯更淺。因此，南方梅瓶的重心普遍低于北方，下身的承重能力加強，能夠自行站立安穩(wěn)。當然，北方梅瓶也有身形較矮，能站立者，例發(fā)現(xiàn)于河北宣化下八里村遼大慶九年（1093年）張文藻墓《童嬉圖》（圖7）示，圖中繪數(shù)漢人裝束和契丹裝束人物，朱色方桌上置一白釉梅瓶，桌下同色長架上插置二身形較高梅瓶。由此可知，宋代南、北方窯系所產(chǎn)梅瓶之細部特征大體上有所差異，北方梅瓶可能吸收了遼代雞腿瓶的一些設計因素，但同時保留了基本特性，與南方梅瓶維系著親密關系，二者為同一譜系。而雞腿瓶設計別具地域、民族特色，其形制發(fā)展脈絡始終遵循著自身規(guī)律，應不是梅瓶之雛形，后起之金代橄欖式四系瓶更有可能脈承其宗。

圖4 《備宴圖》局部

圖7 《童嬉圖》局部

圖8 金代橄欖式四系瓶

圖9 唐代景德鎮(zhèn)窯雙系瓶

金代橄欖式四系瓶，小口、束頸、橄欖式腹、圈足，頸肩處置四葉形紐，例（圖8）示。四系瓶造型本身源遠流長，隋唐時期已有生產(chǎn)，但宋、金時期流行的橄欖式四系瓶瓶身造型與前代大相徑庭，其腹身設計與雞腿瓶更為相仿。遼墓壁畫中有展現(xiàn)契丹人用繩索捆綁雞腿瓶后背運的搬運方式，但雞腿瓶器表光滑，有滑落危機。因此，制瓷工匠有可能在保持其基本外形的同時，改進細部設計與增加附件來升級運輸方式。四系瓶之四系設計不僅益于繩索捆綁牢實，且搬運方式從側面背運轉為上部提拎，則可肩扛、手拎、單挑，移動方式與搬運數(shù)量的機動性更勝一籌。進而言之，金代橄欖式四系瓶與梅瓶相較，前者與雞腿瓶不但在外形和運輸方式上更為呼應，外部裝飾亦更顯粗陋，銷售人群應較為重合，二者同為更日常瓶式。且遼代生產(chǎn)雞腿瓶的窯系于金代多產(chǎn)四系瓶，則兩者的制作工藝、審美意向等易于實現(xiàn)傳承。

唐代景德鎮(zhèn)窯產(chǎn)雙系瓶，卷圓唇、束頸、豐肩，肩部飾對稱半環(huán)狀系，鼓腹，肩部以下漸內(nèi)收，束徑底。高約為20～30cm，口徑約為5～10cm，底徑約為5～10cm，如（圖9）示[5]。就形制而論，雙系瓶除雙系設計，及口徑與腹徑比值較梅瓶大之外，頸部以下之曲線形態(tài)、造型結構等皆與梅瓶相若。至于二者差異，究其因由有二。其一，宋瓷設計追求與實際效用無益的形式美感，則宋人可能病雙系瓶之雙系設計影響整體形容，故棄雙系，改圓卷口為蘑菇形或斜梯形，便于繩索套牢，彌補其無系后的移動便利性。其二，宋代酒質高于唐代，儲酒具的密封性能被著重強調。雙系瓶大口設計既不益于保證酒質又影響為其配蓋，改為小口后，美觀、實用，更受歡迎。

據(jù)《浮梁縣志》載：“唐武德中，鎮(zhèn)民陶玉者，載瓷入關中，假稱玉器，且供于朝，于是昌南鎮(zhèn)瓷名天下?！绷硖拼赜洝度峙f事》記：“西以散關為限，東以函谷關為界，二關之中謂之關中?！薄瓣P中”地處北方，則景德鎮(zhèn)窯產(chǎn)品在“唐武德中”已經(jīng)銷往北部且口碑載道。由此推測，雙系瓶也有可能在唐代已輸出至北方，成為梅瓶造型的前身或其外形設計的重要靈感來源。

3 南、北方窯系梅瓶之產(chǎn)量、造型差異由來

1、酒品質量：北宋，北方窯系梅瓶總體的生產(chǎn)數(shù)量大于南方，至南宋，南方窯系開始趕超北方，這一現(xiàn)象應與宋代酒質提升的時間段和地域性差異相關聯(lián)。北宋，北方地區(qū)是政治中心、京畿腹地，耕作制度、生產(chǎn)技術的成熟催生出高品質美酒。加上榷場貿(mào)易，契丹等少數(shù)民族“遣毛氈、羊、酒”以易，與外來酒品、釀酒技術的交流共同成就了北方酒品質量的超群出眾。所謂“美食美器”，此時，精巧、雅致的梅瓶作為儲酒具在北方需要量激增。至南宋、政治中心的南遷、經(jīng)濟重心的進一步南移，南方酒業(yè)漸呈蓬勃之勢，南方窯系梅瓶的生產(chǎn)數(shù)量漸而領先北方。

2、借鑒源流：唐代景德鎮(zhèn)窯雙系瓶于宋代南方窯系梅瓶而言，近水樓臺，二者的盛裝內(nèi)容、目標客戶、運輸方式和審美取向高度重合，故后者之身高、形態(tài)與前者一脈相通，未做大變動。北方窯系梅瓶則因地制宜，在保持基本特征的同時吸收當?shù)赝愋推魑镌煨吞厣?，顯現(xiàn)出別于原型的獨特魅力。

4 結論

1、梅瓶是宋代重要的酒具，其造型設計與遼代雞腿瓶相仿。宋代北方窯系梅瓶吸收遼代雞腿瓶之身高、下腹部與底足三處設計。但遼代雞腿瓶并非梅瓶造型之雛形，二者在器物譜系里應為別類，金代橄欖式雞腿瓶更有可能脈承其宗。

2、唐代景德鎮(zhèn)窯雙系瓶，除雙系設計，及口徑與腹徑比值較梅瓶大之外，頸部以下之曲線形態(tài)、造型結構等均與宋代梅瓶極為相近，前者或為梅瓶造型之原型。

3、宋代南、北方窯系梅瓶造型差異與其形制源流借鑒關系密切，南方窯系梅瓶直接參照唐代雙系瓶，而北方梅瓶存在仿制雞腿瓶的痕跡。另外，宋代酒品質量在時間、地域上的不同發(fā)展形式，造成北宋北方梅瓶數(shù)量大增，南宋，南方梅瓶數(shù)量超過北宋的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