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螢回雪
那個九月,我和呂航坐在公交車上,窗外是一排排的法國梧桐,像極了卡米耶·畢沙羅筆下絢爛的秋日油畫,公交車每到一站,流光溢彩的陽光就會在呂航的臉上停頓,車再開動時,絢爛的顏色又流淌起來。
那個九月,我的耳朵里終日播放著陳綺貞的歌。呂航第一次和我并肩上公交車時就問:“你聽什么呢?”我說:“陳綺貞的歌?!彼f:“很特別的歌手呀?!钡诙?,他還問我聽什么,我就直接分了他一只耳機。說起來,剛來這所學校時,我做夢也想不到會和男生分享一副耳機。
我是一個很害羞的女生,從小就喜歡作文課,因為不會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只要埋頭一通苦寫就好。來到這所新學校后,直到過了一個星期,有了第一堂作文課后,大家才叫得出我的名字——“那個作文寫得很感人,把我們都弄哭了的李哩哩呀”。也是在那堂課上,呂航才發(fā)現(xiàn),每天放學后,有一位女同學總是和自己坐同一輛公交車,但是她恨不得把下巴都埋在衣服的領子里,這個女同學是他的同班同學李哩哩。
我在文字里是一個話癆,在現(xiàn)實中卻沉默寡言,遇到呂航前,沒人知道我是這樣。我們第一次并肩上公交車的那天,交換了各自的微信號,回到家之后,居然聊到晚上十點半。
他說:“跟你一樣,我也不喜歡張老師,長得太白,像女鬼?!?/p>
我說:“我給我的左腳起名叫‘高貴’,右腳叫‘優(yōu)雅’。有一次,在公交車上,有個大媽踩到了我的右腳,我就說她踩到了我的‘優(yōu)雅’。”
他說:“我們樓里不知誰家養(yǎng)了一只大公雞,動不動就喊‘餓餓餓’,每次聽到,我都忍不住去冰箱里拿一袋酸奶喝?!?/p>
…………
他打字和我一樣快,我們的思維顯然在同一個頻道,都是反應很快的段子頻道。他說想不到我是這樣的女生,幸好他發(fā)現(xiàn)了。我很開心在這所學習枯燥的高中,有一束光照在了我的身上。然而到了第二天,無論是在教室,還是在公交車上,我又張口結(jié)舌,變成了那個不怎么說話的女同學。我的心里大概住著一只怪獸吧,它以我唇邊的話語為食物。好在呂航不介意我奇怪的性格,他在課間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熟悉的老伙計。
后來,呂航告訴我,他的好朋友曾問他:“你什么時候跟李哩哩成朋友了?”呂航說:“我們是跳過同班同學,先做網(wǎng)友的。”
漸漸地,我和呂航的溝通方式在全班成名了:就算僅隔著一條過道,我們也不會跑到對方的座位那里去聊天,而是選擇打開微信,噼里啪啦地打字,咯咯地笑。同學們吃驚極了,問:“你們是不是就算面對面坐著,也要用微信聊天???”可能是吧。
那個九月,我和呂航坐在公交車上,彼此挨得很近,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兩個人耳朵里播放的陳綺貞的歌,像薄暮里的炊煙一樣裊裊地纏在我們的周身,我覺得自己的嘴邊好像被撐開了一個洞,那只以我唇邊的話語為食物的怪獸,正在吸吮我源源不斷的內(nèi)心活動:呂航,你該理發(fā)了呀;呂航,你知道嗎,我喜歡秋天;呂航,畢業(yè)后,你想去哪里,青海還是三亞?呂航,聽說有一條公路上的高架橋斷了……我很懊惱自己不能面對面地把這些話講給他聽,只能在微信里做一個滔滔不絕的人。而呂航為了化解我的尷尬,往往都在睡覺,任憑大片大片梧桐葉的影子,在自己的臉上揉成一團卡米耶·畢沙羅油畫里的金色,讓我肆意地看。
月底,學校要舉行辯論賽。對于參賽選手,我們班選來選去都不太滿意,萬萬沒想到,這時,呂航站起來說:“選李哩哩吧。”同學們以為他在開玩笑,一片靜寂。是啊,我跟別人說話都聲如蚊蚋,去參加辯論賽,太瘋狂了??墒菂魏秸f:“大家都知道李哩哩的思維邏輯和寫作能力很不錯,可以讓她寫辯論稿,到上臺的時候,我來念。即使到了現(xiàn)場辯論階段,也沒問題,她可以一邊打字,我一邊念,她打字很快的,我能跟得上。”出人意料的是,包括老師在內(nèi),所有人都覺得這個方法可行。
從那天起,我和呂航一人抱著一臺筆記本電腦,每天放學后留堂做辯論賽的準備工作。他的主要任務是搜集資料,通過郵箱發(fā)給我,我則負責把資料上有用的部分剪貼下來,編輯、重造,讓語言變得犀利無比。兩個人合作,進度無比之快。
終于到了辯論賽那天,我和呂航肩并肩坐在全校人的面前。我聽著他用抑揚頓挫的聲音背誦我寫的稿子,準確地收獲了全校人的驚嘆。在現(xiàn)場辯論階段,我的手指在鍵盤上奮力飛奔——后來,我們班的同學說,當時我的樣子特別帥,怒睜雙目,臉色漲得通紅,像一名憤怒的女戰(zhàn)士——而呂航也和我無縫對接,哪怕是我不小心敲出了錯別字,或者漏敲了一些詞語,他也能明白,進而把對方辯得面紅耳赤。臺下不時掌聲雷動,我知道我們肯定贏了。
雖然報名時寫的是呂航的名字,頒獎時念的也是他的名字,然而他執(zhí)意和我一起上領獎臺。他說:“這場辯論賽的功勞全在于李哩哩,只是因為她的嗓子不舒服,所以由我來代替她發(fā)聲?!本酃鉄舸蛟谖覀儍蓚€人的身上,我們一起捧著獎杯,我從獎杯上的倒影看見呂航閃動的睫毛。我珍惜著在臺上的每一秒,心想:這可能是我人生中唯一一場辯論賽,正規(guī)的辯論賽怎么可能多出一名“打字機選手”呢?除呂航之外,怎么會有人想到選我去參加比賽呢?如果不是在這個九月恰巧遇見呂航,我的人生肯定會變得完全不同。
放學后,依然是公交車上,呂航難得地沒有睡覺。他說:“李哩哩,你想試一試在公共場合講話嗎?一定比別人的講話更精彩,因為你的思維不同尋常,你只需要比別人多一個步驟,說話之前想一想,讓腦子里的‘打字機’先行一步?!币娢覜]有回應,他又說:“當然,如果你說不出來,也沒關系,這不是什么嚴重的事。我知道你的文字優(yōu)點足以蓋過你的說話缺點?!?/p>
我笑著打了他一下,說:“好了,嘮叨鬼?!彼卮蛄宋乙幌?,說:“知道了,不耐煩精?!薄皣Z叨鬼”和“不耐煩精”是我們在微信里給對方起的綽號,不過我才是那個“嘮叨鬼”。
呂航在十月中旬轉(zhuǎn)學,他的父母想去杭州發(fā)展生意,便帶著他一起過去。當時,我很不舍,這是我生命里第一次刻骨銘心的分別。后來,也許是辯論賽獲獎的原因,老師格外愛在課堂上點我的名回答問題,同學也喜歡找我聊天,我逐漸成為一個開朗的女生。
十一月過去了,十二月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內(nèi)心塌了好大一塊地方。呂航,你看不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真可惜。呂航,如果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想多和你說一些話,不在微信上,而是面對面,我想把我的那些日記說給你聽。
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了陳綺貞的歌《我喜歡上你時的內(nèi)心活動》,才發(fā)現(xiàn),歌曲里的有些情景與我們是多么相似。一樣是在九月,當我和呂航坐在公交車上,我的內(nèi)心活動足以寫成一首長長的歌,歌詞里滿滿的都是我們之間的親密無間。我那些數(shù)不盡的被唇邊的怪獸吞掉的內(nèi)心活動,是我真正成熟之前最后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