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婷
摘? ? 要: 《拾嬰記》以一種圓形敘事的模式,創(chuàng)造了一個精巧的小說迷宮。從“一只柳條筐趁著夜色降落在羅文禮家的羊圈”到“柳條筐歸來”,敘事的終點回歸起點,并在這一過程中,包蘊人物內(nèi)心情感與現(xiàn)實困境的悖論,以傳達作者的批判思想與普世價值觀。同時,以幻覺營造的技法創(chuàng)設(shè)魔幻結(jié)局,來隱晦表現(xiàn)“女嬰之死”的悲劇性現(xiàn)實,完成痛切書寫。
關(guān)鍵詞: 圓形敘事? ? 魔幻結(jié)局? ? 女嬰之死? ? 社會救助機制? ? 普世價值? ? 痛切書寫
一、圓形敘事模式:激烈鞭撻與普世價值觀
“一只柳條筐趁著夜色降落在羅文禮家的羊圈”。這是蘇童小說《拾嬰記》的開篇,來路不明、曖昧不清的物象設(shè)置使得故事甫一開始便籠罩上了神秘的色彩。接著,這個柳條筐和里面的女嬰,經(jīng)過了一系列復(fù)雜的輾轉(zhuǎn):“他們開始是把柳條筐放在家門口的,有點失物招領(lǐng)的樣子”→“羅慶來提著那只柳條筐從花坊碼頭下來”→“李六奶奶發(fā)現(xiàn)了幼兒園窗下的女嬰”→“張勝媳婦……看見李六奶奶彎著腰,從柳條筐里也抱出一個嬰兒來”→“老年是親眼看見張勝把柳條筐放在樓外花壇邊的”→“一只柳條筐趁著夜色降落在羅文禮家的羊圈”。
可以看到,作者運用了一種圓形敘事模式,即敘事從起點出發(fā),經(jīng)過所有人物語言、心理、行為等因素對情節(jié)的推動和時空的變化,達到敘事終點,使敘事終點回到敘事起點,并在這一過程中,實現(xiàn)終點對起點的超越與升華,形成一個螺旋式上升的近似的圓。
小說伊始,作者便細細描繪了第一個看到女嬰的生物“母羊”的反應(yīng):“那香氣讓母羊想起了春天清晨的草地,還有夏天在河邊失散的一頭小羊羔”、“軟弱的母羊放棄了主人的權(quán)利,躲到角落里去了”。在這里,蘇童戲擬了母羊的感受,以母羊的拒絕來預(yù)示和隱喻小說中隨后出場的人物對待女嬰的復(fù)雜感情:出于善良本性而對幼小生命所保有的憐惜,與被物質(zhì)困境所擾而趨避麻煩的自保性心理并置,以形成人物心理世界的矛盾與張力。同時,女嬰棉襖上的“葵花”也作為一個反諷意象在開篇和后文反復(fù)出現(xiàn):“藍底黃花的燈芯絨面料,上面均勻地分布著幾朵葵花”;“看起來那幾朵棉襖上的葵花一直在守護著熟睡的嬰兒”;“很少有人注意到小木輪車馱著的柳條筐里,裝的是一個嬰兒,大多數(shù)人以為是李六奶奶脫下來的一件棉襖,棉襖上鮮艷的向日葵圖案倒是引人注目”。它原本是向陽、接收光與溫暖的象征,但身覆葵花的女嬰,在降生之初所感受到的卻是人世的寒。因而,蘇童自開篇便透露出了隱隱的批判的鋒芒,指責非血緣關(guān)系的不可靠性和人性善意的缺失。
接著,作者以“楓楊樹鄉(xiāng)”和“花坊鎮(zhèn)”為敘事空間,展現(xiàn)四位主要人物(盧杏仙、羅慶來、李六奶奶、老年)與一群次要人物對待女嬰的不同態(tài)度及行為:盧杏仙“她要是一頭羊,我還就留下她了!緣分不能當口糧!”;羅慶來“他把柳條筐往幼兒園的窗下一放,人一陣風似的逃了”;幼兒園保育員“出來了也不能收的,李六奶奶你不懂,我們這里收孩子都有手續(xù)·……你心好,你自己抱回家去”;李六奶奶“沒父母的孩子才可憐!別人丟掉的孩子也是孩子,怎么都是一個腔調(diào)”;婦聯(lián)女干部“下意識地閃避著那只柳條筐,嘴里驚聲道,孩子是哪兒的”;老年“把這孩子扔給我,不是為難我嗎?上班再要緊,也不能把孩子這么丟在花壇邊,那是個孩子,又不是一盆花”。
小說中不管是誰,即便對女嬰懷著惻隱之心,卻始終沒有人真正地負起責任??梢哉f,人物之間這種相互推諉、相互“轉(zhuǎn)手”的行為,正是構(gòu)成小說圓形敘事模式的內(nèi)在原因。而敘事終點回到敘事起點,并不是只具備著女嬰回到“楓楊樹鄉(xiāng)”的空間意義,重點在于,蘇童借助這一“轉(zhuǎn)手”生命的循環(huán)過程所表現(xiàn)的殘酷現(xiàn)實,并表達對這種殘酷的批判。
這種批判首先指向的是社會救助機制的缺位。小說中有一處細節(jié),寫羅慶來在花坊鎮(zhèn)碼頭看到的場景:“男孩在后排敲大紅鼓,敲一陣舉起鼓槌,齊聲高喊:毛主席,萬歲!女孩敲一會兒身體都斜過來,腦袋朝天,喊道:祖國,萬歲!”這是蘇童對文革時期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看似在不經(jīng)意間透露故事背景,實則大有深意。政治活動的紅火熱烈,與婦聯(lián)主任、幼兒園保育員等公職人員的冷漠推諉形成了尖銳的對比,暗藏小說的機鋒。
與對公權(quán)力的激烈鞭撻不同,對轉(zhuǎn)手女嬰的其他人物,蘇童卻展現(xiàn)出了一定的理解與同情的普世價值觀?!氨R杏仙說:你們說,這楓楊樹鄉(xiāng)誰不知道我家窮,那丟孩子的是瞎了眼,怎么偏偏丟我家來了?婦女們大致上是默認盧杏仙的說法的”;“李六奶奶沉下臉說:我這把年紀了,腿腳又不好,說話干部也聽不懂,你們年輕人不去送叫我去送?”;“老年在被子里面埋怨兩個小姑娘,笨丫頭笨死了,小寶寶的事情,怎么找老光棍管?我是看門的,不是看孩子的!”在這里,蘇童力圖真實展現(xiàn)這些人物自身的生存與精神困境,使得他們對女嬰的拒絕合理化、邏輯化,并在憐惜女嬰的同時,也能給予這些無能于、因而無意于負責任的底層百姓以理解與同情。
二、魔幻的結(jié)局:女嬰之死與痛切書寫
《拾嬰記》的結(jié)尾,“一只柳條筐趁著夜色降落在羅文禮家的羊圈”;“那件葵花棉襖還在,女嬰已經(jīng)不見了”;“羊圈里多了一頭小羊,怯懦地站在角落里”。
回顧結(jié)尾之前,小說中女嬰回到“楓楊樹鄉(xiāng)”之前的最后一次“轉(zhuǎn)手”:“另一個補充得比較詳細,是瘋女人瑞蘭把柳條筐搶走了,她搶呀,誰也攔不住,她說是她的女兒呀,花坊鎮(zhèn)人人知道她女兒在渾水河里淹死了,她偏偏一口咬定,是她的女兒!”、“一個瘋子怎么能養(yǎng)孩子?女師傅們發(fā)現(xiàn)一貫溫厚的老年有點莫名奇妙的沖動,便開始安慰老年,說,你就別擔那個閑心了,瑞蘭她領(lǐng)不去的,她哥哥瑞昌也在旁邊呢,瑞昌說等她的瘋勁過去了,孩子該送哪兒就送哪兒,他負責!……送楓楊樹鄉(xiāng)去!”
不同于對前幾次“轉(zhuǎn)手”過程的細致化描繪,在這里,蘇童使得“送楓楊樹鄉(xiāng)去”直接承接“一只柳條筐趁著夜色降落在羅文禮家的羊圈”,對女嬰陷入瘋女之手后兇多吉少的最后輾轉(zhuǎn)過程做了一個簡省而又曖昧不明的處理?!叭鸩边@個并未真正出場、只活在他人話語中卻對女嬰命運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的人物,他真的將女嬰送到楓楊樹鄉(xiāng)去了嗎?他是如何擺脫瘋妹,將女嬰送過去的?又為何在眾多人家中,獨獨選擇了盧杏仙家的羊圈?為什么柳條筐歸來,女嬰?yún)s不知所蹤?蘇童對這些問題的刻意回避,反而為讀者創(chuàng)設(shè)了一個巨大的想象空間,令人不得不去細究,陷于瘋女之手的女嬰,怎么會如慶來所說的“變成小羊”,她的最后遭際究竟如何?
我認為,蘇童之所以在這樣一部具有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小說中為讀者設(shè)置“女嬰歸來變成羊”的魔幻結(jié)局,實則是表達對女嬰之死的隱喻——因其旨在批判社會救助機制的缺失,基于此,唯有死亡之慘傷,才能凸顯現(xiàn)實之殘酷、批判之猛烈。因而,在這里,“女嬰之死”是具有其必然性的。
此處不得不提及小說中的一個細節(jié):“羅慶來研究著女嬰在陽光下的臉,腦子里蹦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你長得很像一頭小羊,羊也從來不哭的,你會不會是個羊人呢,你吃不吃草的?”,對照小說結(jié)尾:“她說,羊怎么會哭,我養(yǎng)了幾十年羊,從來沒見過羊哭……看那頭小羊的眼睛,羊眼睛里似乎是覆蓋著一層淚光……那不是夏天走散的羊,也不是別人家的羊,我告訴你你別怕,是你說錯話,那個孩子認準我家的門,又回來了!”
羅慶來是“女嬰是羊”的想象者、“女嬰變羊”的陳說者,也是“小羊流淚”的發(fā)現(xiàn)者。而根據(jù)羊不會流淚的現(xiàn)實邏輯,可知“流淚”的主體絕不是羊圈中一頭普通的小羊。我認為,在這里,“小羊流淚”是蘇童運用的幻覺技法,實則是對“女嬰之死”后小說人物、作家自身以及讀者悲傷心情的投射。而“女嬰變羊”則是作家為了回避和消解“女嬰之死”的殘酷性,將這樣一個悲劇的結(jié)局隱去,而為人物、讀者和自己創(chuàng)設(shè)一個樂觀并保有希望、姑且聊以自慰的表面之局。而在故事中陳說幻覺的主體“羅慶來”也同樣重要,他作為作者的化身,其最初的“女嬰是羊”的想象便是作者為故事結(jié)尾的幻覺營造所做出的預(yù)示——因而,“女嬰變羊”與“小羊流淚”的魔幻場景也必然需要慶來的見證,唯有他能以“代言人”的身份將幻覺技法“和盤托出”。因此,這也解釋了小說的巧合設(shè)置——回到楓楊樹鄉(xiāng)的柳條筐為何必然重降于羅家羊圈,必然重降于慶來眼前。
在文中,蘇童也曾不止一次地借小說人物之眼,來表達對女嬰的憐惜與喜愛之情:“他看見女嬰在柳條筐魯莽的顛簸中坦然地前進,那么紅潤而神秘的一張小臉,臉頰上有一層細細的金色的茸毛,烏黑的眼睛忽而睜開,迎接陽光,陽光來了,卻又害怕地閉上了”;“李六奶奶在女嬰的額頭上摸了摸,說,不像是個病孩呀,眉眼也秀氣”。更重要的是,在這看似不經(jīng)意的敘事過程中,蘇童展現(xiàn)了作為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能力:他將自我、小說人物與讀者捆綁為一體,借助精彩的敘事旅行,使讀者在不知不覺中被自己的先驗性情緒所感染,從而也喜愛女嬰、如同關(guān)切自己的命運一般關(guān)切女嬰,產(chǎn)生共情的效果。因而,在這里,“女嬰之死”不僅是蘇童“知其必然之死而又不舍其死”的痛切書寫與殘酷揭露,同時也是讀者內(nèi)心詩意的毀滅。而以“女嬰變羊”的幻覺營造消弭其死亡的殘酷性,則是蘇童小說的又一機鋒:殘酷中的溫煦,痛切中的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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