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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械

        2018-04-26 04:03:00老藤
        長江文藝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監(jiān)獄長司馬

        老藤

        司馬正的人生徹底被024毀了,毀得如同遭到爆破一樣,工作、愛情、甚至夢想,一切都碎成滿地瓦礫,無法重建。痛苦郁悶,像一根甩不開、燃不盡的蚊繩不溫不火地繚繞著他,令他無處可逃。

        長著赭紅色胡須的監(jiān)獄長這些天眼袋格外腫大,泛紅的眼瞼下似乎吊著兩個裝了半袋水的皮囊,一眨眼便顫個不停。他用帶有反思的口吻說:這是蚊子效應(yīng)!要是監(jiān)區(qū)不鬧蚊子,就不用去打蚊繩,不打蚊繩024就越不了獄,024越不了獄你司馬正就不會被雙開。監(jiān)獄長這個觀點顯然是受蝴蝶效應(yīng)的啟發(fā),聽上去蠻有邏輯。監(jiān)獄長祖上開鐵匠鋪,家傳所致,他喜歡在鐵砧上錘錘打打弄些小制作。一監(jiān)區(qū)重刑犯024的越獄讓他火燎后心,一向要強的他幾個晚上睡不著覺,明年他就要光榮退休,石門山監(jiān)獄在他多年統(tǒng)治下,榮譽積滿了一個中型會議室,就因為024越獄,今年所有的評比將被一票否決,這樣他引以為驕傲的工作生涯無法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一年前,從部隊偵察連長崗位轉(zhuǎn)業(yè),司馬正被分到石門山監(jiān)獄一監(jiān)區(qū)任管教。一監(jiān)區(qū)是重監(jiān)區(qū),在重監(jiān)區(qū)當管教可不輕松,后腦勺都要長眼睛。紅胡子監(jiān)獄長找他談了一次話,說司馬你在部隊是偵察連長,肯定有兩下子,但我還是要告誡你兩條:一條是重監(jiān)區(qū)處處有地雷,每一步都要小心謹慎;一條是對犯人千萬別動娘娘腸子,別演農(nóng)夫和蛇的故事。最后紅胡子監(jiān)獄長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好干小伙子,我就是從一監(jiān)區(qū)干上來的。紅胡子監(jiān)獄長的交待讓司馬正激動不已,他給未婚妻遲玫打電話,說自己有信心在石門山干出一番事業(yè)來。遲玫在縣城一家保險公司跑業(yè)務(wù),對司馬正轉(zhuǎn)業(yè)到離家百里外的石門山監(jiān)獄很有想法,司馬正在部隊立過二等功,完全可以分到縣公安局,不知怎么卻分到了又偏又苦的石門山監(jiān)獄。遲玫電話里奚落他說:監(jiān)獄里能干出一番什么事業(yè)?你還是托人找關(guān)系早日調(diào)回縣城吧。

        司馬正并不在意女友的數(shù)落,自己一個農(nóng)村孩子,親戚中最大的干部是老家那個村的治保主任,而且還是表親,上哪里去找關(guān)系?

        司馬正沒想到原本大道通衢的未來都毀在死緩犯024身上。

        管教工作講究做功課,功課做得很足,工作就有針對性,有時會點中穴位四兩撥千斤。司馬正對每個囚犯情況都了如指掌,一監(jiān)區(qū)七十二個囚犯,如同《水滸傳》里七十二地煞星,個個都有血淋淋的故事。比如那個叫李庫的,水蛇腰,招風(fēng)耳,眼珠總是滴溜溜亂轉(zhuǎn),身上背負兩條人命;那個禿頂痄腮的叫胡德林,是同性戀,看著就讓人反胃;還有那個頭長得跟西葫蘆似的畢大牙,典型的牢頭獄霸,洗腳水都由別人伺候;還有……司馬正原本是個有同情心的人,與七十二個犯人打交道不久,心便長了厚厚一層繭。他悟出一個道理,人心變硬都是有原因的,沒有誰天生冷漠,心就像一面鏡子,照什么是什么。司馬正剛到一監(jiān)區(qū)時,畢大牙對他很不敬,老是泡病號不上工,司馬正知道擒賊先擒王的道理,他必須拿畢大牙祭刀。一次犯人出操,畢大牙說肩膀疼,沒法做操,司馬正二話沒說,過去在他肩頭捏了一下,結(jié)果畢大牙原本沒毛病的右肩膀真不能動了,一副大門牙齜得老高,哎吆哎吆不停地叫喚。早操結(jié)束時,司馬正過來抓住他胳膊用力一抖,畢大牙脫臼的胳膊才復(fù)位。從此,畢大牙的牢頭地位變得不穩(wěn),威風(fēng)大打折扣,犯人們也都知道新來的司馬管教惹不得。重刑犯每天工作是糊火柴盒,坐在長條桌前抹漿糊、折紙殼,不累,卻無聊透頂,他們很羨慕其它監(jiān)區(qū)犯人,可以到高墻外干活。一次,畢大牙一臉壞笑對司馬正說:安排我們到墻外干點活兒吧,哪怕挖地基、掏大糞都成,至少能看到母的呵,入獄三年老母豬賽貂蟬哇。司馬正道:怎么,腿腳不舒服了?這一問,畢大牙趕緊用上唇包住牙,悄悄糊火柴盒去了。七十二個犯人,司馬正唯獨對一老一小兩個犯人印象不錯。老的叫石德成,入獄前是附近石庫村食堂的廚子,因為在食堂燉了一鍋河豚魚,把村主任吃成了瞎子,村主任家人告他故意投毒,而且不依不饒,公安立案一查,石德成毫不隱諱說出了實情,結(jié)果因謀殺罪被判無期。小的就是024沙亮,因為貪污公款被判死緩。沙亮貪污的錢自己一分沒花,去向無人知曉,傳言是給了一個叫樸紅的女朋友。

        一次,司馬正問沙亮:024,你為什么不說出贓款去向?要是說出來刑期不會這么重。在監(jiān)區(qū)里,犯人不叫名字,只有屬于自己的一個序號。

        024搖搖頭,卻不說話。

        司馬正問:為了樸紅?

        024說:樸紅家里雖窮,卻不貪。

        024體格瘦小,是本地關(guān)門鄉(xiāng)沙家崴子人,入獄前是關(guān)門鄉(xiāng)信用社會計,曾獲全省金融系統(tǒng)珠算第一名,司馬正很不解,這樣一個會算數(shù)的年輕人,怎么就算不清男女之間的賬?

        024的逃跑出人意料,讓偵察連長出身的司馬正倍感恥辱。

        夏天,石門山一帶蚊子特厚,一到黃昏,黑煙般的蚊子會從石門山水庫方向襲來,彌漫整座監(jiān)獄。因為沒有蚊帳,缺少蚊香,犯人被蚊子叮得痛苦不堪,不少犯人如同患了天花一樣臉上一塌糊涂。紅胡子監(jiān)獄長讓各監(jiān)區(qū)自己打艾蒿編織蚊繩熏蚊子。司馬正接到任務(wù),特意選了自己相對放心的石德成、沙亮到石門山水庫打艾蒿。

        石門山水庫是帶狀水系,它原本是一條群山間蜿蜒流淌的河流,叫蒲河,名字起于哪朝哪代已無從查考,后來蒲河下游修了大壩,河水屯起來,便形成了一個大型水庫,蒲河的名字便漸漸被人遺忘了。石門山水庫南北走勢,西面是監(jiān)獄所在的石門鄉(xiāng),東面是關(guān)門鄉(xiāng),兩個鄉(xiāng)交通不便,靠一條國防公路通往山外。

        司馬正和一個持槍武警戰(zhàn)士押著石德成和沙亮來到水庫邊一處蒿草密實的水灣。沙亮負責(zé)割,石德成負責(zé)編,兩人悶頭干活,活干得有模有樣。盡管兩人都是本地人,彼此也熟悉,但勞動時相互并不說話,這是監(jiān)規(guī),犯人不敢違反。司馬正和武警戰(zhàn)士保持著警戒距離,在草地上來回踱步,看管犯人有警戒規(guī)定,距離、視角、卡位,半點不能馬虎。水庫很靜,岸邊蒲葦如同甘蔗林,油綠茂盛,水邊是帶狀沙灘,沙細而白,襯出水的幽暗,幾只白鸛在淺水處覓食,躡手躡腳,許久才向水中啄一口,濺出一圈兒漣漪。司馬正閑著無事,就在草地上練了一通南拳,他對自己的擒拿術(shù)很自信,當年在部隊配合武警抓捕毒販時,自己只身擒住了兩個亡命徒,并因此榮立二等功。那次立功后一個記者采訪他,問他與亡命徒搏斗心里在想什么?他說我沒想這兩個家伙是什么亡命徒,在我眼里就是倆瘦雞崽!記者很快寫了篇稿子發(fā)出來,標題是《藝高人膽大》,對他高超的擒拿術(shù)做了好一番介紹。三大捆艾蒿繩編完,司馬正過去收了024手中的鐮刀,說:隔著水庫望望沙家崴子吧,出來一趟不容易。024鞠了一躬,保持立正姿勢轉(zhuǎn)身,深情地向遠處瞭望,水面盡處,隱隱約約可見幾縷炊煙,那里應(yīng)該就是沙家崴子了。司馬正的目光沒有遠投,他注意到近處一片蘆葦,蘆花尚未綻放,在陽光下閃耀著高粱穗一樣的光澤,蘆花原來還有這般色彩,這是以前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的。024轉(zhuǎn)過身,依然保持立正姿勢,眼里似乎含著淚花央求道:報告政府,這身號服都叫汗水鹵透了,渾身發(fā)癢,能到水邊洗洗嗎?

        司馬正看看沙亮和石德成的號衣,汗水浸濕后泛出一層堿花,沾滿細碎的草屑。

        事后,司馬正反思過024這個請求,應(yīng)該說要求并不過分,打艾蒿是累活,洗洗渾身汗?jié)n也在情理之中,他當時允許024去洗一洗也不算違規(guī)。但這些有什么用呢?是自己動了娘娘腸子才釀成大錯!

        司馬正觀察了一下沙灘,除了蘆葦蒲草外,并無樹林,沒有隱匿逃跑的條件,便說,去洗洗吧,不許往里游,動作要快。024向司馬正鞠了一躬,和石德成快步來到水庫邊,三兩下脫去濕漉漉的號衣,赤裸著身子站在淺水處相互擦洗身子。沙亮很瘦,肋條像根根扇骨,與石德成渾圓的身材相比簡直就是一只瘦雞崽。司馬正發(fā)現(xiàn)沙亮右腋下有條胎記,顏色很深,頗似一只向腋窩里爬的蝎子。兩人在水里交談,聲音很小,卻一直未停,犯人勞動時不能這樣說悄悄話,但司馬正并沒有制止,畢竟他們在野浴。警戒的武警戰(zhàn)士持槍靠近沙灘站著,槍里子彈上膛,這樣的距離兩個犯人插翅難飛。司馬正看看手表,已經(jīng)滿一刻鐘,便高聲喊道:好了,上岸。兩個犯人停止說話,開始移步上岸,忽然,024滑了個趔趄仰面倒向水里,大喊了一聲:哎呀,救我!撲騰沒入水中不見了,不遠處覓食的一只白鸛撲棱棱飛走了。事也湊巧,司馬正和武警戰(zhàn)士都不識水性,無法下水救人,兩人在岸上干跺腳。石德成驚慌失措爬上岸來,嘴上哆哆嗦嗦地說:淹死鬼拖人了,淹死鬼拖人了!司馬正扭住他的脖子吼道:你會水,快下去救人!救人上來給你減刑!石德成眼光發(fā)直,呆呆地說:淹死鬼在找替死鬼,我不敢。哪有淹死鬼?你會水就快下去!司馬正幾乎在求石德成。一絲不掛的石德成哆嗦著說,這水庫忒饞,我下去也上不來。司馬正木雞般呆立沙灘,望著空曠的水面,024呵024,你哪怕露一下頭也好,怎么就無影無蹤了呢?許久,他對著波浪乍起的水庫喃喃地說,我不該動娘娘腸子。

        事情比司馬正想象得還要嚴重。監(jiān)獄派人打撈時才發(fā)現(xiàn),024失足落水的地方水不過齊腰,往里走十幾步才能到深水區(qū),顯而易見,024是水遁。

        監(jiān)獄協(xié)調(diào)了石門、關(guān)門兩鄉(xiāng)公安派出所,在附近拉網(wǎng)搜查了七天七夜,結(jié)果一無所獲。

        司馬正為此被雙開。本來要追究刑責(zé),紅胡子監(jiān)獄長說024畢竟在水中失蹤,水淺不能說就淹不死人,馬蹄坑還能淹死倒霉蛋呢,024是逃跑還是死亡現(xiàn)在還無法定論,只能按失蹤上報。司馬正因此免除刑責(zé)。紅胡子監(jiān)獄長對上級能打圓場,對司馬正就毫不客氣了:呸!真他媽丟人,還偵察連長呢,屁!銀樣镴槍頭!司馬正恨不得將頭撳到褲襠里,脖頸上似乎有一群蚊子在狂歡。

        司馬正接到處分決定時,閉上雙眼沉默了許久,臉色像一張返潮的煙葉,一紙文件似乎重若千斤。紅胡子監(jiān)獄長話雖重,惻隱之心還是有的,他嘆了口氣道:你呀,壞就壞在那根娘娘腸子上。司馬正睜開眼,斬釘截鐵地說:我要給自己一個說法!紅胡子監(jiān)獄長問:怎么個說法?司馬正說:我要逮住024!紅胡子監(jiān)獄長點點頭:我當監(jiān)獄長八年,石門山監(jiān)獄年年當先進,沒想到快要退休了,卻落了泡蒼蠅屎在光榮冊上,不抹去它我后半生吃飯都不干凈。司馬正直勾勾地望著窗外,窗外是石頭砌的高墻,高墻上圍著電網(wǎng),一只黑色的大鳥若無其事地站在高壓電網(wǎng)上,警惕地張望著高墻里的一切。我一定要逮住他,他說,哪怕這瘦雞仔長滿羽毛。

        紅胡子監(jiān)獄長從后腰里摘下一個沉甸甸的東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遞給他:拿著,大丈夫一言九鼎,替石門山監(jiān)獄抹去這蒼蠅屎!

        司馬正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副紫銅材質(zhì)的手銬!他吃驚地說:這是警具呀領(lǐng)導(dǎo),我現(xiàn)在的身份拿它違法。司馬正沒敢接。

        紅胡子監(jiān)獄長將紫銅手銬拍到他手上,說:什么警具?這是我的小制作,叫手械!

        這是一副很別致的銅制手械,鏈式,比普通板銬要重。司馬正掂了掂,鄭重地掛在腰帶上。

        司馬正找到樸紅其實很偶然。

        他記得024說過女友是寬甸人,有一半朝鮮族血統(tǒng)。他想,贓款若是在樸紅手上,她會去哪里?容易藏身的地方一定是老家!寬甸是邊城小縣,又是朝鮮族聚居的地區(qū),會說朝鮮語的樸紅在那里沒有語言障礙,如果024和樸紅早有默契,越獄后到寬甸會合,這種謀劃絕對是上策。

        司馬正請紅胡子監(jiān)獄長幫忙從024卷宗中翻拍了一張024和樸紅的照片,準備下力氣按圖索驥。初看樸紅照片,司馬正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眉眼清秀,面龐很圓,像伊麗莎白甜瓜。司馬正記得024說過,樸紅家里窮,因此,他一到寬甸,就打聽當?shù)刈钬毟F的鄉(xiāng)在哪里?問了幾個人,都說最窮的是紅山溝,在鴨綠江畔的群山里。他想,窮,又帶個紅字,這似乎與樸紅有關(guān),便決定到那里去排查。他在縣城買了自行車、桿秤和兩個柳條魚簍,以一個走村串鄉(xiāng)魚販子身份,開始了追捕024行動。

        一個窮人有了錢,最想做的是什么?肯定是造房子!司馬正在紅山溝鄉(xiāng)首先逐村排查的是造新房的農(nóng)戶。很可惜,紅山溝鄉(xiāng)根本沒人家造新房,與造房子相比,當?shù)馗鼰嶂缘氖沁M城,問起造房子的事,村民要么搖頭,要么說造了給誰住?問到一個村干部,村干部說:造個毬兒,屯子都成老人院了,哪里還有年輕人?村干部的話是牢騷,也是實話,年輕人都進城了,鄉(xiāng)村如同一個棄婦,在頹廢中日漸老去。

        司馬正沒在造新房這條線上摸到頭緒,便開始摸排姓樸的村民。

        紅山溝鄉(xiāng)十八個自然村,姓樸的有三百二十七戶,算是大姓。司馬正不能像查戶口的那樣挨戶去找,他只能一邊賣魚,一邊悄悄打聽。紅山溝鄉(xiāng)村民沒有人懷疑他的身份,這個頭戴草帽的魚販子賣魚從不亂喊價,很多人見了他還熱情地打招呼,直呼他賣魚的。當?shù)貥阈沾迕癫o戒備之心,打聽什么事他們都愿意回答,這種表現(xiàn)讓司馬正失望至極,他多希望能有人表現(xiàn)出遮遮掩掩呵,那樣問題就有了謎面,有了謎面就不愁揭不到謎底,但眼前村民的表現(xiàn)稀松平常,他懷疑自己的感覺是不是出了差錯。

        兩個月,從夏到秋,他排查了紅山溝鄉(xiāng)所有樸姓村民,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中秋節(jié)的夜晚,他推著輪胎半癟的自行車回到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自己常住的那家小旅社,獨自到路旁的小酒館喝悶酒。酒館不大,燉魚卻鮮,他要了一壺當?shù)匦?,點了一盤鯰魚燉茄子,酒菜上來后卻吃不下,望著酒壺想心事。下步怎么辦?可以斷定,紅山溝鄉(xiāng)一百二十七戶樸姓人家肯定沒有樸紅,因為這些人家沒有女孩子在外打工。難道自己判斷有誤?024冒死水遁,不是來找樸紅又能找誰?024并非亡命徒,也沒有仇家需要復(fù)仇,最大的可能就是找女友要錢,這樣才符合邏輯。酒館老板是個小媳婦,叫梅子,她對司馬正這個沉默寡言的魚販子印象不錯,見他一個人孤零零過節(jié)有點可憐,就端了兩塊月餅送過來,笑著問:想什么呢?大兄弟。因為問得突然,正在發(fā)愣的司馬正脫口道:想樸紅。說完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了,有點心虛地望了望梅子。梅子卻眼睛一亮:樸紅呵,那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你好眼力,想她怎么不去縣城找她?司馬正一聽,心里怦怦直跳,樸紅在縣城?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樸紅啥時去了縣里?梅子說:樸紅在我這里當過服務(wù)員,可我這店小,養(yǎng)不住鳳凰,人家自己去縣城開韓國服裝店了。司馬正心里敲過一陣鼓點,開服裝店需要資金,一個飯店服務(wù)員哪里來的資金?他問:我記得樸紅是紅山溝人,對吧?梅子搖搖頭:她是青山溝人,青山溝鄉(xiāng)比紅山溝鄉(xiāng)還偏,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樸紅說青山溝人出來打工都矮人一截。司馬正問:青山溝那么窮,樸紅哪來的本錢開店?梅子搖搖頭,說自己也不清楚,不過樸紅說過,只要人好就不會差錢。

        024十有八九就藏在樸紅的服裝店,他想,而樸紅開店的錢十有八九是024的贓款。他下意識摸了摸后腰帶上的手械,024呵024,你跑不了了!他將壺中小燒全都倒進碗里,舉起酒碗對梅子道:節(jié)日快樂!說完,一飲而盡。梅子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看看酒碗,再看看司馬正的臉,驚訝地說:大兄弟海量呵!

        司馬正狼吞虎咽吃著鯰魚燉茄子,頭也不抬地說:這不是過節(jié)了嘛。

        次日上午,戴著墨鏡的司馬正出現(xiàn)在寬甸縣城的大街上,他在一家叫韓紅服裝店門前發(fā)現(xiàn)了那張期待已久的甜瓜臉。樸紅頭盤長發(fā),穿一件水紅色連衣裙,黑色高跟鞋,時尚大方,全沒有青山溝的土氣。他摸了摸腰帶上的手械,恨不得撲上去將樸紅銬起來,但理智使他努力保持平靜,自己要抓的是024不是樸紅,樸紅只是自己順藤摸瓜的一條線索。他確信自己沒有看錯,便在附近的街上閑逛,眼睛卻始終盯著韓紅服裝店的玻璃門。韓紅服裝店開在人來人往的汽車站旁,門面不大,牌匾上是個衣著朝鮮族服裝的女歌星,上面用漢、朝文字寫著韓紅服裝店五個字。在附近轉(zhuǎn)悠了五天,司馬正基本摸清了小店的情況,韓紅服裝店只有兩人,除樸紅外還有一個膚色像山里紅的中年婦女,是雇員。服裝店生意不錯,司馬正數(shù)過,每天出出進進接近兩百人,五天就是一千人,令他失望的是這里面沒有024的身影。024瘦弱單薄,白白凈凈,就是混在人流里司馬正也會一眼認出來。他懷疑過,是不是自己在周圍轉(zhuǎn)悠暴露了身份?縣城小,一個總是在附近徘徊的陌生人容易引人注意。為了更好地隱蔽,他買了一套修鞋工具,在離服裝店大概四十米的街角支攤修鞋。修鞋看起來簡單,實際是個要求很高的手藝活,難怪老百姓都叫修鞋匠而不是修鞋工。司馬正不會修鞋,開始只會釘鞋掌,后來一點點無師自通,一般的鞋也能修了。但他不能專心修鞋,即使修鞋他眼睛的余光也在韓紅服裝店那兩扇茶色玻璃拉門上。一個月過去,依然不見024出現(xiàn),司馬正囑咐自己,堅持,堅持,勝利往往就在最后的堅持中,這是哪位偉人說過的話他記不清了,但他以此來激勵自己。

        天氣變冷,司馬正決定與樸紅正面接觸。他借口買一副手套,顯得有一搭無一搭地走進韓紅服裝店。服裝店不賣手套,他站在那里仔細端詳墻上的營業(yè)執(zhí)照。執(zhí)照上法人欄寫著樸紅的名字,他想,執(zhí)照上怎么會寫樸紅的真姓實名呢?難道她不怕公安來找她?樸紅迎上來,問:先生看什么呢?司馬正轉(zhuǎn)過身:哦,我看到樸紅這個名字很熟悉,我一個熟人的女友也叫樸紅。

        您朋友叫什么?樸紅很好奇。

        他嘛,叫沙亮,在信用社工作。司馬正裝作若無其事。

        樸紅眼中閃出異樣的光彩。你認識沙亮?我就是那個樸紅,沙亮的女朋友。

        哦,我在石門鄉(xiāng)做過生意,沙亮幫我貸過款,但我一直沒機會答謝他,欠他一個人情呢。司馬正只能編一番謊話來應(yīng)付。

        樸紅輕嘆一口氣:我當年在關(guān)門鄉(xiāng)做堅果生意,沙亮也幫過我,他是個好人,信命,我們相處很好,很可惜他有Ⅰ型糖尿病,沙和尚算命說他活不過三十歲,這話靈不靈不敢說,反正當?shù)厝硕夹拧?/p>

        沙和尚?司馬正很驚訝,問:《西游記》里的人怎么來給沙亮算命了?

        沙和尚是沙亮一個出了五服的叔叔,是個樂善好施的中醫(yī),當?shù)厝硕贾郎澈蜕辛⑾潞暝福獌A盡家財在山里建一座廟,他說過,石門、關(guān)門兩鄉(xiāng)光有座監(jiān)獄怎么行?一定要有座廟,監(jiān)獄關(guān)人,寺廟度人,這樣才符合陰陽之道。

        建廟是和尚的事,他一個大夫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司馬正不理解。

        聽說沙和尚是個居士,樸紅一邊整理衣架上的服裝一邊說,沙和尚認為監(jiān)獄煞氣重,需要一座廟來對沖。

        可是,石門、關(guān)門兩鄉(xiāng)并沒有建成什么寺廟呀。司馬正怎么也想不起那里有什么寺廟,監(jiān)獄北面的山坳里古代有座廟,但早已毀棄,成了一片蒿草荒地。

        沙和尚廟沒建成,卻醫(yī)好了沙亮遺傳的糖尿病。樸紅說,你是沙亮的朋友,選件冬裝穿吧,正宗韓貨,給你八折。

        司馬正隱隱有些失望,樸紅說話并無破綻,好像一個老戲骨。為了贏得對方的好感,他挑了一件咖啡色夾克,卻遲遲沒有付款,他問:沙亮怎么樣了?

        樸紅嘆了口氣:進去了。停頓了一會兒,樸紅忽然明白了什么,盯著司馬正問:你是他朋友,不知道他進去了?

        哦,我早就不在石門鄉(xiāng)做生意了,和沙亮也沒有聯(lián)系。司馬正知道自己露出了破綻。

        說是貪污,我有點不相信,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常說人生比錢財更重要的東西有很多,怎么會貪污呢?他挪用公款或許有難言之隱,或許有其他大用處??磥順慵t對沙亮印象很好,并沒有因為沙亮進去而改變看法。

        后來呢?司馬正不忘刨根問底。

        聽說他失蹤了。樸紅面呈憂傷,搖搖頭說,也許他是想洗刷自己的冤情吧,很多電影里不都有這樣的情節(jié)嗎?可我知道他不是超人,他連架都不會打,他跑出來能干什么?

        沙亮失蹤了,那你倆還怎么處?司馬正問到了核心問題。

        他被宣判后我們見面了,我對他說,我等他兩年,現(xiàn)在一年多過去了,盡管有男孩子追求我,我都沒答應(yīng),我要等他等滿兩年。

        這真是個奇怪的決定,司馬正心想,他忍不住追問:為什么要以兩年為限?

        因為我們相處了兩年,分合應(yīng)該等時。樸紅回答很干脆,幾乎未加思索。

        沙亮如果活著,能不能來找你?

        樸紅搖搖頭,不會的,他那么善良,不會打擾我的幸福。樸紅目光有些軟,咬了咬下唇,很肯定地說,明知道他不會來,我還要等,我這是用時間在埋葬自己的一段愛情。樸紅的淚水沒有流下來,但眼圈已經(jīng)發(fā)紅。對了,您來寬甸干什么?

        司馬正愣了一下,隨便編了個理由,付了夾克錢便告辭了。

        入冬后,寬甸的冬天已經(jīng)不適合室外修鞋,寒風(fēng)刺骨的街角,蜷成一團的司馬正還在堅持。街角有家阿良水果店,為了御寒,店主在門口用透明塑料布搭起一個門棚,凍得實在扛不住時,司馬正會到棚里暖和一下。水果店主阿良是湖北麻城人,四十多歲,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他說你就到棚子里掌鞋好了,大冬天誰會在外面光著腳丫子掌鞋?司馬正注意到,在塑料棚里也會看到韓紅服裝店的大門,便謝了阿良,將修鞋工具搬進了棚里。他問阿良:你怎么這么好心?阿良說,幫人總比傷人好。司馬正愣了一下,沒再說什么。兩人處熟了,阿良給他講了自己的一段經(jīng)歷。十多年前一個臘月天,他坐船從煙臺到大連打工,下船后又冷又餓,可身上只有幾毛錢,大清早他走進一家面館,在里面徘徊再三,饑寒交迫的感覺讓他幾乎絕望,他甚至產(chǎn)生了縱身一跳讓茫茫大海徹底解脫自己的想法。看到其他下船的旅客吃著熱騰騰的打鹵面,他第一次知道饑餓的感覺原來鷹爪一般銳利,抓心揪腸。沮喪的他正要推門離開時,開飯店的大嫂叫住了他,讓他坐下,給他端上一碗熱騰騰的打鹵面,大嫂只說了一句話:忘記帶錢了吧?先記著。這碗打鹵面讓他銘記一生,甚至改變了他對人生原有的一些看法,他現(xiàn)在還記著面條鹵中有肉絲、榨菜絲,還有切成丁的香菇。阿良在講述這段經(jīng)歷時目光有些濕潤,不時伸出舌頭舔舔干燥的上唇。后來呢?后來你去還錢了嗎?司馬正問。阿良點點頭:回去了幾次,都沒有找到那位大嫂,面館早就動遷了,大連港那個百年客運站也扒掉了,我只記得那位大嫂的模樣,慈眉善目,特像當年一個叫王馥荔的電影演員。

        一天,水果店沒有顧客,司馬正專心瞄著韓紅服裝店,阿良突然問:我看你掌鞋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司馬正扭過頭笑了笑:我有什么事?也沒人給我打鹵面吃。阿良也笑了,舔舔上唇說:有啥事別總吊在心上,時間會沖淡一切,這世界上啥最厲害?是時間,就說我店里的香蕉吧,昨天還有點生,今天就熟透了,就是時間的作用。

        店主的話觸動了司馬正,他暗暗叮囑自己,是呵,無論如何也要等上半年,否則豈不是前功盡棄?樸紅在用時間埋葬愛情,自己是花時間守株待兔,024再能潛藏,也到了該露頭的時候了,說不準某一個清晨024就會從旮旯胡同鉆出來,東張西望走進韓紅服裝店。

        漫長的冬季過去了,春脖子卻短,春季像個急于投胎的愣頭青,三兩步就滾進了夏天的懷抱。端午節(jié)前,司馬正發(fā)現(xiàn)韓紅服裝店只有那個山里紅在賣貨,樸紅一連幾天沒來上班,他的第一感覺就是樸紅要跑。司馬正明白自己不能潛伏了,必須登門探個究竟。他摸了摸腰帶上的手械,不顧散放的修鞋工具,起身快步走向韓紅服裝店。山里紅迎上來打招呼,說:你不是那個修鞋師傅嗎?買件金狐貍T恤吧,沾點老板的喜氣兒,全場八八折。司馬正心里一震,問:你怎么知道我是修鞋的?山里紅笑著道:聽老板說的,我們老板認識你,說你做堅果生意賠了,挺慘的,干起了掌鞋營生,她說做什么生意也不要做堅果生意,堅果都是經(jīng)過高溫加工,不會再發(fā)芽了,做這生意是造孽。司馬正心生疑竇,這個樸紅原來一直在注意自己,自己坑蹲半年看來是白蹲了。他問山里紅:你們老板有什么喜事?山里紅的嘴笑成了脹裂的石榴,說話如同快刀切蘿卜,嘁里喀喳:明個老板大婚,有喜事自然要優(yōu)惠酬賓,你買吧,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啦!他心里一驚,問:新郎官叫什么?也是賣服裝的?山里紅嘴一撇,道:人家新郎是縣公安局的刑警,一米八的大個,賊精神!當?shù)厝讼矚g用賊這個程度副詞,表示很或非常的意思。山里紅接著說,新郎不僅長得好,家里還有錢,老板開店的房子就是他家的。

        司馬正頓時渾身酥軟。樸紅嫁人,說明她與024已經(jīng)沒有任何聯(lián)系,從她找了刑警男友來看,樸紅也一定是公安排除在外的嫌疑人。他腦海里雪花飛舞,那張營業(yè)執(zhí)照像斷了信號的電視熒屏,一片茫然。

        司馬正問了樸紅舉辦婚禮的時間和酒店,他決定到婚禮現(xiàn)場看看。他特意換了那件在韓紅服裝店買的夾克來到樸紅舉辦婚禮的酒店。酒店很闊氣,很可惜大廳里擺了些假花假樹,寬甸不缺綠色,為什么要弄些假綠植來裝扮門面呢?司馬正坐在酒店大廳的沙發(fā)上,點燃一枝煙慢慢吸著。一樓大宴會廳是婚禮現(xiàn)場,門前擺了一張條案,放著紅包和筆,有個專門收紅包的小姑娘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臉也像伊麗莎白甜瓜,看上去應(yīng)該是樸紅的妹妹。司馬正留心每一個出出進進的賓客,盡管他很清楚這樣做徒勞無益,沙亮怎么可能來參加樸紅的婚禮?但他還是不死心,世上萬事,一切皆有可能,萬一沙亮來婚禮砸場子呢?他下意識地摸摸腰中的手械,目光像雷達一樣呈扇形掃描著。

        賓客來齊,音樂響起,婚禮已經(jīng)開始。他透過敞開的大門看了看西裝革履的新郎,山里紅沒說錯,這個警察新郎的確高大魁梧,與024簡直天地相差。樸紅的新娘妝也很美,笑容一直縈繞在臉上,看來樸紅用兩年時間徹底將過去埋葬,開始了全新生活?;槎Y儀式就要結(jié)束,服務(wù)員開始上菜,司馬正起身將第九只煙蒂在煙灰缸里擰滅,走到條案前要了紅包,裝入兩張百元鈔票,正要投進禮箱,圓臉小姑娘遞過筆說:先生,您忘了寫上名字。司馬正猶豫了一下,把沒寫名字的紅包投進禮箱,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寬甸一年,司馬正只在春節(jié)回了一趟老家岫巖,其它時間全飄在寬甸,他學(xué)會了販魚、修鞋,也賺了一些錢,至于024,影子也沒見到。

        他知道自己必須回石門山,024不來寬甸,最大可能就是潛藏在石門、關(guān)門兩鄉(xiāng),有句話不是說,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嗎?

        司馬正再次見到紅胡子監(jiān)獄長距離自己被雙開恰好一整年。

        這年夏天雨水少,蚊子也稀。自從024越獄后,監(jiān)獄再也不用犯人打蚊繩,監(jiān)獄購置了電蚊香,畢大牙說犯人有這般待遇要感謝司馬管教。他們知道司馬管教因為024失蹤被扒警服,成了一個平頭百姓。

        與監(jiān)獄長見面時,司馬正忽然對監(jiān)獄長繞嘴一周的赭紅色絡(luò)腮胡子變得十分敏感,他的目光在這圈紅胡子上足足停留了三秒,覺得這圈胡子像點什么,一時又想不起來。你這個偵察連長呵,怎么判斷的敵情?!紅胡子監(jiān)獄長兜頭就是訓(xùn)斥:白忙一年,無功而返,我看你只配當個伙夫!說完,伸出一只大手來。

        司馬正感到臉在爆皮,火燒火燎,喉嚨里像塞著一枚剝了皮的熱雞蛋,咽不下吐不出,憋得臉紅脖子粗。紅胡子監(jiān)獄長不愧鐵匠身世,渾身都是硬茬。他看了看那只青筋畢現(xiàn)的大手,惴惴地問:領(lǐng)導(dǎo),您要什么?

        手械呀!監(jiān)獄長的絡(luò)腮胡子橫向立起,像京劇《鎖五龍》里的單雄信。

        司馬正摘下掛在腰里的手械,卻沒有交過去,他猛然想到,監(jiān)獄長的胡子很像這副紫銅手械,顏色像,形狀也像,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抬頭說:領(lǐng)導(dǎo),再給我點時間。監(jiān)獄長收回伸出的大手,問:理由?司馬正用力攥著手械道:我分析過,024不在樸紅那里,肯定就在石門、關(guān)門兩鄉(xiāng),原因有兩個:一是石門、關(guān)門兩鄉(xiāng)方言音很重,到外地容易暴露;二是024痩如雞崽,出去打工沒人愿意留用,他只有留在本鄉(xiāng),在家族勢力庇佑之下才能茍延殘喘地活著,所以我要在當?shù)刈屑毰挪椋褪倾@進耗子洞,我也要把他逮出來交給您!司馬正話說得堅決,紅胡子監(jiān)獄長能聽出這是經(jīng)過分析后做出的判斷。

        這個分析還靠點譜。紅胡子監(jiān)獄長捋了捋上唇的胡須。

        司馬正又提出一個請求,能不能在監(jiān)獄當個臨時工?他需要有個地方棲身。紅胡子監(jiān)獄長說,只要是為了抓024,一切我給你開綠燈!

        司馬正很受感動:我當過偵察連長,立過二等功,連024這樣一只瘦雞崽都逮不住,我自己都放不過自己。

        紅胡子監(jiān)獄長點點頭:嗯,這犟勁兒合我脾氣,手械就留著吧。

        紅胡子監(jiān)獄長安排司馬正住進水庫邊一處石屋,石屋不大,里外兩間,是后勤部門放置網(wǎng)具的管護房,石屋花崗巖地基已經(jīng)沒入土中,一棵榆樹苗從石縫中擠出來,艱難地生長著,石屋窗戶窄小,屋頂黑瓦上爬滿茂盛的紫藤,遠看如同一盔活著的綠冢。石屋周圍長著連片的寒芒,門前十幾步遠的沙路盡頭是一截厚厚的老船板,由一橫兩豎三根木樁支著探向水中,木樁上拴著一條雙槳舢板,其中一枝槳已經(jīng)折斷,用鐵絲綁著,這便是司馬正將要常年生活的地方了。石門山水庫年年淹死人,監(jiān)獄后勤沒人愿意下水打魚,這石屋舢板好像專給司馬正留的。石屋、網(wǎng)具、舢板由司馬正使用管護,每個月向監(jiān)獄食堂上交一百斤魚,多余的可自行出售,監(jiān)獄方不再支付費用,應(yīng)該說條件不錯。石門山水庫魚蝦特厚,掛網(wǎng)撒下去網(wǎng)網(wǎng)不空,一百斤魚的任務(wù)兩三天就能完成。送他到石屋的后勤科長姓胡,酒癮重,制服上油漬麻花,五個扣子通常只扣上三個。他對司馬正說,這石屋有外地人大價錢來承包領(lǐng)導(dǎo)都沒批,領(lǐng)導(dǎo)好像知道你會回來,給你留著呢。石門山監(jiān)獄的人都知道司馬正的事,不少人為他的遭遇抱屈,但規(guī)定是規(guī)定,大家愛莫能助,紅胡子監(jiān)獄長幫助司馬正也為自己贏得了不少好評。司馬正心里卻透明白,紅胡子監(jiān)獄長照顧他的目的主要不是同情他,是為了抹去石門山監(jiān)獄光榮冊上那粒蒼蠅屎。

        司馬正每到一地都會習(xí)慣性地觀察一番。當天黃昏,站在那截老船板上,看到遠處岸邊有幾處漁火,他知道那是打魚人的窩棚,石門、關(guān)門兩鄉(xiāng)有很多靠打魚為生的人,他們在水邊支個窩棚,打魚趕山也很正常。引起他注意的是對面一處草屋,草屋燈光格外亮,不時傳出一兩聲狗吠,這是離石屋最近的一個鄰居了,他想,遠親不如近鄰,應(yīng)該到草屋造訪一下,既然都在石門山水庫討生活,彼此熟悉一下也好有著照應(yīng)。

        次日一早,將掛網(wǎng)入水后,他劃船來到對岸。草屋主人是一對夫婦,丈夫矮而胖,略顯浮腫,右眼角有處疤痕。女人看人目光發(fā)直,衣服式樣卻不舊,頭發(fā)梳洗也算整齊。草屋雖小,卻鋪蓋有序,大概是怕失火,煙囪被引到離草屋十幾步遠的地方,被一個無底的菜壇倒扣著,一縷青煙正從壇底冒出來,在草屋周遭形成一圈煙暈。草屋門前是三面葦席支起的一個雨棚,雨棚一側(cè)懸掛著漁網(wǎng)、魚竿等漁具,棚內(nèi)有一張老船木條桌,幾只板凳,標志著這便是待客的地方。草屋后是一畦菜園,種著菠菜、豆角等各種菜蔬,菜園盡頭是黑綠色的蕎麥地,司馬正感覺到一種帶著絲絲濕氣的幽香,這是典型的田園生活了。胖子正在織漁網(wǎng),見司馬正泊船過來,起身頷首致意,問:買網(wǎng)還是買鉤?胖子說話尾音上翹,當?shù)乜谝魳O重。司馬正對當?shù)剡@種樂亭口音變異而來的方言辨識率不高,好像每個人說話都一樣。我是新來打魚的,就住對面石屋,過來認識一下,他說。胖子面無表情地說:哦,那是公家的地場。司馬正點點頭說,我們這里什么都好,就是不通電。胖子說不通電有不通電的好處。司馬正朝草屋內(nèi)瞭了一眼,發(fā)現(xiàn)屋內(nèi)沒有電視,看來草屋一家人日子過得簡單。胖子請司馬正坐下來,兩人交談了一會兒,胖子叫石谷,來自石門鄉(xiāng)石樓村,在這里開荒種地,兼賣漁具。司馬正想,這是個好買賣,水庫里打魚,網(wǎng)破鉤斷是常事,有了這樣一個漁具銷售點,大家都方便。司馬正說自己新來乍到,以后請多照應(yīng)。胖子點點頭,說彼此照應(yīng)吧,悶的時候你就過來聽聽蟲子叫。司馬正愣了一下,脫口問:聽蟲子叫?胖子說,水邊群蟲鳴叫是世上最好的音樂,比收音機里放的曲子要好聽,不過需要靜心傾聽才能聽出滋味。司馬正忽然想起上學(xué)時背過一首詩,里面似乎有歌頌夏蟲鳴叫的句子,心想,這個鄰居還挺文藝的。石谷老婆叫葦子,曾是縣劇團的演員,患有癲癇病,怕人,話少。司馬正夸贊說你們夫妻這名字都好,石谷,敦實;葦子,旺盛。胖子說,父母取名本來是稻谷的谷,結(jié)果誰聽了都以為是鑼鼓的鼓,自己長大了真成了石鼓,不會鳧水,掉到水里會像石鼓一樣咕咚沉下去。石谷說自己過去在沈陽打工,因為扭傷了腰,看到石門山水庫一帶沒人賣漁具,便搗騰了些漁具到這里來賣。這次造訪草屋司馬正留下了好印象,為了與這個鄰居建立友誼,司馬正買了兩片掛網(wǎng),石谷要價不貴,說網(wǎng)是自己織的,料錢上面少加點就成了。司馬正問買漁網(wǎng)的多不多?石谷說水庫里有狗魚,有時一條狗魚就會毀掉一片掛網(wǎng),所以銷量還湊合。離開時司馬正說,哪天我請你過去喝兩盅高粱燒。石谷向草屋內(nèi)努努嘴,說還是到我這里來喝吧,我不方便過去。石谷沒船,不識水性,老婆又有病,當然不方便到對岸石屋去。

        司馬正的心思不在和石谷喝酒上,他盤算該怎樣下手排查兩鄉(xiāng)的農(nóng)戶。自己不是公務(wù)人員,不能大張旗鼓地一戶戶調(diào)查,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以魚販子的身份進村摸排。沙家崴子理所當然是摸排第一站。

        沙亮母親因糖尿病早故,父親和小兒子沙舟生活在一起。沙舟也像哥哥一樣瘦小,特機靈,眼睛余光總飄在司馬正身上,能看出他對陌生人造訪保持警惕。沙父對兒子的失蹤悲痛而氣憤,隔三差五就給省監(jiān)獄管理局寫上訪信,上訪信被轉(zhuǎn)回到紅胡子監(jiān)獄長案頭。監(jiān)獄長很生氣,但又沒轍,畢竟人在監(jiān)獄失蹤的。為了化解信訪,紅胡子監(jiān)獄長每逢大的節(jié)日就會派胡科長提著果籃到沙家安撫一番,好在沙父通情達理,并不纏訪鬧訪,寫上訪信成了對兒子一種思念方式,就像往石門山水庫扔一塊薄石打打水漂,也不期待有什么結(jié)果。司馬正與村民說到沙亮?xí)r,村民似乎已經(jīng)遺忘了這個當年鄉(xiāng)信用社的會計,倒是對石門山水庫有淹死鬼作祟一事滔滔不絕。一個白胡子老人每次見到司馬正都買魚,老人買魚不多,每次三兩條,說回家熬魚湯,司馬正干脆就送幾條魚給他?;焓炝?,他向老人問起沙亮,老人道:沙亮這孩子雖說八字缺水,命不濟,但也不是貪財輕義之人,他貪污,不合常理。老人這話讓司馬正心生疑云,沙亮不貪,又不是為了樸紅,挪用巨額公款會做什么?他問老人,監(jiān)獄說沙亮失蹤了,能到哪里去呢?老人向水庫方向努努嘴:還能在哪?在石門山水庫急著投胎唄。

        司馬正在沙家崴子及周邊幾個村轉(zhuǎn)悠了一個夏天,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指向一個結(jié)論:沙亮淹死了。

        司馬正十分沮喪,他不能接受這個結(jié)論。從沙亮水遁那天開始,耳邊就有一個聲音在提示他:沙亮沒死,沙亮還活著。

        石門、關(guān)門兩鄉(xiāng)三十一個自然屯,3270戶18341口人。這是他在派出所大奎那里得到的數(shù)據(jù),但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的。因為山高皇帝遠,計劃生育政策在執(zhí)行中變得松松垮垮,無形中冒出數(shù)目不小的漏網(wǎng)黑戶,有的是整戶,有的是一家兩制,超生的孩子長大成家,形成無法估摸的地下部落。石門鄉(xiāng)派出所管戶籍的民警叫大奎,喜歡吃鯰魚,得知司馬正是監(jiān)獄后勤所雇人員時,表達了對監(jiān)獄方的不滿,說你們單位太差勁了,一個大活人在那里服刑,愣是沒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熟悉后,司馬正和大奎嘮起當?shù)睾趹艨诘氖?,大奎很不以為然,說沒有黑戶不成村屯,就像一個水灣,你能數(shù)清楚里面有幾條魚嗎?山村有山村的邏輯,又不是監(jiān)獄,不能按號管理。他還說有些村民怕身份被冒用,上門給他辦身份證都不辦,為啥呢?因為信用社的人冒用他們身份證辦了貸款,村民稀里糊涂上了不良信用黑名單。司馬正暗暗叫苦,這種情況無疑增大了他摸排的難度。

        又是一個中秋夜,司馬正買了高粱燒和醬雞頭,騎著一輛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回到石屋,自行車是石谷的,腰不好的石谷很少外出,就借給他販魚。他和石谷成了朋友,夜幕降臨時,隔水相望的燈光常常讓他感到一絲溫暖。有天夜里,他站在老船板上,聽著草叢中此起彼伏的蟲鳴,忽然發(fā)現(xiàn)石屋和草屋兩道隔水相望的燈光倒影,在墨玉般水面上竟然連接在一起,如同兩只長長的手臂在伸手相握。

        司馬正帶著高粱燒和醬雞頭劃船來到對岸,葦子已經(jīng)入睡,她每天除了睡覺就是坐在雨棚看石谷織網(wǎng)。

        來了,石谷說。

        司馬正將高粱燒和包著醬雞頭的紙包放到桌上,道:過節(jié)了,喝點。

        石谷抬頭看看明月,起身取來兩只碗、兩雙竹筷,道:天開始涼了。

        司馬正將酒倒入碗中,撕開紙包,拿了一個醬雞頭遞給對方,兩人開始喝酒。

        石谷酒量小,常常點到為止。司馬正也不勸酒,自己干了一碗后,舌頭有些長,說自己當年當偵察連長時徒手抓過倆毒販,就像抓兩只小野雞,現(xiàn)在,抓個瘦雞崽卻屢屢失手,真是龍游淺灘,虎落平川吶,渾身的招數(shù)使不上。石谷話少,聽對方這樣說,小聲問了句:抓瘦雞崽?

        司馬正撴了一下酒碗,紅著眼睛道:一個逃犯,像瘦雞崽一樣的逃犯。

        石谷斟酒的手抖了下,問:逃犯?逃犯不是有公安抓嗎?你一個打魚的怎么干起了公安的活兒?

        唉,我原來是監(jiān)獄管教,就因為這個瘦雞崽在我眼皮底下水遁了,我被雙開,還差點因瀆職判刑。

        石谷疑惑地問:啥叫水遁?

        司馬正說:就是潛水逃跑了。

        石谷掰開一塊月餅,雙手停在胸前:天呵,能水遁水性會多好!

        司馬正又干了一碗酒,道:他想制造淹死假象,這把戲騙得了別人卻騙不過我,我是誰?我是偵察連長!

        石谷遞過半塊月餅,安慰說:你肯定能抓到逃犯,除非他真淹死了。

        司馬正吃了一口月餅,五仁的,很香,他不禁想到了遲玫,過去,遲玫每年都給他送五仁月餅,遲玫與他分手后,嫁給了一個古董商人,日子過得不錯,還買了進口轎車。他不埋怨遲玫,遲玫有過好日子的權(quán)利,憑啥要人家跟著自己受罪?

        臨上船,司馬正說,你幫我打探著,有啥動靜告訴我,那個逃犯序號024,名字叫沙亮,模樣很好認,挺白凈,三根筋頂著個腦殼,像只白條雞。

        我記住了,石谷說,慢走。

        監(jiān)獄長那圈赭紅色胡子對于司馬正來說,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監(jiān)獄長對于這圈胡須只是修剪,并不刮干凈,留下的胡茬根根堅挺,讓司馬正如芒在背。他想,或許是領(lǐng)導(dǎo)嫌費事懶于刮胡子吧,他回岫巖探親時,在縣城一家商店挑選了一個飛利浦電動剃須刀,監(jiān)獄長有了這東西,刮胡子會很方便,只要早晨起來像按摩一般轉(zhuǎn)幾圈,嘴巴周遭就會一干二凈。他很清楚,只要監(jiān)獄長那圈紅胡子不在,折磨自己的鬼壓床就會隨之消失。

        紅胡子監(jiān)獄長沒有收這個進口剃須刀,瞪著他說,你知道周總理吧?在長征中為什么一直留著大胡子,是因為他對自己發(fā)了誓言,長征不勝利他不剃須。紅胡子監(jiān)獄長將食指彎成鉤形在唇上捋了一下,說:024不歸案,我也不剃須,一旦捉住024,這滿臉胡子一刀剃!

        司馬正暗暗叫苦,感覺腰里的紫銅手械忽然間變成了沉甸甸的手雷,直往下墜。

        司馬正膽子并不小,老家村旁有片古槐蔽日的東墳地,村民傳說墳地犯邪,夜里常有一身孝服的鬼魅出沒。村小學(xué)開運動會,同學(xué)們爭著當檢閱旗手,老師不好選擇,就說你們誰敢夜里一個人到東墳地走一遭,這旗手就讓誰當。同學(xué)們一聽都縮回了脖子,東墳地可是個提起來就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尤其夜里,墳丘間鬼火熒熒,狐嚎狼叫,大人都望而卻步,小孩子誰有這個膽子?但司馬正站起來了,說自己敢去,老師說晚上墳地某個墳包上會有個舊籃球,你把它撿回來這旗手就是你。晚上,司馬正真去了,他在走出村口時被老師攔下了,老師說我服你了司馬正,你還真敢去。司馬正說我?guī)Я耸蛛?,去找籃球。老師說,不用找了,你已經(jīng)贏了。自認為膽子不小的司馬正搞不明白為什么會對監(jiān)獄長這怪異的紅胡子心生恐懼,在他眼里,這圈紅胡子簡直就是紅色的砂輪,讓他的神經(jīng)時時感到一種磨礪的痛苦。白天打魚或進村販魚還好,晚上一合眼,這圈紅胡子就會浮現(xiàn)出來,飛碟般旋轉(zhuǎn),漸漸抽空周圍的氧氣。紅胡子夢魘一直折磨著他,讓他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胡子問題不可小覷,胡子里一定埋藏著不可破譯的密碼,難怪民國時期那些大人物都喜歡留上翹的大胡子,那些軍閥、督軍個個都像哥薩克一樣留有胡子,連自己崇拜的李大釗也留著大胡子,現(xiàn)在看來,留胡子學(xué)問還真不少,所謂吹胡子瞪眼,沒有胡子吹什么?

        他問石谷,自己經(jīng)常在似夢非夢之間,感到一圈紅胡子插秧一般長在心口窩,越長越長,幾乎要變成馬鬃,想醒來卻動彈不得,這是怎么回事?司馬正有話沒人說,只能到草屋來找石谷,石谷在沈陽打過工,有些見識。

        鬼壓床,沒等石谷解釋,旁邊的葦子突然冒了一句,心思太重,疑心生暗鬼。

        石谷贊同道:沒錯,書上不是說淫邪發(fā)夢么。

        司馬正點點頭:我的確有心事,024一天逮不住,我這心就一天放不下。

        石谷看了看司馬正,問:要是十年、二十年逮不住呢?

        那我的心就要懸十年、二十年!

        石谷說:我有個讓你心放下的法子,不知你愿不愿意做?

        司馬正問:啥法子,說說看。

        放生,石谷很認真地說,買只龜、蛇什么的,在水庫里放生,心事就會被帶走,放生的好處就是放下。

        石谷喜歡放生,司馬正親眼目睹過石谷兩次放生,一次是往水庫放了一只龜,也不知他從哪里弄到一只臉盆大小的綠毛龜,在草屋前的淺水處放生。司馬正在船上起漁網(wǎng),發(fā)現(xiàn)那只被放生的綠毛龜并不游走,而是在水中翹頭望著石谷,石谷拂了三遍手,那只綠毛龜才鉆進水里游走。還有一次,石谷當著司馬正面往草叢中放生了一條蛇,這是一種叫野雞脖子的無毒蛇,也不知石谷從哪里弄來的,用布袋裝著,打開布袋后,那條蛇并不急著爬出來,而是探出頭來左顧右盼,吐出信子試探一番,才“刺溜”一下鉆進草叢。司馬正心想,石谷夫妻都有病,信點什么也正常。

        石谷這個法子司馬正無法接受,盡管自己已經(jīng)不是體制中人,但還是無神論者,怎么能搞這種把戲?司馬正想,放生這種事情,無非自我安慰而已,根本無法剃去心口窩的那圈紅胡子。

        清晨,制服邋遢的老胡拿著一紙協(xié)議來找他,說監(jiān)獄長吩咐過,讓他和司馬正簽份協(xié)議,明確司馬正承包石屋和漁具的事,免得以后生變,協(xié)議期限是十年。司馬正問:為啥想起來簽協(xié)議?老胡道:監(jiān)獄長這是為了你呀,監(jiān)獄長擔(dān)心來了新領(lǐng)導(dǎo)把你攆走。

        新領(lǐng)導(dǎo)?司馬正一愣。

        監(jiān)獄長下禮拜就退休了,誰來當監(jiān)獄長還不知道呢。老胡捏著簽好的協(xié)議扭頭走了,制服后面滿是褶皺,一看就是躺在床上壓的。司馬正是帶過兵的人,對這樣穿制服很看不慣,他嘆了口氣,琢磨著老胡剛才說過的話,心里很亂,摸摸腰中的手械,心想,但愿紅胡子監(jiān)獄長忘了它的存在。

        監(jiān)獄長退休那天,獨自一人到石屋來看司馬正。監(jiān)獄長故意留起的胡子讓司馬正不敢直視,他把目光聚焦在監(jiān)獄長制服第二只扣子上,這只鋁合金制成的扣子勛章一樣閃閃發(fā)光,這是新改裝的制服,挺括合體,如果沒有024,自己也會穿上這套含毛量很高的制服。我以后會經(jīng)?;貋磲烎~,紅胡子監(jiān)獄長說,給我備好釣具。司馬正原以為紅胡子監(jiān)獄長退休就回城頤養(yǎng)天年,沒想到還惦記著經(jīng)?;貋磲烎~,他哪里是來釣魚?明擺著是來督查的,這紅胡子夢魘看來是擺脫不掉了。司馬正指指對面的草屋說,魚餌、魚竿、魚鉤石谷那里都有,您隨時來都行。他保持立正姿勢戳在監(jiān)獄長面前,眼睛還是盯著那枚紐扣。監(jiān)獄長彎起食指捋了捋胡子,話鋒一轉(zhuǎn):我可不僅僅是回來釣魚,你懂的,接著又說,現(xiàn)在很多事讓人匪夷所思,北山坳里正在修一座寺廟,我就納悶兒,寺廟離監(jiān)獄這么近,這不是分庭抗禮嗎?我估計這是違章建筑。

        監(jiān)獄長走后,司馬正忽然覺得監(jiān)獄長那繞嘴一周的紅胡子,比退休前更加恣肆。

        監(jiān)獄長說話算數(shù),退休后每隔一段時間就驅(qū)車來一趟石門山水庫,每次來,都在老船板上支一個馬扎,擎一根釣竿,讓司馬正陪他釣魚,說是釣魚,但對話總是離不開024。

        有眉目了?監(jiān)獄長問。當聽到否定性回答后,監(jiān)獄長會問:幾年了?司馬正給出答案后,監(jiān)獄長會憋住一口氣好半天,突然爆破般呼出,然后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說出的話潑出的水,應(yīng)該言而有信。

        這樣的對話不亞于審查機關(guān)詢問,讓司馬正高度緊張。他害怕與退休后的監(jiān)獄長見面,監(jiān)獄長每次釣魚離開,他會一連幾夜睡不好,總覺得心口窩開始往外長紅胡子。

        監(jiān)獄長來釣魚,常常有所收獲。一次,釣上來一條白斑狗魚,五六斤重的樣子,司馬正很興奮,監(jiān)獄長卻面無喜色,說,狗魚是冷水魚,應(yīng)該在黑龍江的河流里生活,怎么到石門山水庫來了?既然北面的魚能來這里生存,那么024也可以到北面去隱匿。還有一次,監(jiān)獄長釣到一條三斤左右的六須鯰魚,司馬正說這么大小的鯰魚,燉茄子最好。監(jiān)獄長說這種鯰魚可以長到百十斤,能攻擊人類,就像024,看起來瘦弱不堪,誰保證他逃走后不會再犯罪?他沒機會貪污,還有機會盜竊吧。監(jiān)獄長把什么事都與024聯(lián)系起來,這讓司馬正后背像馱了一塊磨盤,有點透不過氣來。兩個鄉(xiāng)三十一個村屯他已經(jīng)摸了一遍,有幾個線索還需要再深挖,但確鑿的情報還沒有,他也一時沒有好辦法。他向監(jiān)獄長坦陳實情,監(jiān)獄長道:虧你還當過偵察連長,你忘了怎樣才能得到情報嗎?他疑惑地望著監(jiān)獄長,難道監(jiān)獄長就有靈丹妙方?抓舌頭嘛!監(jiān)獄長說。他吃了一驚:領(lǐng)導(dǎo)你是讓我去抓村民來審?這不犯法嗎?監(jiān)獄長眼睛一瞪:真是笨腦殼,你要培養(yǎng)自己的舌頭,每個村培養(yǎng)一個,你坐在石屋里便知兩鄉(xiāng)三十一村每天都發(fā)生了什么。

        司馬正恍然大悟,監(jiān)獄長是提示自己利用販魚的掩護在每個村都培養(yǎng)個線人,讓他們成為耳目。他暗暗責(zé)備自己,怎么沒想到這一點,這么長時間自己僅僅發(fā)展了石谷一個舌頭,要是多些舌頭,還會缺情報嗎?無非是幾條魚的事,當?shù)厝舜緲闶刂Z,給他一滴水他會還給你一顆心,找對人,每次送幾條魚,這事不難搞定。姜還是老的辣,監(jiān)獄長不愧打鐵出身,出手是有分量。

        他把這個想法說給石谷,石谷很不以為然,說當?shù)厝酥卮罅x、輕小惠,不見得有人愿意當線人,他還舉了滿洲國時期的例子,說滿洲國時期石門、關(guān)門兩鄉(xiāng)沒一個給日本人當差。司馬正有些不悅,我又不是日本人,給我當線人是為了抓逃犯,這和給日本人當差是兩碼事。石谷道:不信你試試看,估計沒人來給你通風(fēng)報信。

        盡管石谷不看好培養(yǎng)線人這個舉措,司馬正還是有條不紊地開始打造村村線人工程,為此,他投入了幾乎所有賣魚的收入,他相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自己抓逃犯這樣的舉措會得到村民支持。培養(yǎng)線人盡管耗費財力時間,但樂在其中,讓他真正苦惱的是葦子說的鬼壓床,這可怕的夢魘嚴重傷害了他的睡眠,令他痛苦萬分,他多么希望在某一個清晨,監(jiān)獄長那繞嘴一周的紅胡子被一掃而光!監(jiān)獄長的紅胡子如同一只吃上癮的吸血蝙蝠,夜夜不落地飛來侵犯他。

        線人工程費盡心血建成了,但效果卻如石谷所料,這個所謂的工程像一張網(wǎng)眼過大的漁網(wǎng),什么也掛不到。司馬正頗為感慨,覺得石谷當初的勸告不無道理,這些村民不是給幾條魚幾盒煙就會出賣鄉(xiāng)親的,當然,也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的確沒發(fā)現(xiàn)疑似沙亮的人。

        為了排遣郁悶,司馬正照著024的照片畫了好幾天,畫出一張024的裸體照,他把024腋下那條蝎子一樣的胎記挪到胸口,讓這張肖像畫格外醒目。每天早晨起床夜里上床,他會盯一眼掛在墻壁上的024。盡管畫得不是很像,但有那只蝎子就足夠了。后來,他越看越有氣,干脆去買了一盤飛鏢,掛在畫像的前胸,早晚兩次練一通飛鏢。一下、兩下、三下,時間一久,司馬正的飛鏢本領(lǐng)出神入化,能夠鏢鏢中的。有一次,他瞄準024的眉心發(fā)出一鏢,鏢尖射中眉心又彈回來,鏢尖斷了,堅硬的青石墻,白白毀了一只鏢。司馬正將024畫像上墻并練習(xí)飛鏢的做法得到了紅胡子監(jiān)獄長的好評,監(jiān)獄長捋著紅胡子說,心中有敵,才能克敵制勝!

        清晨,他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出門一看,河對岸,一身白衣的葦子正在蕎麥地里唱歌,是電影《夜半歌聲》插曲,這旋律司馬正有印象,似乎是男生所唱,葦子用美聲唱出來,別有一番韻味,患癲癇病的葦子唱歌如此動聽,很出乎他的意料。他記得石谷說過,在草屋居住,能聽到各種蟲鳴,還說蟲鳴是世界上最動聽的音樂,他也試著聽過,耳畔只有嗡嗡混響,聽不出任何美妙之處,蟲鳴之音哪里有葦子唱歌好聽?

        水面鏡一般平,伸向水中的老船板上立著一只紅嘴鷗,似乎也在傾聽葦子的歌聲。他順手操起為監(jiān)獄長準備的魚竿,掛上魚餌甩鉤入水。浮漂立在水中,一只蜻蜓落上去,看不出有魚的樣子。司馬正回身洗漱,用毛巾擦著臉走出來,看到浮漂上的蜻蜓飛走了,浮漂胡亂顫動,被斜著拉下水。司馬正心里一樂,上魚了!跑過去提竿一試,沉沉的,拖上岸來,竟然是一只很大的甲魚,足有三四斤。他把甲魚養(yǎng)在水盆里,這種野生甲魚價格不菲,想到近期會來的監(jiān)獄長,就做一份厚禮送給老領(lǐng)導(dǎo)吧。

        到草屋閑坐時他向石谷炫耀說自己釣到了一只大甲魚,裙邊肥厚,市場上難得一見。石谷眼睛一亮,勸他道:放生吧,說不準它會把你的鬼壓床帶走。

        我想送給老領(lǐng)導(dǎo),老領(lǐng)導(dǎo)待我不薄,卻連根煙都沒抽過我的,上次給他買了個剃須刀,他拒收了。

        那么大的甲魚,要長好多年。石谷眼露惋惜,眼角那塊傷疤顏色有些變深。

        司馬正說,民間說有靈氣的是龜不是鱉,甲魚是鱉,與你放生的綠毛龜是兩碼事。

        龜也好,鱉也罷,都是一條命呵。

        司馬正沒想到石谷這娘娘腸子如此執(zhí)拗,很后悔對他說了釣到甲魚的事,便勸他道,男人不能心太軟,當年我就是動了娘娘腸子才鑄成大錯。

        石谷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兩張百元大鈔,錢很新,對折著遞過來說:不放生的話就賣給我吧。司馬正愣了一下,疑惑地看著石谷。石谷說:葦子需要它。

        司馬正將錢推回去,道:既然是弟妹用,送你!

        司馬正劃船回去,用一根麻繩拴著甲魚的后腿拎了過來。石谷接過甲魚。小心置于水盆,解開麻繩,將盆中倒入清水,又在清水中放了些魚餌。他招呼葦子過來,指著盆中的甲魚說:你看,這鱉蓋上好像幾個五線譜呢。葦子看過后點點頭。司馬正彎腰看了半天,哪里有什么五線譜,無非幾道劃痕而已。

        司馬正覺得石谷真是實誠,和這樣的人相處如同走在石板路上特別踏實。

        司馬正發(fā)現(xiàn)石谷沒有將甲魚給葦子補身子純屬巧合。

        那天,來水庫釣魚的紅胡子監(jiān)獄長聽說024還沒有消息后,用盡全力將魚線打入水中,雙目死死地盯住浮漂說,手械是不是上銹了?你可知道北山坳里的寺廟都快建成了。司馬正有些無地自容,是呵,監(jiān)獄長退休這么多年了,自己的諾言成了一句空話,024一點蹤影都沒有。石谷勸他放棄,回老家娶個老婆好好過日子,他告訴石谷,無論如何自己也不會放棄,做事豈能半途而廢?即或沒有紅胡子監(jiān)獄長的催促,他也不會放棄,自己要看得起自己,更何況第六感告訴他,024肯定就隱藏在石門、關(guān)門兩鄉(xiāng),越是找不到,越會激發(fā)他一種強烈的抓捕欲,這好比已經(jīng)嗅到獵物氣息的獵人,哪怕峰回路轉(zhuǎn),山重水復(fù),不會放棄對獵物的追蹤。除非我自己,他這樣對自己說。

        多年來,司馬正對兩鄉(xiāng)每一個村屯都進行了摸排,對上百個有疑點的家庭進行了跟蹤,建立了四十多個眼線,但他忽略了一個地方,那就是紅胡子監(jiān)獄長兩次說起的北山坳,那里正在建一座寺廟。他決定去北山坳看看。

        北山坳在監(jiān)獄北面,隔著一座長滿楓樹的山崗,登上山崗,向南看,是戒備森嚴的石門山監(jiān)獄;向北望,是一座紅色圍墻圍起的院子,大小百步見方,這個院子就是監(jiān)獄長所說的寺院。司馬正站在山坡上,居高臨下觀察了一下這個所謂的寺院,院內(nèi)中間靠后有一座兩層樓高的建筑搭著腳手架,卻不見工人干活,東西兩側(cè)廂房已經(jīng)建成,粉墻黛瓦,中央是個鋪著細沙的操場,沒有運動器械,一群個頭不等的孩子正在院子里玩老鷹叼小雞的游戲。孩子們沒有大聲嬉笑,卻玩得靈活快樂。院前有個大大的方塘,不知自然形成還是人工挖掘,方塘周邊長滿蒲葦,蒲葦中豎著根根鬼蠟燭,那是香蒲的花棒。

        司馬正是在方塘邊巧遇石谷的。石谷提著一個布袋,附在葦叢中正往方塘里放甲魚,恰好被站在岸邊的司馬正看到了。這只甲魚放生時全沒有綠毛龜那種深情回望的舉動,蛙一樣快速鉆進水中不見了。司馬正問:你不是要把甲魚給弟妹用嗎?顯然,司馬正有些不高興,他將甲魚送給石谷是為了葦子虛弱的身體而不是放生。石谷站起身,臉上泛出紅暈,我沒騙您,我說的給葦子用是給她祈福,不是給她吃,石谷解釋說。司馬正想,既然給了人家,人家怎么處理就是人家的事了,便沒有再說什么,就問:這個寺廟叫什么?住持是誰?石谷說,這不是寺廟,這是育嬰堂,是沙居士辦的。

        育嬰堂?司馬正感到很奇怪,這名字怎么像教會辦的呢?他問,沙居士是誰?

        沙居士是個老中醫(yī),本地人,有名的慈善家,他看到當?shù)睾芏嗪趹艉⒆雍土羰貎和?,就到處化緣辦了這個育嬰堂,歷史上這里有座慈恩寺,不知什么原因被毀掉了,沙居士本來想化緣重建慈恩寺,已經(jīng)按照寺廟的規(guī)制修了圍墻和山門,但看到當?shù)剡@些孩子可憐,便先辦了育嬰堂,院中間那個建筑其實是個大教室,不是大雄寶殿,因為缺錢,建了多年還像爛尾工程。

        這個沙居士是不是有個沙和尚的外號?司馬正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問。

        石谷說,或許有人那么叫他,沙居士也是老百姓給起的綽號,人家真名叫沙寶善,是個很有名氣的中醫(yī),不過這里也是合法的宗教場所,政府備了案。

        司馬正卻由此想到了樸紅說過的沙和尚,要真是那個斷言沙亮短壽的沙和尚,說不準會知道沙亮的情況。你說,這個沙寶善會不會知道024的情況?他小聲問。石谷愣了一下,道:也許會認識,沙居士因為化緣看病,熟人不少。

        司馬正想讓石谷陪他進去看看,石谷說有人約定來買魚網(wǎng),不能讓人家久等,便先回去了。石谷走路很慢,像只搖晃前行的企鵝。

        進到大門敞開的院子,玩游戲的孩子已經(jīng)回屋了,司馬正靠近窗子想看看屋內(nèi)的情況,一個戴眼鏡的老年婦女走出來,問他來此何事。司馬正說想找沙居士。老年婦女說沙居士坐關(guān)了,不見客。司馬正問,沙居士在哪里坐關(guān)?老年婦女說,此處山洞多,居士每次坐關(guān)都在不同洞穴,防止外人打擾,若想見他,你十二天后再來吧。簡單交流后,司馬正知道老年婦女姓宋,是沙居士請來照顧孩子的。宋老師說在育嬰堂做義工的還有個中年婦女,患有膠質(zhì)腦瘤被醫(yī)院判了死刑,沒想到沙居士用偏方給治好了,這個女人便每天到育嬰堂給孩子做飯。司馬正從窗子看到,屋里有個系著白圍裙的女人在廚房洗菜,動作很利索,不像腦子有過傷病。宋老師目光和善,穿一套舊式的灰色列寧裝,她說自己是退休教師,被沙寶善愛心所感動,來育嬰堂做義工,不圖報酬,只為做點善事。這些野孩子要是沒人修剪,將來不知會長成啥樣子。他問宋老師,建這樣一個院子投入不會小,沙居士經(jīng)濟實力不差呀。宋老師說,沙居士靠行醫(yī)有一點積蓄,但他也是遇到了好人,聽說一個大老板贊助了不少錢,才建起這個育嬰堂。司馬正問:大老板為什么會捐錢呢?不知道,宋老師說,總歸是好事,做好事是不需要理由的。

        司馬正想,沙居士能在洞中閉關(guān),那么024會不會躲在洞里呢?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石谷,石谷說,洞中躲一年半年尚可,難道會躲十多年嗎?洞里藏十年,就是鐵人也該上銹了。

        司馬正覺得石谷此話在理,但他有一種感覺,這個沙居士也許和024有瓜葛。

        十二天后,司馬正又來到育嬰堂,宋老師說沙居士出去拉贊助了,眼看天涼了,育嬰堂取暖問題還沒有著落,他去找人化緣,四十幾個孩子,總不能裹著被子過冬吧。

        司馬正透過窗子,看到室內(nèi)大大小小的孩子們正在學(xué)唱一首歌,那是一首自己兒時也學(xué)唱過的歌謠,是一群北京孩子北海公園劃船時唱的歌,孩子們唱得很起勁,好像真的在公園里劃船一樣。

        司馬正摸摸衣兜,里面有昨天賣魚的收入,三百余元。他悉數(shù)掏出來,遞給宋老師,請她轉(zhuǎn)交沙居士,算是一份愛心。宋老師猶豫了一下,接過錢,說這些錢可以買不少煤。她問:您兩次來找沙居士,有什么事需要我轉(zhuǎn)告嗎?司馬正說:我向他打聽一個叫沙亮的人,不知他認不認識。宋老師笑了一下,道:沙亮呀,當然認識,這個人有病,很重,是沙居士給醫(yī)好了,很可惜后來出事,聽說是淹死了。

        沙亮是什么???司馬正心里一陣狂跳。

        不知道,宋老師說,只知道病很重,危及性命。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司馬正覺得有一線曙光閃過。

        很早了,那個時候這個山坳還是一片荒草地呢。

        一線曙光倏然而逝,司馬正眼中是錯綜復(fù)雜的腳手架。

        告辭宋老師,回走的路蜿蜒不平,路旁長滿荊棘,山坡上的楓樹已經(jīng)開始透紅。忽然,司馬正發(fā)現(xiàn)右前方樹林里有一個背著背簍的老人,正待仔細看,人影卻獺兔一般消失了。

        司馬正又來了育嬰堂幾次,不知是不碰巧還是沙居士有意回避,兩人始終沒有見上面。司馬正問宋老師,是沙居士不愿意見人嗎?宋老師說,沙居士忙?。∷鲈\,還要去籌款,多不容易!

        時光沙漏一樣流失,司馬正很苦惱,他像一個滿身披掛的將軍,卻找不到亮劍的對手。石屋除了監(jiān)獄長和胡科長偶爾來轉(zhuǎn)轉(zhuǎn),再無親友光顧,司馬正唯一能交流的就是石谷。石谷夫婦過著無聲電影一樣的生活,偶爾早晨有葦子的歌聲傳出,卻不再是第一次聽那么美妙,《夜半歌聲》這首歌不能聽進去,聽進去會把淚引出來。草屋有時也會傳出笑聲,那一定是他們的女兒回來了,因為交通不便,他們在縣城上學(xué)的女兒很少回草屋。

        已過而立之年的司馬正開始喜歡在月夜里喝酒,明晃晃的月亮照在水面時他無法入睡。他對石谷說,月亮這個東西挺煩人,夜晚本來就該是黑的,越黑越好,偏偏它要掛在天上,讓黑夜無法寧靜,月亮大概想學(xué)太陽,可它永遠成不了太陽,因為它出非其時。石谷說這都是老天的安排,你我解決不了,你要想喝酒就到草屋來,一個人喝悶酒可不好。司馬正每到陰歷十四、十五、十六三天,會選一個夜晚帶著一瓶高粱燒、一包醬雞頭到草屋來,兩人月下對酌。時間一久,石谷發(fā)現(xiàn)了問題,問他怎么只愛吃醬雞頭,就不能帶點別的?司馬正搖搖頭:吃醬雞頭,是解我心頭之恨,你不知道,那個024就像一只瘦雞崽!

        石谷不再多問,石谷吃素,醬雞頭從來不動,每次都吃醋拌山菌,酒也是點到為止。倒是葦子如果情緒好的時候,會從草屋出來,大口喝上半碗,然后唱幾句《夜半歌聲》。司馬正發(fā)現(xiàn)葦子其實并不好看,只是腰條好,一看就是受過舞蹈訓(xùn)練的。葦子喝酒唱歌的時候,石谷從不阻攔,有時司馬正怕她犯病,示意石谷勸勸她,石谷卻說,為什么要勸?難得她有好心情,只要她高興,該喝就喝,該唱就唱。司馬正很佩服石谷這種心態(tài),自然、無拘無束,活到這個份上,也是一種境界了。有時他也盤算,一旦逮到024,對自己、也對紅胡子監(jiān)獄長有個交代后,就學(xué)石谷回歸自然,到岫巖老家采玉去。

        正所謂酒后吐真言,司馬正酒到半酣總會這樣問:石谷你說我是不是很傻?我會不會失???

        石谷望著灑滿月光的水面,雙手捧著酒碗回答道:沙居士說,一個人,誰都說你精的時候,其實離傻就不遠了。有時候贏就是敗,敗反而是贏,就像那些想獨霸武林的人,當他殺盡所有高手后他會敗給自身的孤獨,成為最后更大的輸家。

        為什么?司馬正不解。

        沙居士說了,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是相互依存的,包括人,傷害別人,最終傷害的是自己。

        那么,我該放棄?司馬正盯著石谷問。

        石谷指指周圍道,像我,娶個老婆,種幾畝蕎麥,晚上聽聽蟲子唱歌,你會發(fā)現(xiàn)另一個世界挺好。

        我不行,司馬正說,我說過要抓住024,我對紅胡子監(jiān)獄長發(fā)過誓,軍中無戲言。

        誓言有時候就像一張大網(wǎng),只能掛那些大魚,把自己看成小魚兒,就不會被掛住,石谷說,該放下的就放下,你看葦子,過去心里有鑼鼓镲,就容易犯病,住進草屋來,讓百蟲鳴叫取代鑼鼓镲,就好多了。

        司馬正知道一些葦子的故事。葦子與石谷不是原配,葦子在縣劇團愛上了一個唱美聲的小伙子,兩人結(jié)婚并生育一女,不想丈夫因為與多個女演員有染惹上官司,被關(guān)進了石門山監(jiān)獄,葦子為此精神受到刺激,患了癲癇,一個人流浪到石門山監(jiān)獄,想將一口唾沫吐在負心漢臉上后,再一頭扎進水庫徹底解脫自己。探監(jiān)時兩人說了什么沒人知道,但她沒有吐出那口唾沫,在見到穿著囚衣丈夫的那一刻,她犯了癲癇,在水泥地上抽搐不止,醒來后她拿到一紙丈夫?qū)懞玫碾x婚協(xié)議。從監(jiān)獄出來,在水庫邊徘徊時遇到了石谷,當時她又犯了癲癇,是石谷收留了她,安頓她在草屋養(yǎng)病,后來,葦子回城辦了病退和離婚手續(xù),到草屋和石谷一起生活。

        每次酒將見底的時候,司馬正會從腰中解下那副紫銅手械往桌上一拍,紅著眼睛問:這東西咋樣?

        石谷說,很少見,銅比鐵軟,怕是不好用。

        司馬正搖搖頭:這東西用處大了,能銬手,也會拘心。

        石谷問:明明是手銬,為啥要叫手械呢?

        司馬正似乎看到監(jiān)獄長那圈紅胡子就在眼前晃動,誰知道呢?他若有所思,叫手銬就是警具,叫手械大概就是玩具。他拿起手械把玩了一會兒,接著說,不是玩具,應(yīng)該是工具。

        司馬正和石谷說起沙居士,覺得沙居士挺怪異,老是閉門謝客,是嫌他捐三百塊太少了嗎?石谷搖搖頭說,當?shù)厝硕贾郎尘邮磕茴A(yù)料兇吉,他是不是掐算出你找他的目的才避而不見?

        司馬正若有所悟,是呵,讓沙居士這樣的人幫他抓捕024顯然不現(xiàn)實,他就是知道024藏身之處也不會說。司馬正不埋怨這個沙居士,盡管未曾謀面,但沙居士在他心目中很高大,這個慈善家為當?shù)睾趹艄聝?、留守孩子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h3>六

        石門山水庫這一年盛產(chǎn)鰲花,運氣好的釣手會釣到,司馬正對紅胡子監(jiān)獄長說。

        鰲花是一種名貴的淡水魚,平時難得一見,幾年捕不到一條,但這一年不知什么原因,很多打魚人都捕到了鰲花。監(jiān)獄長精神已經(jīng)不如以前,胡子顏色明顯變淡,由紅趨黃,顯得有些稀薄,在此之前,司馬正認為監(jiān)獄長那一圈胡須幾乎可以做制筆的狼毫。監(jiān)獄長說,鰲花能捕到,024也就快露頭了,這是天意。

        老年的監(jiān)獄長淚囊越發(fā)飽滿,藏獒一般戾氣逼人,每次來釣魚總是要提起024。別忘了你說過的話,我可是記著呢,監(jiān)獄長提醒說。

        司馬正拍拍腰里的手械道:有它在,我哪里敢忘?

        監(jiān)獄長說,打鐵要趁熱,這么多年了,銅也會生綠銹。

        司馬正說,我琢磨了所有線索,只剩下一個人沒查,就是石德成。

        監(jiān)獄長想了想,道:石德成當時也審了,他說自己被嚇傻了,不敢下水救人。

        我想和石德成談?wù)?。司馬正說,他和024當時在水中竊竊私語,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監(jiān)獄長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放下電話說,石德成生病保外了,在石庫村。

        司馬正決定去石庫村找石德成。

        馱著半簍鮮魚司馬正騎車來到石德成家,一個他暗中偵察過多次的普通農(nóng)家小院。

        石德成因為肺結(jié)核被保外回家。肺結(jié)核傳染,留在監(jiān)區(qū)對別的犯人是一大威脅,他被放回關(guān)門鄉(xiāng)石庫村由村里監(jiān)管改造。見到坐在馬扎上瘦弱不堪的石德成,司馬正很是奇怪,在一監(jiān)區(qū)時石德成海豚一樣圓咕隆咚,現(xiàn)在卻瘦成了紙人。見到司馬正,石德成急忙立正敬禮,司馬正擺擺手:我早就不是管教了,坐下說話吧。說完,自己在一個舊磨盤上坐下,四周打量了一下這個農(nóng)家小院。院子不大,地上鋪著碎石,墻根栽了葫蘆,葫蘆秧爬滿院墻,一朵朵白花很醒目,卻不見一只葫蘆,可見都是謊花。石德成雙膝并攏坐在馬扎上,努力保持挺胸姿勢,牢坐久了,很多動作習(xí)慣成自然。司馬正刀鋒般的目光剃過石德成的面頰,石德成打了個寒戰(zhàn),小聲說: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

        司馬正心中暗喜,有門兒!這個行將就木的老囚犯看來要良心發(fā)現(xiàn)了。既然你猜到了,說吧,024潛泳逃走前都和你說了什么?六年前水庫中那一幕版畫一樣清晰地刻在腦海里,司馬正對每一個細節(jié)都一清二楚。

        他,他讓我給他搓背。石德成回答說。

        司馬正發(fā)現(xiàn)石德成的目光松鼠般竄來竄去,說話聲音像蚊子叫。他大喝一聲:不對!這聲吼,將石德成嚇得脖頸瞬間縮回脖腔,片刻又猛地抻出來開始大聲咳嗽。石德成的女人從屋內(nèi)出來,一邊給他捶后背,一邊驚恐地看了司馬正一眼。女人面色灰黑,像幾年沒洗過。司馬正這才想到對方是個病人,自己也不是管教,不能再這樣大吼大叫。他起身從自行車上卸下魚簍,對女人說:給老石補補身子吧,肺病靠養(yǎng)。女人并不接話,抱了魚簍,將魚倒在一個搪瓷臉盆里,朝空簍里看看,把魚簍還給司馬正。

        石德成還在咳,竟然咳出一些黑色的污血來。

        憑良心說話,一監(jiān)區(qū)七十二個犯人,我對你和024最好,沒想到你倆卻把我害了,你甭咳,我回了,哪天再來。司馬正覺得自己眼里盈上淚花,為了不讓石德成夫婦看到,他轉(zhuǎn)身騎車走了,走出很遠,還能聽到石德成地動山搖的咳嗽聲。

        第二次來石庫村,石德成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了一些,見到司馬正,他不再立正,搬過一個板凳說,坐下說話吧。待司馬正坐下后,他說,你想不想知道當年我為什么要燉一鍋河豚魚?

        司馬正搖搖頭。

        我是廚子,我知道那樣會出人命,可我把握了尺寸,我只想要石猴子一雙賊眼!石德成憤憤地說,他把當年吃成瞎子的村主任稱為石猴子。

        你們有仇?司馬正疑惑地問,該是多大的仇恨,能讓一個廚子起殺心。

        石猴子那雙眼呀,該看見的不見,不該看見的什么也落不下,這樣的眼睛留著害人。石德成氣不小,看出他對石猴子這個村官意見很大。司馬正感到好奇:說來聽聽。

        石庫村有個大夫,叫沙寶善,是個打著燈籠沒處找的好人呵。沙寶善菩薩心腸,樂善好施,他有個宏愿,就是重建北山坳里毀棄的慈恩寺,沙寶善說過,石門山應(yīng)該有座廟,佛也好道也罷財神也中,反正要有個燒香的去處。沙寶善為重建慈恩寺一點點準備建材,北山坳空地上存放著他辛辛苦苦弄來的木材。這件事村里人都知道,村民有錢出錢,有人出人,說句公道話,這捐獻的木材里面有幾棵是村民進山偷偷砍伐的杉木,村民是好心犯了律條,這件事叫村主任石猴子知道了,他起了歹心,想獨吞這些木材,便帶著公安、木材販子到山坳里沒收木材。沙寶善聞訊趕到時,木材已經(jīng)裝車,石猴子正在數(shù)錢呢,沙寶善怎么解釋也不行,石猴子硬是把木材賣給了木材販子。說到這里,石德成咳了兩聲,平息了一下呼吸,端起碗喝了口水接著說。當時我在場,我見沙寶善滿臉眼淚,就差給石猴子下跪了,公安人員本來要抓人的,大概看沙寶善不是故意犯法,就沒有抓。當天晚上,石猴子帶著辦案人員在食堂吃飯,我燉了那鍋河豚魚。其他人我不能傷害,包括沒抓人的倆公安,我只在石猴子那碗河豚湯里加了一勺河豚籽,就把他放倒了,現(xiàn)在想想也不后悔,總算替沙寶善出了一口惡氣,石猴子也不會再四處撒目了。

        司馬正汗毛直立,河豚籽可是劇毒,這個石德成簡直就是個男孫二娘!后來呢?他問,石猴子怎么只瞎了眼睛?

        這要感謝沙寶善,是他用大白菜搗爛成汁給石猴子洗胃,才救了他一命。

        這個沙寶善夠大度的,司馬正說。

        我說這件事是想勸勸你,能不能也大度一點,沙亮都死了,為啥還要和死人過不去?

        司馬正頓時明白了石德成為什么要講這個故事,他很肯定地說:沙亮沒死,我知道他活著,你也知道他在哪兒。

        他畢竟死過一回,要是活著就算投胎另生的。

        司馬正心里一顫,重病在身的石德成有這樣的看法讓他很意外。在一監(jiān)區(qū)的時候,石德成是個唯唯諾諾的胖老頭,經(jīng)常替畢大牙糊火柴盒。

        你們當時說了什么?司馬正如同一只蜜獾,咬住致命處不松口。

        我不能說,我起過誓,我要是說了,就叫一頭栽到水庫淹死。石德成表情痛苦,面龐聚成一枚臟兮兮的丑橘。

        我不會罷休,你知道我是干什么出身。司馬正話中帶著威脅。

        石德成又開始咳,那個灰黑臉色的女人從屋內(nèi)出來,目光如同黑冰。

        司馬正起身告辭,走到門口,身后傳來石德成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沙亮是個好人。

        過了些時日,石庫村的線人打來電話,說石德成去世了,家里正操辦喪事。司馬正心里一驚,騎上車子就往石庫村趕,他隱約覺得石德成死前會跟老伴說點什么。

        石家的喪事十分寒酸,靈棚由幾領(lǐng)葦席支成,靈棚內(nèi)石德成的遺體尚未入殮,仰臥在一張門板上,用一床藍底白花被單罩著。那個臉色灰黑的女人坐在靈棚里守靈,兩眼癡癡地望著陶盆里的紙灰,沒有眼淚,也不說話,似乎在想著心事。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親戚在院子里說話,聲不大,卻能聽出話題與石德成之死無關(guān)。司馬正站在靈棚前,朝石德成遺體鞠了三個躬,又上前在香爐里點上三枝香。然后對女人說:老石走了,您多保重。女人黑冰一樣的目光開始融化,流下兩行污濁的老淚,這眼淚似乎在等著司馬正的到來才流下來。司馬正拿出一沓錢塞到女人手里,道:一點心意,收下吧。說完轉(zhuǎn)身離開了靈棚。石德成的死,讓追捕024的最后一條線索蚊繩一樣燒斷了,斷得不可接續(xù)。

        等一下。女人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司馬正回過頭,一直不說話的女人站起身徑直向他走來,女人臉上的淚已經(jīng)擦去,一身孝服白森森的有些耀眼。他心里有點發(fā)毛,女人目光發(fā)直,直面而來的架勢如同詐尸一樣令人驚恐。

        有事?司馬正下意識摸了摸腰里的手械。

        走近司馬正,女人停下腳步放低了聲音說:老石臨死前說了幾句話,讓我一定要告訴你。司馬正心里咚咚直跳,這是他期待已久的結(jié)果,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彌留之際說的話,不會有假。老石說什么了?他忍不住追問。

        老石說他這輩子,毒瞎石猴子蹲大牢不后悔,后悔的是對不起侄子。女人大概擔(dān)心自己的話被院子里的人聽到,把聲音控制在最低,司馬正只有屏住呼吸才能聽清她在說什么。

        女人接著說,老石侄子自幼父母雙亡,十八歲到沈陽打工,打工沒幾年,從腳手架上掉下摔死了,老石去沈陽幫助處理了后事,為了侄子的承包地不被石猴子收回去,侄子死亡的消息他一直瞞著村里,也瞞著派出所。侄子死亡賠償金和轉(zhuǎn)包土地收入,老石一分沒花,都存在信用社。女人松了口氣:我們?nèi)兆与m然緊,但這沾血的錢我們不能花,老石臨終前幾天把這些錢都捐給了沙居士。

        司馬正不理解,問:老石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老石說了,再臟的銀子給沙居士,也會變得月牙一樣干凈。女人說完,轉(zhuǎn)身回靈棚了。

        司馬正很疑惑,他想不出老石留下這些話的用意。

        在村口,遇到拎著一些燒紙的石谷,司馬正愣了一下,問:你來吊唁石德成?石谷點點頭,我認識石德成,論輩分他是長輩,長輩走了,晚輩來送兩刀燒紙。

        司馬正想,關(guān)門鄉(xiāng)好幾個村居民大多姓石,據(jù)說祖上都是河北平泉遷來的石匠,同祖同根,沾親帶故,這不足為奇。

        老石無兒無女,以后他老伴日子怎么過?司馬正嘆了口氣,搖搖頭走了。

        石谷的病嚴重起來,有丹毒癥候。司馬正勸他去看醫(yī)生,石谷不肯,他自己熬一種湯藥,藥味很大,刮南風(fēng)的時候,濃郁的藥味兒會鉆進石屋來。

        因為開始資助石德成遺孀,石谷的生活變得拮據(jù)起來。石德成夫婦沒有孩子,唯一的侄子又死了,石谷便開始接濟石德成老伴。受石谷影響,司馬正來石庫村賣魚也會到石德成家,給這個可憐的守寡老人送幾條魚。他發(fā)現(xiàn)這個話語稀薄的女人并不悲觀,對未來充滿夢一般的期待??炝耍f,沙居士建成育嬰堂,接下來就要建托老所了,那時候自己就能住進托老所享清福了。這個孤寡老人為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而陶醉,讓司馬正心里多了一份悲涼,沙居士的育嬰堂維持尚難,托老所還不得等到猴年馬月。司馬正問她老石死去的侄子叫什么名,女人說大號記不住,小名叫石虎子。她小聲央求司馬正不要把石虎子已死的消息透露出去,那樣派出所就會注銷戶口,村里的承包田也會收回。

        這個理由很充分,人死了,土地不能沒。

        紅胡子監(jiān)獄長又來了。他坐在馬扎上,甩竿入水后,不談魚情,總是分析024躲藏的種種可能。自從石德成死后,司馬正對024的調(diào)查范圍變得更大,他甚至排查了周邊幾個鄉(xiāng)鎮(zhèn)所有與財務(wù)有關(guān)的單位。024珠算好,如果再就業(yè)很可能當財務(wù)人員,那么瘦小的體格干不了體力活。他向紅胡子監(jiān)獄長說了自己的分析,監(jiān)獄長習(xí)慣性地捋了一下胡子。司馬正忽然發(fā)現(xiàn),監(jiān)獄長的紅胡子不知何時完全變白了,這可是個巨大的變化,在此之前,他從沒有想過監(jiān)獄長這圈紅胡子會褪色。監(jiān)獄長退休剛好十二年,紅胡子變成了白胡子,他舒了口氣,夜晚那個揮之不去的夢魘從此不會出現(xiàn)了。

        領(lǐng)導(dǎo)您的胡子變白了,他說。

        監(jiān)獄長松開捋胡子的左手,望著水面上的浮漂道:十二年,024也不會是你當初印象中的024了,這一點你想過沒有?就像我這胡子,你如果照著紅胡子去人群找我,會找到嗎?

        這句話令司馬正大吃一驚,是呵,自己一直照著當初024的樣子去找,難道瘦雞崽不會長成蘆花雞嗎?他拍了拍腦門兒,腦海里浮現(xiàn)出當初024水遁時腋下那道蝎子一樣的胎記,自己應(yīng)該去排查澡堂子,胎記是找到024最好的標志。

        監(jiān)獄長問到了石德成,當聽說石德成有個侄子死亡一事一直瞞著村里時,他警惕起來,問:石德成侄子石虎子?這個死者你調(diào)查了嗎?當初石德成與024竊竊私語,是不是讓024冒充石虎子呢?因為除了石德成夫婦,這里沒人知道石虎子已死。

        這個提示太重要了,石德成為什么要發(fā)誓?顯然有秘密。

        監(jiān)獄長這次沒有釣到魚,他腿腳大不如以前,坐下起身都是慢動作,但頭腦依然清楚,該記住的事情他一點沒忘。他說我的愿望你懂,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看到你為石門山監(jiān)獄光榮冊抹去那粒蒼蠅屎,否則,我死不瞑目!

        司馬正瞬間發(fā)現(xiàn)監(jiān)獄長那一圈胡子雖然顏色改變,但胡茬依然茁壯,心里不禁一顫,他摸了摸腰里的手械,用力咽下一口唾液。

        司馬正想到了派出所民警大奎。他特意準備了幾條活鯰魚,騎上自行車來派出所找大奎。大奎自己一個辦公室,正趴在電腦前查看網(wǎng)上通緝?nèi)朔?,見他進來,頭也沒抬,說:司馬你應(yīng)該拿魚去食堂,拎到這里干嘛?司馬正說我不來賣魚,是專門來看看你。大奎抬起頭:我有啥好看的。司馬正將塑料袋裝的鯰魚放到地上說,好不容易打到幾條山鯰魚,想起你喜歡這一口,就給你送來了。鯰魚還活著,在袋子里亂動。大奎說,無功不受祿,說吧,想給哪個填報戶口?司馬正搖搖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沒事兒,就是順便打聽一個人,聽說石德成有個侄子,在沈陽打工,你幫我查查他的身份證信息。大奎說,就這點破事你拿啥鯰魚呀?一個電話我就告訴你了,對啦,你查這個干啥?警察的敏感讓大奎喜歡刨根問底。司馬正說,我和老石是朋友,老石死后,就他老伴一個人怪可憐的,聽說他有個侄子,就想打聽打聽,看看這個侄子能不能幫幫老石家。

        司馬正手機響了,石谷的電話,是葦子打的,葦子說石谷昏迷不醒,問他能不能來看看。司馬正一直擔(dān)心石谷身體,石谷最近糖尿病并發(fā)癥很嚴重,腹脹如盆,兩腿卻細如麻桿,葦子能打電話來,說明情況危急,因為葦子從來沒給他打過電話。他讓大奎查清后給他發(fā)短信,自己急三火四騎車就往回返。

        趕回草屋,石谷躺在床上,兩眼緊閉,氣若游絲,病情垂危??焖歪t(yī)院吧,司馬正說,我給胡科長打個電話,求他們出個車。葦子說:別打,石谷不去醫(yī)院。司馬正愣了一下,還是撥通了老胡的電話,說有個病人情況危急,能不能讓監(jiān)獄衛(wèi)生所醫(yī)生來看看。老胡大概剛喝過酒,含混不清地問:小石屋里啥時多了個人?司馬正說,不是小石屋,是對面的草屋。

        老胡喝酒從不影響工作,很快,一輛吉普開過來,監(jiān)獄的醫(yī)生護士跳下車,進到草屋開始給石谷檢查,聽心律、量血壓,檢查一番后醫(yī)生診斷說是糖尿病型低血糖,暫無生命危險,但患者有多種并發(fā)癥,預(yù)后不佳,還是盡早去醫(yī)院,在這里挺著會出大事。盡管石谷清醒時對葦子有過不去醫(yī)院的交代,但醫(yī)生的話她不能不聽,經(jīng)再三商量,葦子最后同意把石谷送到縣醫(yī)院治療。

        葦子身體不好,不便去醫(yī)院照顧病人,司馬正便讓葦子將石谷身份證、農(nóng)合醫(yī)??ㄒ约叭粘O词闷范挤旁谝粋€包里交給他,然后坐監(jiān)獄的吉普車直奔縣醫(yī)院。

        進城、住院、例行檢查,一切都順利。夜色降臨,送走監(jiān)獄的醫(yī)生護士,病床上的石谷在掛滴流。司馬正感到有點餓,想起午飯、晚飯都沒有吃,便囑咐值班護士幫助照料一下,自己到大街上打尖。縣城大街華燈初放,人車喧囂,司馬正有些不習(xí)慣,在石屋住久了,喜歡上了安靜,喧鬧的街景讓他有點眼花繚亂。他到街上一家河間火燒店吃了兩個火燒、一盒麻婆豆腐,又為石谷打包一份豆腐腦,回頭往醫(yī)院走。石谷是難得的好人,心地寬厚,待人誠懇,為什么大病偏偏光顧這樣的善良之人?不是說仁者壽嗎?他想起老家一個鄰居,偷雞摸狗,壞事做絕,活了八十多歲還在村路上碰瓷,這樣的惡人竟然無病無災(zāi),成了村中最年長的人。沒辦法,他想,老天也有打盹的時候。

        回到病房,護士正為石谷量血壓。當護士抬起石谷右臂纏繃帶時,司馬正觸電一樣戳在那里,手中的豆腐腦“啪嗒”落在水泥地上,腦漿一樣濺了一地。石谷的腋窩下,一條紫褐色的蝎子十分清晰地趴著那里!

        手機鈴聲響起,是大奎打來的,大奎說他查到了石德成的侄子,叫石谷,家住石樓村。司馬正拿著電話不知說什么,腦子里像剛才濺了一地的豆腐腦,分不出個數(shù)。他來到走廊,呆呆地坐在長椅上,對面墻壁上是一幅計劃生育宣傳畫,畫面是一個子宮中蜷縮的胎兒,剛剛成型,還帶著一條尾巴。

        夜深了,走廊里燈光一片慘白,像司馬正一片空白的大腦。病房里傳來微弱的呼喚聲,司馬正起身來到病房,高高懸掛的滴流瓶滴速很快,石谷已經(jīng)醒來,軟塌塌的手臂動了一下,朝他彎了彎手指,似乎有話要說。他走過去,俯身將耳朵貼近石谷干燥的嘴唇。

        把我銬上吧,我就是你要抓的024。石谷聲音很小,像蚊子在叫。當年,我逃走后在北山坳山洞里躲了一年,像只耗子不敢見天日,身子像氣球一樣胖起來,這就是為什么你認不出我的原因。司馬正壓住火氣,問:是沙居士幫你?石谷沒有正面回答,喃喃地說:沙居士對我有再生之恩,求求你別難為他。石谷咽了口唾液,眼里涌出淚水,接著說: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十一年來,你總是在做善事,是為了贖罪嗎?

        石谷搖搖頭:我從小有先天性心臟病,因為家窮,錯過了手術(shù)年齡,縣醫(yī)院說我活不了多久,后來,是沙居士治好了我的病,我記住了他囑咐我的一句話:行善,能積陰德、增陽壽。

        石谷還要說話,司馬正直起身,捏了捏有些酸脹的鼻子,轉(zhuǎn)身離開了燈光暗淡的病房。

        回到水畔石屋。司馬正簡單收拾了一下物品,給老胡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要回老家岫巖了,想把石屋、舢板、網(wǎng)具都退給監(jiān)獄。帶著酒氣的老胡接到電話后匆匆趕來,說你怎么突然變卦了?這差事來之不易呵!司馬正說,等對面那個叫石谷的病好后,你把這些租給他吧,我要回家了。

        司馬正來到當年024水遁的那塊沙灘,從腰里解下那副紫銅手械,掂了掂,然后用盡全力將它遠遠拋入水中。

        石屋最后一夜,司馬正聽到了此起彼伏的蟲鳴,有石屋內(nèi)的蟋蟀,有石屋外田野里的蟈蟈和其他不知名的昆蟲,總之是昆蟲們的合鳴,美妙悅耳。這一夜他睡得很香,沒有夢到那圈紅胡子。

        責(zé)任編輯 楚 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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