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興元 熊越 肖永泉
所謂私人貨幣競爭體制,也稱自由銀行體制,指的是由私人銀行競爭性發(fā)行貨幣。古代最早的貨幣是私人貨幣。與此相應,古代很多地方存在私人貨幣競爭。那時候私人貨幣競爭是現實,而非夢想。
政府壟斷貨幣發(fā)行的歷史其實并不長,最早的中央銀行英格蘭銀行在1694年才成立,最初的任務也只是充當英格蘭政府的銀行。
目前,政府壟斷貨幣發(fā)行卻成為絕大多數國家和地區(qū)想當然的標配做法,也成為主流經濟學的意識形態(tài),政府發(fā)行法幣這種觀念也深深地刻印在普通人的大腦之中,讓人覺得好像貨幣從第一天出現時就是今天這樣的、不可兌現的法幣。雖然這些國家的中央銀行壟斷貨幣發(fā)行,但它們不僅不能保持幣值穩(wěn)定,而且是通過增發(fā)貨幣推行通貨膨脹的魁首。
進入了新世紀,貨幣競爭的真正推動者不是來自于政府,而是來自民間。
197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哈耶克在其1976年問世的《貨幣的非國家化》中提出了一個問題:既然在一般產品與服務市場上自由競爭最有效率,那為什么不能在貨幣領域引入自由競爭?他的核心論點是:只有廢除各國政府對其貨幣創(chuàng)造的壟斷才能實現價格水平的穩(wěn)定。他在書中提出并首次系統(tǒng)論證了一個革命性建議。
廢除中央銀行制度,允許私人發(fā)行貨幣,并由其展開自由競爭,這個競爭過程將是發(fā)現最佳貨幣的程序。在此哈耶克實際上運用了他此前提出的“作為發(fā)現程序的競爭”。
這意味著,競爭是發(fā)現更穩(wěn)健貨幣的程序。哈耶克認為:如果政府控制貨幣是不可避免的,那么金本位制好于任何其他制度;如果打破政府的貨幣壟斷,那么就連黃金也不如競爭性貨幣那么可信賴。
哈耶克由此提出和首次系統(tǒng)論證了貨幣的去國家化方案,為顛覆由國家壟斷貨幣發(fā)行的主流貨幣制度觀念做出了一次重大的嘗試。
值得一提的是,哈耶克的好友、197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弗里德曼在晚年的一篇論文中較為含蓄地表露了他對哈耶克貨幣競爭理論的欣賞。但弗里德曼不大認同會出現哈耶克所言的購買力恒定貨幣會在競爭中勝出并發(fā)揮主導地位的觀點。這已經是非常難得的,我們最終看到了“英雄所見略同”。而在此之前,兩位好友對對方的貨幣理論和周期理論均相互瞧不上眼。
其實,哈耶克的老師米塞斯本身就支持自由銀行體制,他的思想應該對哈耶克最終系統(tǒng)提出貨幣競爭理論有影響。米塞斯早在1953年的英文版《貨幣與信用理論》一書中就提出:“自由銀行體制本來可以為這個世界節(jié)省很多危機和災難”。米塞斯在1949年出版的英文版《人的行動》巨著中認為,一些信譽好的銀行,發(fā)行私人貨幣,但不愿擴張信用,這種保守做法乃是這種體制下經營銀行業(yè)務的最高原則。
他指出,自由銀行體制是防止信用擴張固有危險的唯一有效方法。他強調,只有自由銀行體制才會使市場經濟安全,免于恐慌和蕭條。羅斯巴德在其1962年出版的英文版《人、經濟與國家》一書中也提出支持自由銀行體制,強調應由私人銀行發(fā)行貨幣,而且與哈耶克后來的系統(tǒng)性方案不同,提出私人銀行發(fā)行貨幣,應該基于100%的準備。
現實情況是,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國家的政府去主動實踐貨幣競爭和私人銀行體制。這樣,似乎哈耶克的貨幣去國家化方案由此可以被束之高閣,當然其任何的政策效果也就無從談起。
不過,并不是說不存在貨幣的去國家化做法或者差不多如此的做法:香港的貨幣體制就是三家商業(yè)銀行發(fā)行港幣的成功體制。香港貨幣局負責港幣的發(fā)行規(guī)模,自身不發(fā)行港幣,而是由三家商業(yè)銀行基于100%的美元準備發(fā)行港幣。
而且,進入了新世紀,貨幣競爭的真正推動者不是來自于政府,而是來自民間。全世界進入新經濟時代,為各國放棄貨幣壟斷體制、走向貨幣競爭體制提供了契機。2009年問世的比特幣就作為基于區(qū)塊鏈技術的、去中心化的、匿名的私人加密貨幣對政府壟斷貨幣發(fā)行提出了挑戰(zhàn),成為實踐哈耶克貨幣去國家化的最成功推手。
現在出現了大量的ICO(Initial Coin Offering)即數字貨幣首發(fā)上市運作。ICO是指一些項目團隊將自己發(fā)行的貨幣的一部分首次以一定價格售賣給普通公眾投資者的過程。早年參與ICO的投資者經常以比特幣等作為貨幣進行投資。
對于這些投資者來說,他們是投資了一個未來可能成為主流數字貨幣的某種新貨幣,而對ICO的發(fā)起項目方來說,通過ICO的過程獲得了研發(fā)和推廣這種新貨幣的資金和用戶關注度。以以太坊為例,以太坊團隊曾經在2014年7月通過ICO募集了3萬多比特幣,基于這筆募集資金,以太坊團隊開發(fā)出基于區(qū)塊鏈的智能合約系統(tǒng)。以太坊利用其技術上的優(yōu)勢,在過去兩年對比特幣發(fā)起了強有力的挑戰(zhàn),也引起比特幣社區(qū)的普遍焦慮,最終導致了象征比特幣社區(qū)分裂的硬分叉事件,但也反過來推動了比特幣加快技術創(chuàng)新。
比如比特幣在推行閃電網絡、隔離驗證以及幣側鏈RSK技術,三者的應用均能加快每秒轉賬交易速度,而比特幣側鏈RSK技術的運用,其目標是首發(fā)時達到20秒建立區(qū)塊,每秒300次轉賬交易(tps),可擴展至1000tps。完全達到了Paypal水平。據說,RSK已測試性能就已經是以太坊的5倍以上。這可能意味著,很多ICO的開發(fā)基于以太坊,今后實際上完全可以依托比特幣的側鏈。
在比特幣和以太坊的貨幣競爭背后,是過去五年里數以千計的各式新生數字貨幣在市場涌現,比如定位于解決不同法幣和數字貨幣支付兌換問題的XRP即瑞波幣,解決物聯網機器之間的交易問題的IOTA即埃歐塔等等,這些貨幣正展開激烈競爭,當然也不乏魚目混珠的騙子幣和“空氣幣”。
可以說,目前在ICO領域的格局為“良幣驅逐劣幣”和“劣幣驅逐良幣”兩種態(tài)勢并存。ICO目前已經成為一個新興行業(yè),在技術處理上會不斷強化去中心化應用(Dapp)和去中心化自治組織(DAO)。
而且,一些對付ICO項目發(fā)起人和管理人不守約的“永久性自毀合約”機制也在開發(fā)之中。這一機制內置于區(qū)塊鏈項目設計之中,只有在特定情況下經過同樣內置的多數票決機制才能觸發(fā)。它有助于制衡ICO發(fā)起者和管理者的權力。還有一些致力于ICO項目的真實性盡職調查、財務審計的項目正在出現。
除了在技術上的跟進之外,在機構層面也需要推行行業(yè)自律,行業(yè)中需要有反欺詐執(zhí)行力的“仲裁組織”,類似于網游中的“制裁者”。行業(yè)自律之外,ICO可能還需要來自一些外部大型機構的信用增強,甚至采取他們直接參與的形式。如果新的ICO能夠得到來自金融界與實業(yè)界大型機構的信用增強甚至直接參與,民間更多的人會樂于接受,而不至于因為可能的受騙而恐懼。如果甚至與一些重要國家的政府形成公私合作伙伴關系,那么它們會較此前更容易為更多國家的政府所接受。
這也意味著基于區(qū)塊鏈的ICO也并不一定全部基于完全的匿名,匿名的貨幣有匿名的用處,不匿名的有不匿名的好處。大部分交易是不需要匿名的,小部分交易才需要匿名。不匿名也不是說一定要實名,政府需要的是最低必要程度的交易可追溯性,以為自己的監(jiān)管目的所用,包括防止數字貨幣被恐怖分子所利用。在這個范圍內,政府與業(yè)界大量的公司合作伙伴關系是可推行的。
目前已經存在開發(fā)出基于區(qū)塊鏈的最低必要程度交易可追溯性的實現方式,這種技術的應用會讓政府放心,會鼓勵政府與業(yè)界合作。2016年3月,劍橋區(qū)塊鏈研發(fā)機構(Cambridge Blockchain)設計出基于區(qū)塊鏈的巨災債券交易過程,該交易過程包括在區(qū)塊鏈上實現交易伙伴方信息驗證的自動化工作流程。后者讓用戶一方面可以繼續(xù)保護自己的隱私,同時又可根據系統(tǒng)設定要求有選擇地提供有關交易伙伴方身份的有限內容,這些內容僅限于交易前認證和合規(guī)要求所需要的身份信息。
此外,對數字貨幣進行征稅,會進一步鼓勵政府對接受數字貨幣的興趣。上述最低必要程度交易可追溯性的實現技術有助于各國政府落實對數字貨幣交易的征稅。目前,日本政府已經開始要求個人申報數字貨幣交易利得稅,韓國政府正在加緊研究征稅,美國亞利桑那州參議院已經通過了一項有關數字貨幣的法案,這項法案的具體內容是旨在允許該地區(qū)居民使用比特幣和其他數字貨幣繳稅。
上述的發(fā)展也不影響鼓勵私人銀行在未來按照近似香港三家發(fā)鈔商業(yè)銀行基于100%外匯準備發(fā)行貨幣的做法來發(fā)行非數字甚至數字貨幣,參與貨幣競爭。要求具備100%的準備才可發(fā)行貨幣,有其特別的好處。這種準備可以是外匯、黃金,大宗商品、商品組合,數字貨幣(作為“虛擬黃金”)等等。
這意味著,哪一家私人銀行均可以在某種核準制下發(fā)行貨幣。羅斯巴德曾經非常詳細地論證了為什么基于部分準備的法幣也會導致中央銀行的道德風險,也會造成“劣幣驅逐良幣”。說簡單一點,只要是無準備的或者部分準備的法幣,中央銀行就會有增發(fā)貨幣的動力,從而導致付之行動的道德風險。
在未來,數字貨幣替代現金則是必然。數字貨幣類型也可能是多種多樣的,既有比特幣這樣追求去中心化、分布式的,也有瑞波幣這樣由一個公司控制的中心化的,也可以是EOS幣這樣介乎其間,部分中心化、部分去中心化的。
有些數字貨幣,比如比特幣之類,基于艱難的挖礦投入,屬于“虛擬黃金”,其他數字貨幣其實也可以基于100%的黃金準備發(fā)行,或者成為100%其他商品準備貨幣,或者基于某種現有貨幣,或者基于也已成功的數字貨幣。比如,Tether公司發(fā)行的USDT,就是一種基于美元發(fā)行的虛擬貨幣。用戶通過SWIFT把美元電匯到Tether公司,即可1∶1換取USDT。
在長遠,可能最不讓人看好的做法是中央銀行按照傳統(tǒng)的思路去發(fā)行簡單替代現有現金的、不可兌換的法定數字貨幣,或者不基于對等的準備直接通過增發(fā)法定數字貨幣來擴大貨幣供應量。各國中央銀行制造通貨膨脹已經屬于積重難返。這么做只能加重問題。在短期,各國中央銀行因為掌握貨幣主權自然會在這兩方面表現得最為強勢。但可能阻擋不了長期的各種數字貨幣千帆競發(fā)、萬舸爭流的走勢。未來數字貨幣之間的競爭主要將是基于其技術先進性、開發(fā)者社區(qū)活躍性、實際使用場景性、治理結構有效性等要素的全方位競爭。
(作者馮興元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正一君新金融研究中心主任,熊越為正一君新金融研究中心副主任,肖永泉為北京當樂信息技術有限公司總經理;編輯:王延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