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溫
一把折扇。
寫了五個字——
倚樹聽流泉。
扇子執(zhí)我手上。我來倚吧。
哪種樹可以倚?要說喜歡,當(dāng)然是孤立的樹。
孤立是姿態(tài),是立場,也是一種情懷。
孤立是一種風(fēng)格,也是一種真實。
是傲然的,是不群的,是倔強的,但一定也是清冷的,孤單的。
孤立之樹少。樹林多。樹林中又數(shù)速生林、經(jīng)濟林多,數(shù)量眾多又面目模糊。
哪棵樹可以倚靠,從來都是問題。
如果要找一棵兄弟一樣的樹,嗬,這永遠是問題。
倚樹聽流泉,不能找青柳,不能找白楊,不能找紅楓,這些妖嬈的迷人的嫣紅的樹等待著你的力量,你不能用你的背去壓迫它們。
到樹林中尋找孤立是失智行為。在這兒,我們能夠找到的是相似性、雷同性和單調(diào)性。
尋找孤立之樹的前提是走出樹林。
不要說綠化不行,我們周圍都是樹,樹林包圍著我們。我們的每張臉都有樹林的顯性遺傳:單調(diào)!雷同!相似!
走出去不容易。我們會在樹林中迷路。我們被樹林綁架了。我們很難掙脫。通常,人的一輩子就是在樹林中度過的。稍有點質(zhì)地的人生,大概就是坐在小木屋中思考如何走出樹林,這叫“辣手著文章”,思考成熟了,這個人悄然召集幾個朋黨說不信找不到一條路,這叫“鐵肩擔(dān)道義”。相似的形容還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有點悲切的是,讀來讀去,其實我們看的都是樹林這一本書;行來行去,其實我們行的都是樹林中的一條老路。
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講,樹林其實是走不出去的,而迷路是我們的宿命或原罪。唯有天能譴責(zé)我們。我們可以遭天譴,卻不會自我譴責(zé)。
是否,樹林中,就一定沒有孤立之樹呢?也許有哩,這棵樹只能長在某個人的內(nèi)心。這個人沒有名姓,因為我們不知道這個人是否真實存在,但我們愿意相信這個人的真實性。當(dāng)我們個人的生命表演了那么多的卑污沾染了那么多的灰暗后,保有這個愿景是對自己的拯救。
我相信,樹林中有孤立之樹。
我相信,孤立之樹的土壤源于習(xí)階人的內(nèi)心。
我相信,那個人的內(nèi)心已從林中突圍。
找一棵孤立的樹,其實就是找一個人,找一顆靈魂,找他的傳說,那才是“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
一比較,那辣文章與鐵道義就顯得格調(diào)不高了。
過去講魏晉風(fēng)骨,風(fēng)骨都是反骨,反社交禮儀,反人之常情,反合理合法,反法度,反時尚,反潮流,反時空。一棵有反骨的樹,當(dāng)然是孤立的樹。反骨在社會結(jié)構(gòu)中是找不到自己的安裝位置的。一個愚蠢的結(jié)構(gòu)容不下一顆聰明的螺絲釘,多了這顆螺絲釘,整個結(jié)構(gòu)就會崩潰。反骨覺得自己有用,裝上自己,齒輪會轉(zhuǎn)得更快,但社會結(jié)構(gòu)不是白癡,堅決不用反骨,矛盾就是這么尖銳起來的。我們看到的孤樹,其實就是被社會棄之不用的零件。這棵樹當(dāng)然是綠的,可是它的綠和樹林的綠不同,綠得另類,因此不被看好。
對待這樣另類的樹,樹林其實是很希望它滾蛋的。對那些缺少個性的樹,樹林喜歡和它們玩迷路的游戲。這是殖民者向被殖民者示愛的一種方法。一棵樹滾起蛋來,一定很丑。樹的正常行為是屹立,讓它滾,這樣的動作,樹從來不曾預(yù)想過,也從不曾預(yù)習(xí)過,所以實踐起來一定很丑。讓樹滾蛋的書面語是“放逐”,攆出樹林的祠堂。在原野上偶爾可見的孤樹都是放逐之樹,這樣的樹,幾乎沒被什么人倚過靠過,它所過的是徹底的孤獨的生活。
找到這樣的樹,我沒什么信心。
也就是說,重復(fù)倚樹聽流泉的完整意境其實很難。
找到一條泉容易,找到一棵樹容易,泉邊有樹就難了,這棵樹還要是自己的偶像那就難上加難,即便找到這棵偶像級別的樹,心滿意足地倚著它想要聽到偶像級別的泉水聲,更是噫吁嚱危乎高哉!
“噫吁嚱”是李白的詩,“倚樹聽流泉”也是李白的詩。
李白的詩意,想要體驗,確有難度。
“床前明月光”——簡樸如兒歌,你想體驗?如果將“床”當(dāng)作井,現(xiàn)在哪兒去找井?城市的井填了,而鄉(xiāng)村自身成了廢墟,井又焉在?如果將“床”當(dāng)作床,床好找,床戲好找,床前的電視光、手機光、吸頂燈光也好找,但想要找到一張沉浸于溶溶月色中的眠床,還是難得噫吁嚱。
我就不倚樹了。倚樹聽泉是極奢,我走輕奢路線,聽聽泉吧。
泉水叮咚。這是泉的音樂性。有的泉沒有音樂性,它只是不停地說話。泉不是默者,泉是內(nèi)心獨白。聽泉就是聽它的喃喃自語,聽它的夢囈,聽它吐露心聲,聽它自顧自地講述,完全漠視了泉邊的這個聽眾。
誰能聽得懂泉聲?人都不能理解別一個人,跨界要去做泉的知音,也是呆萌一個。我的所謂聽,不過是呆呆地站在那兒,聽泉的響動,可不是聽泉的心事。至多至多,泉能感發(fā)我的心事而已。
泉的響動在于流速。不會流動的水是死水。水一動就活了,活了就要說話。拋棄人類中心論,我們要承認,那些話其實是水流和水中石頭的撞擊。一塊有棱角的石頭要成為鵝卵石需要許多世代,鵝卵石太古老了,屬于死透了的石頭,泉水遇到鵝卵石應(yīng)當(dāng)是很不幸的遭遇,可是命運的捉弄,遇到了也沒辦法,只好捏著鼻子快快流走。在這個片刻,泉水啞了,它沒什么話可說。最好是新近破碎的石頭,這些石頭帶來大量新鮮的信息,泉水淌到這兒時,那份欣喜真是難以言說。最好聽的泉聲就誕生在此。泉的所有的說話都成為民謠,輕的金屬,重的朋克,藍調(diào)的搖滾,霧氣彌漫的鄉(xiāng)村吟唱……活的水遇到活的石頭,那氣氛,好。
山上的泉水,流啊流的,有時就消失于地下。到了地下,水遇到石頭,還是會發(fā)聲,可是人聽不到了。如果一個人足夠傻,他會站在水流消失之處不走,繼續(xù)地聽。外人看他,好像是在擺造型,他本人呢,其實真的是在努力聽,聽不出了,他就陷入回憶,他就自己續(xù)譜。這也是迷路,一個人在一條泉邊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