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春松

在胡適進入北京大學之前，人文學科方面幾乎是章太炎門下弟子的天下。當時甚至有一種傳說，說章太炎也曾經(jīng)受邀擔任北京大學校長，只是這位國學大師并不認同新式大學教室授課的方式而放棄了。有人概括說，民國之后，章太炎的弟子取代桐城派的傳人，成為北京大學的人文學科的主體。

但有一個人的出現(xiàn)，掀起了新一輪的轉(zhuǎn)變，這個人就是胡適。

1917年，胡適進入北京大學。他有著美國大學的博士頭銜，但人們對他用白話文來講中國哲學史的可能性還是深表懷疑。同時，胡適也發(fā)現(xiàn)，雖然自己在美國也是在先秦辨學方向獲得的博士學位，但其國學功底與他所教班上的傅斯年、顧頡剛等人相比，反而有所不及。據(jù)說胡適“初進北大做教授的時候，常常提心吊膽，加倍用功”，因為發(fā)現(xiàn)許多學生的學問比他強。胡適這番話倒不是謙詞，就傳統(tǒng)學問的基礎(chǔ)來說，他由于很早就進新式學堂讀書，其后留美七年，故在舊學上的功夫與其學生顧頡剛、傅斯年、毛子水等相較，的確頗有不及，所以他一面努力備課，一面不時向錢玄同、朱希祖兩位請教，希望彌補自己在舊學素養(yǎng)上的不足之處。

但是20世紀20年代前后，中國思想正面臨著一次徹底的變革，而胡適本身就是這場變革的重要發(fā)動者。隨著新文化運動在青年學生中逐漸獲得越來越多的支持，胡適等人也必然會越來越多地掌握發(fā)言權(quán)。

這樣的情況，與其說是胡適等人對章太炎為代表的學術(shù)權(quán)威發(fā)動的挑戰(zhàn)，毋寧說是新的學術(shù)風氣對于舊規(guī)范的一次挑戰(zhàn)，這個挑戰(zhàn)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胡適撰寫的《中國哲學史大綱》。

胡適的這種新寫法跟以前缺乏條理的方法差別很大。當時在北京大學上學的馮友蘭先生聽一個老先生講授中國哲學史，講了半年，才從三皇五帝講到周公，可見是傳說和信史不分，當學生問老先生何時能講完的時候，老先生的回答很玄，說要講完，一句話就可以講完，若說講不完，則永遠講不完。當胡適的講義出來，老先生還不忘記挖苦，說胡適真是不通，哲學史本來就是一個大綱，胡適來個哲學史大綱，那不就是大綱的大綱嗎？

可是學生的反應(yīng)就完全不同了，這種梳理中國思想的方法的最大優(yōu)點即是清楚明白，易為剛?cè)腴T的學生所接受。因此，《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剛一出版便受到青年學生的歡迎，并為胡適確立起巨大的學術(shù)聲譽。著名歷史學家齊思和的回憶清楚地說明了這種情況：“民國初年以來，章太炎先生在國學方面影響極大，我們中學的老師，有的讓我們每人買一部《章氏叢書》……先生的文章，非常艱深，內(nèi)容以聲韻小學為主，一個中學生讀起來，真是‘望洋興嘆’。這時胡適的‘著作’出現(xiàn)了。這些書是用白話文寫成的，其中并沒有難懂的句子，難認的字，使人有‘豁然開朗’之感。自然受歡迎?！?/p>

章太炎

胡適

被胡適感染的學生很多，當時的北大學生顧頡剛、傅斯年等對章太炎的經(jīng)學路子感到失望，卻有這樣的發(fā)現(xiàn)：“胡先生講得確實不差，他有眼光、有膽量、有斷制，確是一個有能力的歷史家，他的議論處處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說而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的?！保欘R剛《古史辨》第一冊《自序》）

蔡元培說，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是截斷眾流之作，似乎是前無古人。不過，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這本書很明顯受了章太炎觀點的影響，這一點不但已有許多評論家指出了，胡適自己也是承認的。

《中國哲學史大綱》出版后兩個月就重印時，胡適便寫了一個感謝性的序言?！拔易鲞@部書，對于過去的學者我最感謝的是：王懷祖、王伯申、俞蔭甫、孫仲容四個人。對于近人，我最感謝章太炎先生。北京大學的同事里面，錢玄同、朱逖先兩位先生對于這書都曾給我許多幫助?！边@里的俞蔭甫即俞樾，在杭州主持詁經(jīng)精舍，是章太炎的老師。孫仲容即孫詒讓，是晚清重要的學者，他對于墨經(jīng)和禮記的研究都一時無二，他也是章太炎最為佩服的人之一。至于北京大學的錢玄同和朱逖先，都是章太炎的弟子，所以說，胡適所感謝的人基本上都是章太炎學術(shù)脈絡(luò)上的人。對于這一點，錢穆先生說得明白，胡適在北京大學講學時所做的《中國哲學史大綱》的主要觀點和材料，很多是取自于章太炎的《國故論衡》。對此，梁啟超和柳詒徵也有同樣的說法。據(jù)毛子水回憶，胡適“在西齋時，即將章氏叢書，用新式標點符號拿支筆來圈點一遍，把每句話都講通了，深恐不合意，則詢錢玄同，玄同不懂時，則問太炎先生自己”；“據(jù)我所知，胡先生之墨子，系取太炎先生之說而發(fā)揮之（在港遇錢賓四，賓四亦以為然），其實豈只墨子，胡先生乃惟一能發(fā)揚太炎子學的人”（毛子水：《師友記》）。

在當時，胡適利用章太炎的結(jié)論是可以理解的。第一，因為章太炎及其弟子在當時的北京大學乃至中國學術(shù)界如日中天，胡適要搞好與章門弟子的關(guān)系，適當引用章太炎觀點是一個最好的辦法。當時在北京大學有“某籍某系”的說法，所謂的某籍某系，其實就是指北大的國文系，主要成員都來自浙江。桑兵先生還考證說，北京大學國學門《國學季刊》的十二位編委中，有八位是浙江籍，大多是章門弟子。第二，章太炎思想本身也對傳統(tǒng)的考據(jù)有繼承和突破，胡適借用西方哲學整理思想資料的方法結(jié)合章太炎的考證，使新方法和堅實的材料有機結(jié)合，這也是這本書廣受歡迎的重要原因。

胡適為了與民國初年的學術(shù)空氣相適應(yīng)，在撰寫《中國哲學史大綱》的時候，在小學上下了一些功夫，但更主要的是方法論的提升。他認為整理古代哲學書籍，主要有校勘、訓詁和貫通三個方面，還認為“?？笔菚谋咀由系恼?，訓詁是書的字義上的整理”，而貫通“便是把每一部書的內(nèi)容要旨融會貫通，尋出一個脈絡(luò)條理，演成一家有頭緒有條理的學說”。胡適認為宋儒注重貫通，漢學家注重?？庇栐b，因此宋學空疏，漢學支離。而胡適認為，章太炎就是這樣貫通式的人物：“到章太炎方才于?？庇栐b的諸子學之外，別出一種有條理系統(tǒng)的諸子學。”

不過，盡管胡適有意投章太炎之所好，卻并不為章太炎所接受，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是我國最早用新式標點的書。在書出版時，胡特送了一本給章太炎，上寫“太炎先生指謬”，下署“胡適敬贈”，在兩人名旁，各加了一條黑杠符號。章太炎弄不清這個符號的作用，他看到自己名旁加了黑杠，不禁大罵：“何物胡適！竟在我名下胡抹亂畫！”及至看胡的名旁也有黑杠，才消了氣說：“他的名旁也有一杠，就算互相抵消了罷！”章太炎還是寫了一封信給胡適，談了他對《中國哲學史大綱》的看法：

適之你看，接到《中國哲學史大綱》，很有見解。但諸子學術(shù)，本不容易了然，總要看他宗旨所在，才得不錯。如但看一句、兩句好處，這都是斷章取義的所為，不看關(guān)系他的本意。仍望十尺竿頭再進一步。

莊子說的“萬物皆有種也”，你看作《易傳》說的“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又說“首出庶物”，這是萬物一元的話。后來又說“群龍無首，天德不可為首也”，都是無盡緣起的話。自說自破。莊子也曾說一元的話，只“萬物皆種也”一段，就說無盡緣起的話，仿佛佛家有阿賴耶緣起、如來藏緣起轉(zhuǎn)入無盡緣起。

萬物一元，其實尚差。他不說萬物同種，明是彼此更互為種，所以下邊說“始卒若環(huán)，莫若其倫”，這就是華嚴“無盡緣起”的道理。若萬物一元的話，古今中外大概不異，只是所指的元不同，都不是莊子的意。你要細看。

章太炎這些話雖是針對胡適而發(fā)，卻也代表了他一貫的學術(shù)立場，他認為治諸子學說有時候比治經(jīng)和治史還要難。

在章太炎寫給另一個國學大師柳詒徵的信中，他對胡適的考證功夫相當不以為然，甚至將之與他的宿敵康有為相提并論?！昂m所說《周禮》為偽作，本于漢世今文諸師；《尚書》非信史，取于日本人（《尚書》史體未備，如《堯典》首章不詳實事，有如碑頌；《甘誓》發(fā)端不記主客之類。是由當時史法未成，不得謂非信史）；六籍皆儒家托古，則直竊康長素之唾余。此種議論，但可嘩世，本無實徵。且古人往矣，其真其偽，不過據(jù)于載籍，而載籍之真?zhèn)危瑒t由正證、反證勘驗得之，墨家亦述堯、舜，并引《詩》《書》，而謂是儒家托古，此但可以欺不讀書之人耳。長素之為是說，本以成立孔教；胡適之為是說，則在抹殺歷史?！辈晃┡u，簡直是嚴厲譴責了。

胡適雖然主張“容忍比自由更重要”，但對于章太炎的容忍卻沒有堅持多久，作為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袖，胡適很快成為學界的領(lǐng)袖。胡適一方面肯定了章太炎的貢獻，另一方面說，章太炎的貢獻只能“替古文學做一個光榮的下場”：“總而言之，章炳麟的古文學是五十年來的第一作家，這是無可疑的。但是他的成績只夠替古文學做一個很光榮的下場，仍舊不能救古文學的必死之癥，仍舊不能做到那‘取千年朽蠹之余，反之正則’的盛業(yè)。他的弟子也不少，但他的文章卻沒有傳人。有一個黃侃學得他的一點形式，但沒有他那‘先豫之以學’的內(nèi)容，故終究只成了一種假古董。章炳麟的文學，我們不能不說他及身而絕了。”

章太炎和胡適代表著近代中國思想的不同階段，他們之間有互相尊重的地方，也不乏互相拆臺的“小心眼”。不過，作為不同時期的學術(shù)領(lǐng)袖，有一些意氣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